月色如水,大山苍茫。
不比冷清的白屋组,相对富裕的成家湾的夜晚很热闹,电视机的声音大得老远就能听到。

农村里虽然讲究过户即为客,但贾栋材跟成家的关系太亲近,成伯他们也没把他当客人,即使是正过年。不过,今天夜里,成伯他们都没看电视,都陪着这哥俩在厨房里烤火,因为他们聊的就是成国栋的学费问题。

成国栋这次很争气,很给成家涨面子,考上的是省医学院统招硕士研究生,但他这几年又是自考又是考研,根本没存下什么钱,兄弟姐妹们就得帮他这一把。要不然旁人说他考得上没钱读,大家还要不要做人?

得了他的山林田土,当然要供他读书,起码在贾栋材眼里是理所当然的,但自尊心强的成国栋不愿意勉强堂兄堂姐们,他这亲弟弟就得来做工作。不仅得让其实不愿出钱的嫂嫂、姐夫们不出钱,还得让哥哥、姐姐们下得来台。

唉,这叫什么事?

本不想揽这活的贾栋材敬了一圈乡长、书记才抽得起的‘白沙王’,又帮伯伯、哥哥们点烟,诚恳道:“伯伯、姆姆,年前我拿过年钱给姆妈时,我姆妈几十岁的人都哭了。她说这一世年最对不住的就是伯伯、姆姆,要不是伯伯跟姆姆心好,满哥哪读得起高中、大学?

以前就算了,供我读书都供成了叫花子,她没那个能力管满哥。现在我能赚得到钱,她就想尽姆妈的责任,供满哥读研究生。她还说,等她百年后看到贵生叔,也能理直气壮地跟他说,她戴小枫这一世年对得住他成贵生。”

提到过世二十几年的弟弟,叭着好烟的成伯和姆姆不禁黯然神伤。很多事是没办法的,贵生过世时,小枫才二十岁,莫非让她一世年守寡不成?不要说他们心里过意不去,就是戴家也不会愿。

改嫁的那天,小枫抱着满满哭得撕心裂肺,现在想起来都滴眼泪。现在小枫说要供满满读书,于情于理都不该不让,可满满姓的是成,哪有让外姓人供自己子侄读书的道理?

头发花白的成伯为难地看向两个大儿子,细婶改嫁时已经懂事的哥俩也为难。与那些为了争家产、争田土打架的兄弟不同,成家的六个兄妹一向友爱,自小就护着可怜的小堂弟。小堂弟显示出读书天分后,更是把小堂弟当成了宝,都希望他能考大学给自己争脸面。

初中毕业时,成国栋没考上小中专,六兄妹毫不犹豫送他读普通高中。二中的教学质量不行,应届没考上就送他去县中补习,终于考到了大学,但比初中不如他成绩好的栋材还是差了不少。

现在大脸面来了,老满考上了连栋材都比不上的研究生,屋里的日子又比以前好过多了,反倒让细婶婶来供书?可栋材说的又在理,老满再是脑壳上顶个成字,也是细婶婶的亲骨肉,姆妈想送亲崽读书,莫非还不行?

代表家里来姑姑这走人家的胡娟,坐在姑姑身边缩在火塘最里面,看看为难的三姑父,又看看为难的表哥们,突然觉得身材魁梧的贾栋材更加高大。

她读卫校是三个姐姐凑钱送的,知道姐姐们为了送她读书,在各自婆家陪尽了小心和笑脸,也没少在屋里向爹娘抱怨过,这还是姐姐们嫁出去时,没要多少彩礼而且双方说好了的事。但材哥稍有点起色,就想把满哥读书的事接过来,这让以前开学时经常看到爹爹去向姐夫们讨钱的胡娟很羡慕。

正出神时,成家的老大打断了她的遐想。

“要不这样,老满的生活费归我们出,学费由细婶出?栋材,老满毕竟顶个成字,他工作了我们可以不管,现在他考得上更好的学堂,又没了经济来源,我们当兄弟的还不管?”

