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静的庭院里,霁雪站在张怀喜身后,端着茶碗,始终不敢往萧霖的方向看一眼。自记事起,她与他拢共见过五次面,每次的感觉都不一样。她像站在垂柳下仰望天空的普通人,而他像悬于天空的明月,高不可攀。
霁雪低下头,盯着师父的白发,发现有一绺打了结,于是掏出木梳,轻柔地梳理起来。

张怀喜笑笑,抬手拍拍霁雪的小臂,“雪儿乖。”

一旁的萧霖看向她,温润的眉眼衔着笑,“雪儿今年十六了?”

霁雪怔愣,头低得更甚。除了师父和师兄,她鲜少跟男子打交道,本就腼腆,容易害羞,被这么一问,更加害羞。

张怀喜替她答道:“十六了,到了嫁人的年纪。”

老人讲这话时,眼尾堆满皱纹,笑得合不拢嘴,“雪儿乖巧懂事,我总怕她嫁到夫家会受委屈,一直迟迟没有让她相看。经公子这么一说,我得着手安排这事儿了。”

正在吃茶点的张笑歌哼道:“哪个臭小子敢欺负师妹,我第一个不饶他!”

霁雪羞得无地自容,快速打理好师父的头发,收起发梳,扭头跑开。

望着少女的背影,张怀喜摇摇头,看向萧霖,“让殿下见笑了。”

萧霖淡笑,小口饮啜茶汤,茶面映出庭院的紫穗槐以及紫穗槐上的风铃。风铃随风摇曳,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像极了七年前离别那夜。

那年夏夜,九岁的霁雪送他离开,满眼不舍,问他还会回来看望他们师徒吗?

当年,他的回答是...会。

可七年过去,他从未现身,想必,少女心中早已忘了当年的场景,可他还记得。

这个温柔的小姑娘,用狼牙草编了一只蚂蚱,至今还放在他书房的博古架上。只是,他从来不敢触碰,生怕一碰,草编的蚂蚱就碎了。

张怀喜年事已高,坐一会儿就困,眯眼问道:“殿下急着回宫吗?”

此地风景宜人,萧霖没打算即刻启程,“不急,孤还想在此地游览几日,只是,耽误了张老面圣的时间。”

张怀喜笑了,“陛下也不急着见我这个糟老头子,咱们多留几日,殿下也正好得空偷偷闲。”

作为东宫太子,平日里有多繁忙,张怀喜再清楚不过。

萧霖放下茶盏,靠在藤椅上,闭目养神,“若能偷得几日闲,确实快哉。”

张笑歌学着霁雪给师父剜西瓜籽的样子,给萧霖剜了一整个西瓜,递过去,“殿下尝尝当地的瓜,可甜了。”

萧霖取下腰间折扇,以扇骨敲了一下张笑歌的头,“你这个憨憨,等进了宫,孤带你去锦衣卫转转,学学本事。”

张笑歌嘿嘿笑,“成啊,我的心愿就是,能披挂上阵,守护河山。”

快要睡着的张怀喜噗嗤一乐,“为师等着你有出息的那一天。”

三人有说有笑,笑声飘入霁雪耳中。霁雪挠挠月亮门的墙,心想等回了皇城,师父养老,师兄历练,她呢?

绣好嫁衣,等着嫁人吗?

目光不自觉落在仰躺在藤椅上的男子身上,心中某处愈发柔软。可......

她知道大公子身份特殊,想必是宫里的权贵,加之年纪摆在那,应该早已娶妻了。

霁雪垂下眼帘,转身靠在月亮门上,有种陌生的苦涩在心底蔓延开来。她不懂那是什么感觉,有点难受,还有点侥幸。

傍晚时分,落英缤纷,每朵飘落的花瓣都像被晚霞刷了一层光晕,带着璀璨,落在庭中人的肩头。

霁雪摆菜上桌,用围裙擦了擦手,看向坐在桌边的萧霖,柔声开口:“霁雪手笨,只会做家常便饭,大公子别嫌弃。”

听得她对自己的称呼,萧霖不自觉拢眉。身侧的张笑歌没觉得什么,拿起筷箸,递到萧霖手边,“快来尝尝霁雪的手艺,她做的糖醋鱼堪称一绝。”

萧霖接过筷箸,放在筷枕上,“不急,咱们等等张老。”

“我去叫醒师父。”张笑歌站起身,留下了手足无措的霁雪。

看她过分紧张,萧霖淡笑着问:“雪儿很怕我?”

霁雪摇头如拨浪鼓,鬓上的银坠子一晃一晃。

萧霖单手撑头,拍拍身侧,“一家人,别那么拘束,过来坐吧。”

一家人......

霁雪知道,萧霖虽然亲切,但身份极为尊贵,连师父都要唤他一声主子,更别提她了。

和他相处,她想起了一个词,云泥之别。

稍许,张笑歌扶着张怀喜走出来,两人分别坐在萧霖的左右两侧,这刚好缓解了霁雪的尴尬。

霁雪悄悄坐在师父的另一边,等他们开饭,才拿起筷箸。与平日不同,没敢伸手去夹远一点儿的菜,只夹着离自己最近的醋溜油菜。

张怀喜拿起公筷,给乖徒夹了一筷子虾仁,“雪儿没胃口?”

张笑歌递过来一碗奶露,也问道:“都没见你吃,是不好意思吗?看见公子害羞了?”

