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记雅肆的密室内,慕烟坐在油灯旁,一针一线缝制栗色衣袍,目光温柔缱绻。
“咚咚咚。”

门口传来敲门声。

慕烟放下衣袍,起身对着门口道:“是陈先生吗?”

门外的人没有立即应答。片刻后,传来陈漾的声音:“夫人,请开门。”

慕烟蹙下眉。陈漾一直称她姐姐,怎么忽然变了称呼。她走上前,低眸拉开门扉。本以为视线中会出现一双黑色筒靴,没曾想,出现了数双鞋子。

诧异之际抬起头,与一双矜冷的凤眸交汇。

男子二十五六岁,一袭墨兰宋锦宽袍,气质如寒江白雪,冷冽而不易亲近。一双深邃的眼似淬了万千星辰,似能吸食人的魂魄。

由气度观此人,非富即贵。

慕烟反应过来,转眸看向他身后的陈漾身上,秀眉微挑,“陈先生?”

陈漾稍稍颔首,抱拳咳了下,“圣上亲临,夫人还不见礼。”

圣上?!

慕烟脑子轰隆一声,忙裣衽一礼,“草民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夫人免礼。”

萧砚夕淡淡的声音传入耳畔。皇帝陛下连声音都透着孤冷。慕烟不知陈漾竟与皇帝有交情,更没想到,能将圣驾请来。

皇帝过来,是与女儿有关吗?

心思百转中,她瞥见两人身后站着的两个小姑娘。一人身着芍药红浣花锦襦裙,灵动中带着几分英气。另一人身着蓝粉色齐胸长裙,娇俏中带着几许柔美。

两个姑娘年纪相仿,容貌绝佳,就连身段都极为相象。可慕烟一眼认出了蓝粉色长裙的姑娘。

时隔九年,梦蛛织网,阻隔了母女间的血脉亲情,都在这一刻骤然撕裂。

九年光阴,七岁的女娃娃已然长成了倾国倾城的美人。可无论身高、容貌如何变化,慕烟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眼前的小姑娘是自己的珠珠啊!

近乎干涸的泪腺瞬间盈满晶莹泪水。

昏睡的九年里,不是全然没有知觉。偶尔清醒时,那些“阴阳相隔”的记忆涌上心头,总是以泪洗面。

原来,眼泪是流不干的。

慕烟怔怔看着掌珠,张了张口,似有扼住喉咙的无影手,使她哑然失声。眼泪大颗大颗砸下,却怎么也讲不出话。

见掌珠立在原地发愣,季知意捏捏她的手臂,着急道:“珠珠,这是你娘亲啊,你还认得出来吗?”

掌珠木讷地望着橙黄灯火中的女子,与记忆中的娘亲没多少变化,依然温婉如初。印象中,娘亲温柔似水,喜欢搂着她走在夕阳斜照的幽静小路上,还喜欢牵着她登高望远,抒发情怀。

娘亲......

她还活着。

掌珠捂住嘴,身形微晃,倒退了半步。季知意想要扶她,被她躲开。她静静看着门口的娘亲,嗓子涩然。

母女俩深深对视,相顾无言。而身边的三人,也没再发出声响。

时光静止了。

密室门口吹来凉风,带着席卷沧桑的威力,吹散心头阴霾。掌珠冷静下来,复又心跳加剧,双膝一弯,噗通跪在地上。

“娘…娘!”

小姑娘原本清脆的声音变得沙哑,而沙哑中又带着炽烈的情感。

季知意下意识要拽她起来。随即反应过来,跪拜失散多年的生母,理所应当。她默默退到一旁,掏出绣帕擦了下眼角。

不觉感叹,珠珠有爹有娘,不再孤单了。

映着亮光的门口,慕烟终于回过神来,迈开步子,几乎是扑到女儿面前。与此同时,掌珠狠狠磕了一个头,“孩儿不孝,不知娘亲尚在世间,让娘亲受苦了!”

激动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触地的双臂止不住地颤动。当年,尚在幼年的她,经历与至亲离别,孤独伶俜,几近崩溃。而此刻,光明重启,温情归来,再无遗憾。

慕烟扶住她肩膀,寻回了自己的声音,边泣边道:“让娘看看...珠珠,让娘看看你...”

掌珠抬起头,满脸是泪,眼尾红的骇人,嗓子因疼痛发出一丝绵绵音:“娘......”

