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闹事中,站在掌珠眼前的男人,三十五六岁,青衫飘逸,如湖边迎风而立的白杨,长身玉立。
韶华记忆中的父亲,二十有七,比起眼前之人略显青涩。而眼前的人脱去青年的稚气,沉淀得成熟稳重。可无论岁月如何打磨,都没能擦去父亲在自己心中的模样。

他是自己的生父明桦。

掌珠颤抖着手伸向他,“爹爹...真的是你...”

有生之年再见故人。是失而复得的庆幸,还是历尽千帆的补偿?掌珠不知道。只知道,她要紧紧攥住这人衣袖。

杜忘看着攥着自己的那只小手,眼中流露迷茫,“你是?”

语气疏冷。

掌珠心里咯噔一下,认错人了?

不会的。

谁会认错自己的父亲。

“爹爹,我是珠珠。”她心跳如鼓,那只攥着男人衣袖的手却越收越紧。

杜家随从上前,“姑娘,你认错人了。我家大人是大理寺卿,还未娶妻生子。”

杜忘眉头一拧,睇了随从一眼。连他自己都不晓得是否曾娶妻生子过。他知道?

随从挠挠头,感觉大人不高兴了呢。

听完随从的话,掌珠脸色煞白,摇了摇头,定眸锁着男人,“爹爹,爹爹......”

八年不见。那个扛着自己看灯会、背着自己上私塾的爹爹,怎就失了记忆?

她不信,不信爹爹会忘了曾经的过往,忘了自己唯一的女儿。

小姑娘本就身子不适,加之急火攻心,在男人试图扯回衣袖时,捂嘴干呕起来。

杜忘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总不能当街驱赶可怜兮兮的小姑娘吧。

“你没事吧?”他上前,稍微倾身,递上一方白帕。

掌珠接过,捂住嘴,眼中溢出泪花。

这时,坠下马匹的方小鸢从地上爬起来,气势汹汹走过来,“杜大人,你是不是跟景国公府不对付,怎么三番五次搅扰我们?”

杜忘扶住摇摇欲坠的掌珠,侧眸看向身后的红衣女子,犀利的眉眼不带半分温度,迸发出一种身在衙门大堂,正在秉公办案的状态。

平心而论,即便杜忘已三十有五,但仍然俊美如斯。初到京城时,一张玉面不知令多少贵女为之倾心。当年有人戏称,他是京城第一小白脸。

八年历练,杜忘已从文弱书生蜕变成手握大权的高位者,办案时雷厉风行、肃杀冷血。连景国公这样的世家家主都不敢小瞧了他,何况一个世家贵女?

那眼刀子射来,生生灭了方小鸢一半的气势。

杜忘直起腰,冷冽开腔:“身为国公之女,当街鞭挞良民,教养、礼仪何在?!”

方小鸢刁蛮惯了,哪受得了被人当街训斥,哼道:“杜大人不要血口喷人,本姑娘只是不小心甩出鞭子。”

“不小心?”杜忘夺过她的鞭子,当即抖开鞭身,“那本官也不小心一个,给你瞧瞧。”

说着,倒退几步,啪一声甩了过去。鞭子距离方小鸢不到半尺,带起她耳边绒发。。

方小鸢紧紧闭上眼,吓得花容失色,待反应过来,竟吓出了眼泪。

从未有人敢这般对她!

杜忘没搭理她的小情绪,扔下鞭子,拉着掌珠离开。

走到分岔路时,他松开人,“快回家吧,下次别一个人外出。”

见他要走,掌珠张开双臂拦下他,“爹爹失忆了吗?可还记得兖州老家?”

杜忘下意识握住腰间玉佩。这枚玉佩就是产自兖州,可他完全没有印象。

掌珠从他短暂的失神中,大致推断,爹爹多半是失忆了。

那娘亲呢?爹爹得救时,娘亲是否也得救了?

掌珠不敢想下去,拉住他手臂,“爹爹还记得慕烟吗?你的妻子慕烟。”

听得这个名字,杜忘冷静的头脑突然一滞。一道窈窕身影浮现眼前。烟雨朦胧中,女子粉裙蓝帛,抱着一只白猫,歪头媚笑。明明一身如兰气质,偏偏生了一双水杏眸,“先生对慕烟有救命之恩,慕烟无以为报,愿以身相许,常伴先生左右。”

这是他仅存的记忆。

杜忘凝着小姑娘清澈的杏眸,与记忆中的那双眼睛重叠,头痛炸裂般袭来。

“呃......”他双手抱头,靠在青石墙面上,表情痛苦。

掌珠诧异地上前去扶他,心慌不已,“爹爹......”

杜忘的随从赶过来,扶住男人另一只手臂,“大人,大人你怎么了?”

杜忘推开他,握住掌珠小臂,忍着头部不适,问道:“可会作画?”