也好,也该这样,可贾栋材瞄了眼满哥,只好继续按他的意思办,争辩道:“大哥,这就不对了。满哥姓成,学费由你们出说得过去,我也不跟你们争。可他毕竟是我姆妈肚子里爬出来的,我姆妈想养他两三年,这也说得过去吧?”

这个,好象说的也在理,成家老大词穷了,无奈地看向老爹和老娘。反正分了家的崽还是崽,爹娘作了主,他们这些作崽的听着就是。

成伯看了看半厨房的子侄,再看看诚心诚意来的贾栋材,只好点了点头,嘱咐道:“满满,说是说由小枫养你这几年,但钱是栋材出的,你”

这是什么话,这不是给满哥添心结吗?

贾栋材连忙打断道:“成伯,满哥跟我是亲兄弟!

你看我,没本事赚钱时,赖在满哥那一赖就是一年多,连我姆妈住院都要他出钱。我又没结婚,赚的钱就是我姆妈的钱,她想怎么用不就怎么用?”

一年几百块钱的学费倒也不算什么,了结完一桩心事的成国栋也笑了起来,赏了老弟后脑壳一巴掌,打趣道:“你是不是觉得赖我一年多蛮光彩?”

很丢脸,贾栋材以前不觉得,做了那场梦后就知道很丢脸,但他大言不惭道:“这有什么?一个月三百来块钱的工资,还要寄一百五十块钱回来,我要不赖着你,饿都会饿死。”

众人大乐,又聊了一阵后去了看电视。以前也这样,这两家伙是读书人,满满经常教育细毛如何为人处世,猛天冲样的细毛却教满满做大学题目、帮他背英语,自己这些作田佬就莫打扰他们。

等他们走了,小厨房也清静了下来,心思细腻的成国栋瞟了眼缩在火塘角落里的胡娟,玩笑道:“细毛,现在你当了官、赚了钱,又不要服侍我了,该找个女朋友了吧?姆妈昨夜还跟我说,最不放心的就是你,成天稀里马哈,也不晓得你找不找得到对象。”

哥哥的玩笑话倒勾起了贾栋材的心事,黎冬长得漂亮又对他好,可他怎么跟家里说?要是让家里知道他找了个比他大几岁还离过婚而且不能生孩子的对象,老娘还不得气得去吊颈?

烦闷之下,心智成熟了的贾栋材岔开话题,掩饰道:“满哥,你莫看我这段时间闲,只要一回去上班就会累成狗,哪有时间去考虑这事。”

“真的?”

“你没看过我忙?更倒霉的是所长换了,肯定一正式上班就会收权,我正愁不知怎么办才好呢。”

哄鬼啊?

搞不好这小子还对那个什么杨小敏念念不忘,但成国栋没有当着胡娟的面拆穿,反而装作随口式的提点道:“细毛,莫怪哥哥多嘴,辛辛苦苦追个你喜欢的妹子,不如讨个喜欢你的妹子。”

听出话音的贾栋材沉默了,倒不是对早不知到哪去了的杨小敏还有念想。那纯粹是年少无知的赌局,即使因为那赌局没少挨人揍,但他早把人家忘得一干二净,只是由哥哥的话,贾栋材联想到了雷莉。这两三年来,满哥闷在书里,在那个肯定不是梦那么简单的梦里,长相漂亮的满哥直到三十三岁才结婚,可想雷莉对满哥的伤害有多深。

见老弟不作声了,而且若有所思的样子,成国栋不禁好奇道:“怎么了?”

在亲哥哥面前一贯有什么说什么的贾栋材,这一次仍然没有避讳,直截了当道:“满哥,其实你应该感谢雷莉。”

什么?

被揭了伤疤的成国栋不禁恼怒,可发作老弟几句后,又不禁扪心自问,如果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愤怒支撑,他还能坚持数年的寒窗苦读吗?

自己这老哥啊,什么都好就是太喜欢多想,暗乐的贾栋材得意道:“满哥,你成天教育我为人处世,莫对我马列主义,自己就自由主义哦。”

平时一派兄长风范的成国栋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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