慕烟搂住她的腰,将人扶起来,紧紧抱入怀中,“我可怜的孩子,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掌珠回抱住母亲,哭声渐渐失去控制,歇斯底里,似要将这些年的委屈全部哭出来。

即便是认回爹爹那日,也没有此刻来的委屈。或许,每个人在母亲面前,都是长不大的孩子吧。

萧砚夕伫立在不远处,静静看着相拥的母女俩,说不出什么心情。他是铁血的帝王,也是有血有肉的凡人。或悲或喜,人之常情,能够感同身受。

不同于另外两人泪湿了眼眶,萧砚夕率先迈开步子离开密室。陈漾随之离开,走出不远时,回眸凝睇一眼,红着眼眶淡淡一笑。

陈漾啊陈漾,在生意场上从不吃亏的你,而今血本无归。

却也心甘情愿。

姐姐,恭喜。

季知意抹着眼泪,哭唧唧走出去,去追走远的帝王。

“表哥!”她喊住男人,“不等珠珠了?”

萧砚夕没有回头,微微仰望夜空,随即大步离去。墨蓝衣摆随着步子轻轻摇晃,身形融入夜幕中。

*

当晚,母女俩同卧,听着彼此的经历。掌珠窝进母亲怀里,望着桌上的栗色布匹,“娘,等爹爹见到您,一定会很开心的。”

慕烟一下下抚摸女儿的长发,柔声道:“娘想陪他找回九年前的记忆,至于以后,且行且看吧。”

谁能保证,时隔九年,不会变心?

慕烟深知自己韶华不再,无法与十六七的娇女媲美。她依然贪念丈夫的情,却怕失望。

掌珠搂紧母亲,跟她脸贴脸。母女俩容貌极像,陌生人乍一看,一定误会她们是姐妹俩。

“珠珠。”慕烟看向怀里的女儿,“既然你不爱慕圣上,为何要进宫侍君?”

掌珠咬下舌尖,不知该如何解释。旁人听了梦境之说,定会觉得她痴人说梦。那母亲呢?

她犹豫一下,决定暂时瞒着想生孩子的事。等时机成熟,自会告知。

而这个时机的前提,必须要保证家人的安全。

在削弱景国公势力,以及怀上崽崽前,她还不能离开萧砚夕。

掌珠阖上眼,闻着母亲身上久违的清香,很快进入梦乡。一对母女就这样互相依偎着睡着了。窗外月色朦胧,温柔地笼罩着大地。

*

夜色未央,陈漾送季知意回到私塾门口,“今日多谢六姑娘仗义相助,有机会,在下必定答谢此份恩情。”

季知意摆摆手,“陈掌柜言重了,珠珠的事就是我的事,没什么好答谢的。”

陈漾笑,“六姑娘爽快。”

之前因为珠珠激动落泪,此时季知意有点困得睁不开眼,“天色不早了,陈掌柜快回吧。”

陈漾颔首,转身离去。

出于礼节,季知意目送对方离开,打着哈欠扣动门环,“老伯开门,我回来...啊!”

身后突然笼罩人影,吓得她花容失色,惊叫出声。

身着雪青色锦袍的宋辰昭捂住她的嘴,目光寒冷,透着淡淡怅然,“是我。”

季知意认出来人,狠狠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唔唔唔!”

宋辰昭垂下被拍红的手,灼灼看着她。

“大半夜,你装鬼吓唬人呢?”小辣椒气得不轻。

宋辰昭冷目,没解释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带着莫名突兀的语气质问道:“你跟陈漾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我府中厨役看见你们一同游湖,他还送你回私塾,你们......”宋辰昭抿抿唇,“你看上他哪里了?”

啊?

什么?

季知意一头雾水,退开一些,远离他疏冷的气息,“我同陈掌柜有要事,才......”

“什么要事?”他打断她,向她逼近一步,将她堵在门柱和门板之间。

这时,守门的老伯拉开大门,瞧了外面一眼,“小姐…你们?”

季知意摆下手,红着脸道:“您先关门,我处理点事儿。”

老伯认出宋辰昭。这位大人可谓功成名就,已晋升为御史中丞,年纪轻轻就坐上了御史台第二把交椅,前途无量。而且,季、宋两家世代交好,两家家主有意喜结连理,可能好事将近了。

老伯笑呵呵关上府门。

季知意站直身子,推了宋辰昭一把,“有事说事。”

离这么近作甚?还一身的酒气。

宋辰昭不让路,高大的身影极具攻击性,“好,不提陈漾。我且问你,这段时日,为何躲我?”

季知意睁眼说瞎话,“我哪里躲你了?”

“你没有?”

“嗯!”个子被压下去一头,小辣椒不服气,掐腰扬起漂亮的鹅蛋脸,“我躲你干嘛?”