被戳破心思,霁雪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就他话多。越想越气不过,伸出腿,在餐桌下踢了他一脚。

“诶呦。”张笑歌夸张地捂住腿,掀开桌布,指了指小腿上的脚印,“公子瞧瞧我家丫头,就是个窝里横。”

萧霖盯着他裤腿上的小巧脚印,眸光意味不明。

张笑歌也没拍掉,撂下桌布,没心没肺地给霁雪夹菜,“师妹多吃点,长胖点,免得嫁去夫家,打不过夫君。”

“......”霁雪更没脸儿了,头低得更甚,恨不得缝了他的嘴。

张笑歌捧起碗,大快朵颐,想了想又道:“说来也怪,你小的时候,特别念着公子,公子每次来,都非要公子抱着,怎么长大了反而认生?你的名字,还是公子取的呢。要是换我取,就叫你狗蛋。”

霁雪气得不轻,给他夹了一个菜团子,低声嗔道:“吃都堵不上你的嘴,小兔子!”

张笑歌秀出自己的小臂,“你见过这么强壮的兔子?”

“兔子要长你这么大个儿,肯定比你强壮。”霁雪努努鼻子。

看着师兄妹的互动,萧霖眉头不但没见舒展,反而拢的更紧。

小丫头为何只跟自己见外?

用膳后,师徒三人陪着萧霖去往街市。既要回宫觐见帝后,张怀喜想要给两个徒弟好好捯饬一番,尤其是不修边幅的大弟子。

“雪儿啊,你陪公子去别处逛逛,我带你师兄去挑几匹布料。”

与锦衣玉带的太子爷相比,张笑歌也觉得自己平日穿的太随意,搂住老师父的肩,二话不说进了布庄。

霁雪脚步不受控制地跟了上去,被萧霖拦住。

霁雪目光躲闪,“咱们也进去吧,我想替师兄挑挑颜色。”

萧霖指了指前面的画行,淡笑道:“张老比咱们在行,随他们去吧。雪儿陪我去画行瞧瞧。”

避无可避,霁雪硬着头皮点点头,与他并肩走进画行。

画行的老板不在,跑堂一见萧霖满身清贵气,笑脸迎过来,“两位想看点什么?”

萧霖没有回答,静静观摩墙上的画幅,指着一幅水墨画,“小哥,店里可有比这幅更好的画作?”

跑堂走近,“有的,就是价钱......”

“价钱无妨。”

跑堂立马点头,“两位稍等。”

萧霖和霁雪坐在窗边,老板娘端上茶水,“两位请。”

萧霖敲下折扇,问道:“听说掌柜的很擅长画仕女图?”

老板娘捏着罗帕,“我家掌柜平日里不为女子作画,只有在宫里准备选秀女时,才会出山。但宫里的太子爷瞧不上各地送去的仕女图,包括掌柜作的画。掌柜心灰意冷,即便有人出价,也不见得接活了。”

闻言,霁雪悄悄抬眼,瞧了对面的男子一眼。日光裹挟中,他如沐浴日光的佳木,伴着徐徐微风,沁人心脾。

萧霖拿出一锭金元宝,放在桌上,“能否劳烦贵店的掌柜出山?”

老板娘略一思忖,“请稍等,容我去问问。”

等人离开,霁雪执起茶壶斟茶,感受到头顶的目光,尴尬地问道:“公子为何要找这家店的老板作画?”

萧霖放下折扇,望着支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瞳孔因光线渐渐缩小,“再有一个月,是老爷子的大寿,但老爷子没打算回京,我想给老爷子寄去一幅画。”

霁雪静默片刻,“公子口中的老爷子,是你的祖父吗?”

“正是。”萧霖道声谢,接过她递来的茶盏,“雪儿可曾见过老爷子?”

“三岁时有幸见过一次。”霁雪盯着桌上的折扇,“这把扇子是公子的贴身之物?”

萧霖略一挑眉,“嗯,雪儿有何想法?”

“不如送老爷子一幅折扇画。”霁雪咬咬舌尖,“仅做参考。”

折扇画么?

萧霖润眸含笑,“好主意。”

霁雪移开视线,假意饮茶,雪白的脸蛋泛起红晕。

与掌柜约了作画的时间,萧霖带着霁雪离开了。

翌日一大早,画行掌柜带着笔墨纸砚来到师徒暂居之所,找到萧霖,问道:“不知公子想为谁作画?”

萧霖看向师徒三人,转而回答:“劳烦掌柜为我们几人作画。”

张怀喜事先有准备,正正衣冠,拉着徒弟二人坐在萧霖身边,面朝画板,“掌柜的,劳烦把老夫画的年轻些。”

其余三人皆是一愣。萧霖眸光一闪,淡笑道:“就按张老的意思来吧。”

掌柜点点头,没有在张怀喜的额头、眼尾添加线条,还在他的白发上添了几笔墨。

当远在边陲的萧荆收到画时,眸中湿热,点了点画中的年轻女子,问身边的暗卫,“这姑娘看着面生。”

暗卫笑道:“主子又健忘了,这是十多年前,太子殿下在雪地里捡到的女娃娃啊。”

年迈的萧荆反应过来,“是她啊,都长成大姑娘了。”

“是啊。”

“怎么瞧着,跟霖儿很般配呢。”萧荆拿近了仔细看,“他们挺有夫妻相。你说这缘分,还真是妙不可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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