掌珠愣愣点头。

杜忘捏着眉骨,闭眼道:“我要你画出慕烟的样子。”

*

薛氏在私塾等了一个晌午,也不见掌珠回来,焦急道:“她一个人出去,会不会迷路了?”

季知意挠挠鼻尖。昨晚她们同床而眠。一觉醒来,掌珠就不在身边了。以为她自己回府了。

两拨人四处寻找。时至傍晚,也没打听到人。

季知意急得团团转,直接跑进了宫,将事情告诉给了萧砚夕。

萧砚夕坐在大案前,手持狼毫,面色如常道:“不必管。”

季知意跺跺脚,“掌珠是在季家私塾走丢的,我怎能不管?”

在她看来,太子表哥连自己的女人都不管,太薄情寡义了!

萧砚夕嫌她聒噪,摆摆手,让侍从送她出宫。等人离开,萧砚夕扔了笔,靠在椅背上闭目凝思。

走丢了?

真够笨的。

季知意边走边回头,跟只炸毛的猫一样,哼哼唧唧:“无情无义。”

没拿眼看路,与奉旨进宫的宋辰昭撞个满怀。

季知意捂住鼻尖仰起头,见是宋辰昭,没好气道:“怎么不看路?”

宋辰昭有事在身,才没搭理她,曲起食指,弹她一个脑瓜崩,“糊涂蛋。”

说完,负手走进东宫。

季知意掐腰瞪他一眼,这人老喜欢捉弄自己。

东宫书房内,萧砚夕亲手为宋辰昭斟茶,“此番替孤去往兖州,荆棘丛生,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见机行事,可先斩后奏,遇事莫慌。放心,你的背后有孤和七十万禁军。若能安然归来,御史中丞之职就是你的了。”

宋辰昭起身,整理好官袍,行了一礼,“微臣定不负殿下期望,必将鲁王杀害兖州牧的罪证拿到手。”

“凡是小心。”

“微臣谨记殿下嘱咐。”

因朝野动荡,兖州鲁王招兵买马,有拥兵自立的心思,其心可诛。萧砚夕本想亲自去会一会自己的皇叔,却因登基大典一拖再拖。本打算月末抽空去一趟,却因公事缠身,抽离不开。

忙完要事,萧砚夕唤来张怀喜,扔出一道令牌,“让北镇抚司的人去找一个人。”

张怀喜忙揣好令牌,“不知殿下要寻何人?”

萧砚夕按按侧额,“明掌珠。”

*

杜府客堂内,杜忘裹着鹤氅,坐在摇椅上,手持瓷盏,认真看着掌珠作画。

掌珠幼时跟母亲学过作画,后来遭遇劫杀,再没碰过染料,但笔锋下的人物轮廓仍尚算清晰。

“我画好了。”掌珠放下笔,搅了搅手指,“画得不好,娘亲本人更漂亮。”

杜忘拿起画,放在夕阳下凝睇,心头一涩。画中人物与记忆中的人儿重叠。

杜忘转眸看向一旁的小姑娘,十五六岁,梳着凌云髻,与慕烟倒有几分相似。而父女俩唯一相像的地方,是黑亮的发丝。他们的发色乌黑亮泽,没有一根杂色头发。

“你真是我女儿?”

掌珠没回答,直接开口脆,“爹爹。”

杜忘咳嗽一声,扬扬下巴,“知道我的官职吧?”

“大理寺卿。”

“嗯。”杜忘放下画,来到掌珠身边,弯腰凝视她的双眼,“胆敢欺骗朝廷命官,罪加一等。”

“爹爹。”

“......”

平添一个闭月羞花的大闺女,杜忘极不习惯。但从见到掌珠的第一眼,就直觉这姑娘不会骗他。既然她能说出“慕烟”的名字,以及画出“慕烟”的长相,说明她与慕烟有关,而且,她们有着一样的秋水杏眸。此下种种,没道理不信。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杜忘认真听着掌珠口中的自己,以及离散的八年里,她都经历了怎样的遭遇。

杜忘虽没有记忆,但还是被掌珠的经历触到了。这样一个娇美如花的姑娘,是怎样扛下这八年的?

府上仆人不多,全都聚集在门口,等待吩咐。主子找到家人了,不再了无牵挂,不再在月圆夜,对影成三人。

多好。

客堂燃气连枝大灯,亮如白昼。掌珠抿口茶润喉。想起肚里的崽崽,不确定地问道:“爹爹喜欢孩子吗?”

即便还不能做到跟掌珠亲近,但还是为她多着想几分。怕她胡思乱想,点头道:“喜欢。”

掌珠放下心来,手捂住小腹,纠结要不要现在告知他实情时,门侍急匆匆跑进来,“主子,太子殿下派人来,说是要明姑娘入宫。”

杜忘放下茶盏,脸色有几分不悦。不是对掌珠,而是对宫里那位贵人。

半个时辰前,北镇抚司的人打听到,杜大人当街为掌珠姑娘撑腰,并将人带回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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