月光照在她莹白的脸上,宋辰昭不自觉吞下咽喉结。想是饮酒的缘故,越看她越觉得顺眼。

“你让开。”季知意用双手推他,颇为恼羞,耳尖染红。

宋辰昭忽然握住她两只手腕,按在自己胸膛上,“知意,咱们能好好讲话吗?”

自从母亲薛氏委托媒人去季府提亲,季知意拒绝后,就开始避嫌。今夜,他是来讨个说法的。

她是石头,捂不热吗?

季知意气得跺脚,“你干嘛呀?松手。”

宋辰昭捏着她软白的手腕,气息渐渐不稳。夜深人静,加之酒气上涌,扰乱了意识。

情急之下,季知意一脚踩在他的靴面上,“你松手!”

宋辰昭毫不在意。有一瞬间,大有俯身的趋势,可终究按捺住了。

对她,急不得。

季知意察觉出他刚刚的举动,向后躲去,揉揉手腕,忿忿道:“我把你当哥哥,仅此。”

说完,越过他,叩响门环。

宋辰昭凝着一开一合的大门,目光黯淡下去。月色中,那双冰冷的眸子缭绕上一层霾。

*

翌日后半晌,掌珠带母亲回到杜府。因杜忘一直没有恢复记忆,故而没有改回原本的姓氏。

掌珠挽着母亲走进垂花门,指着坐北朝南的大房子,打趣道:“娘,这是爹爹的屋子,你暂且住这。等我们随爹爹回了老家,你们就住一起。”

慕烟绝美的面容浮现一丝羞赧,嗔了女儿一眼,“调皮。”

掌珠笑弯杏眼,拉着她走进正房。一一介绍道:“这是书房,这是棋室,这是湢浴,这是卧房......”

掌珠把停下脚步的女人推进卧房,莞尔道:“一会儿,我让人将刘婶和春兰接来,陪娘亲住在这里。”

慕烟扭头,“你呢?”

掌珠挠挠下巴,“我得回宫。”

“珠珠。”慕烟担忧道,“伴君如伴虎,并非儿戏,焉能玩笑?跟娘说说,你到底为何想要进宫?你爹知道吗?”

掌珠鼓腮,“我想要个孩子。”

“......”

“只能是雍安帝萧砚夕的。”

“......”慕烟一脸不可置信,捂住女儿额头,“你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吗?”

对于母亲的反应,掌珠并不意外。搁谁都会觉得她魔怔了。

她拉着母亲坐在圈椅上,细细道来这些年是如何纾解孤独的。伴着蝉叫的午后,昏暗的卧房内,回荡着小姑娘温柔的声音。

听完后,慕烟虽不信前世今生,但还是用力抱住女儿,自责不已,“是娘的错,没有在你成长的年纪,陪在你身边。”

掌珠摇头,“女儿从未怨过。”

母女俩静静依偎,直到门外响起车轱辘声。

宫里来了人,专门接掌珠回去。

掌珠舍不得母亲,又不能任性,便与母亲吃了顿膳食,等刘婶和春兰被接过来,才依依不舍挥别她们。

夜里,萧砚夕一反常态,将娇娇人儿推到长几上,略显莽撞地沉下身。

掌珠额头冒汗,咬紧朱唇,双手抠住案板边沿,呜呜啼哭。

萧砚夕没有见好就收,一次次沉身。

掌珠哭着告饶,哑了嗓子。她不知他为何这般,是朝堂不顺心需要纾解,还是在太后那里积攒了火气?

可为何要拿她撒气?

伴着一声畅喘,萧砚夕松开人,起身整理革带。

掌珠滑落在地,无力地动动手指。

萧砚夕瞥她一眼,弯腰捞起人,大步走向湢浴。

三更时分,掌珠躺在拔步床外侧,盯着帷幔发呆,留给男人一个后脑勺。

身后的男人搂着她的腰,嗅着她的体香,忽然问道:“怎么想的?”

掌珠没回头,随口应着:“嗯?”

萧砚夕睁开犀利凤眸,半撑起身子,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面对自己,“朕问你,待你父亲回宫复命,你是想继续留在宫里,还是同他回茺州?”

掌珠当然想回茺州,但还不是时候。

她搂住男人肩膀,贴在他耳边,“那要看陛下能否给我一个特许。”

“说来听听。”

掌珠睫羽微颤,紧紧盯着他薄凉的双眸,“太后每日都遣太医过来给我把脉,盼我早日怀上龙种。”

萧砚夕没有打断她,像是默许了她可以怀子。

掌珠轻启朱唇,提出要求,“我若诞下皇子,谁也不能抱走我的孩子,包括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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