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宋贤回到府上,跟薛氏提起养女的事,薛氏思忖一宿,赶着次日五更二点,对正在更换官袍的丈夫道,“老爷,我今儿先去瞧瞧那姑娘?”
宋贤低头系腰带,年过五旬,腰上一点赘肉也没有,“也好,既然太子那里张了口,咱们早晚要将人接进府。”

“嗯。”

“只是,”宋贤担忧道,“屹安和辰昭那里,还要劳烦夫人多费心。”

宋屹安和宋辰昭,是府中长子和次子,分别在大理寺和国子监供职,官衔不低,都是京城炙手可热的金龟婿人选。

薛氏笑道:“那两个小子巴不得多个妹妹。”

宋贤拍拍妻子手臂,“交给夫人操持了。”

后半晌阴雨绵绵,店里没有客人,掌珠取下撑窗的竹竿,合上窗棂,站在帐台前,对着账册,练习敲算盘。

一辆墨绿小轿停在铺子前,轿夫扶着薛氏走出来。

薛氏给了赏钱,提着沾了泥水的裙摆走进店门,一眼瞧见帐台前的掌珠。

花容月貌,身姿窈窕。

掌珠抬起头,见有客人,礼貌上前,“夫人要选些什么?”

薛氏不动声色地打量一会儿,笑道:“我昨日来过。”

“我记得夫人。”掌珠请她入座,为她沏了一壶茉莉茶。

掌珠常年在多雨村,接触的民妇大多泼辣刁钻,还未与诰命夫人相处过,有些不自在。

好在薛氏随和,又健谈,很快,消除了掌珠的不适感。

薛氏眉眼温柔,“我想买一盒质地上乘的珍珠粉,姑娘能否推荐一二?”

掌珠点点头,引着她来到柜前,拿出几盒,一一对比给她看。

“这些都是走盘珠。”

薛氏轻捻了一下,“我要买来送人,哪种最好?”

掌珠推给她一盒,“这些上妆效果差不多,这盘价钱最实惠。”

看小姑娘认真的模样,薛氏笑着摇摇头,到底还是初来乍到,稚嫩了些,都不问问她要买来送给何人,“我要买来送给很重要的人,不该选最好的?”

掌珠认真道:“这盘已经很好了。”

“若是送给皇后娘娘呢?”

掌珠一噎,送皇后,那自然要送最贵的。

看她连红了耳尖,薛氏顿感轻松,幸好是个朴实的姑娘,若是送来个有心气儿高、野心大的,只怕府中就不得安宁了。

短瞬的相处,薛氏还不能判断掌珠是否单纯,不过性格很好、很乖。

薛氏付账后,没急着离开,掌珠隐约觉出这位夫人打听的有点多,可她没有被冒犯的感觉。

*

傍晚打烊,掌珠因为上次被跟踪的事,特意绕了长道回府,她买了半斤牛肉,穿梭在闹市,却中途迷路,不得不寻人问路。

被她拦下的男子年轻英俊,面色柔和,一袭翡翠色锦袍衬得整个人温润雅致。

掌珠垂着眼帘,“敢问公子,香叶胡同怎么走?”

男子一愣,指了一个方向,“你往那边走,走到槐树前左拐,到时候再寻人打听。”

“多谢。”掌珠欠欠身子,提步就走,不小心撞到路人的肩膀。

“走路不长眼啊?”被撞的女子没好气道。

掌珠轻声道歉,绕过她,被女子拦住。

被撞的女子是景国公府的嫡出大小姐,方小鸢。

皇城出了名的小辣椒。

掌珠哪知对方是谁,一脸懵地看着女子。

方小鸢本想甩袖离开,当看清掌珠的相貌时,刀眉一挑,“哪户人家的?”

掌珠摇摇头,“抱歉。”

“问你是哪家的?”

掌珠不知要如何回答,不想逢人就说自己是孤女,“我赶时间。”

方小鸢气笑了,凌厉的刀眉十分惹眼,指着掌珠手里的牛皮袋子,“鬼鬼祟祟的,手里拿的什么?”

察觉出对方不好惹,掌珠下意识背过手,不想自己的晚膳遭殃。

方小鸢伸手去抢,掌珠身量比她娇小,力气也小,被她挤开,牛皮袋子掉在地上,露出生牛肉的一角。

方小鸢嫌弃地蹭蹭手,“买菜的丫鬟啊。”

还以为是刚搬来京城的书香小姐,原来是个丫鬟。跟丫鬟起争执真掉价儿。

方小鸢娇哼一声,提步走远。

掌珠暗暗摇头,弯腰捡袋子,却被一人抢先。

她抬起头,看向帮她的人,是刚刚给她指路的男子。

男子将袋子递给她,嗓音清润道:“城里的小刁蛮,姑娘不必理会。”

“多谢。”掌珠接过袋子,敛衽一礼,扭头离开。

男子凝了一瞬,转身回府,刚进府门,就被母亲叫去了正房。

薛氏拍拍他的肩膀,“屹安,娘跟你说个事。”

宋屹安看母亲一脸严肃,温笑道:“很正式?”

“嗯。”薛氏想了想,“陪娘去花园走走。”

首辅府的花园种满山茶和四季海棠,乍进园中犹如进了花海。

薛氏将收养掌珠的事告知给儿子,宋屹安没什么情绪,“既是太子张口,那我们寻个吉日,将那姑娘接来便是。”

薛氏斜睨儿子,“吾儿不该避嫌?”

宋屹安淡笑,当得起一句君子雅致,“既是养女,也就是我的妹妹,避嫌反而见外了。”

薛氏叹道:“是啊,要不是这姑娘已经及笄,娘还真想好好培养一下母女情分。”

“现在培养也不晚。”

“接回来养一年就要嫁人了。”

纯粹是替皇家偿还一份人情罢了。

**

枫叶飞落,秋意更甚,两辆马车停在了外宅的后院前。一辆坐着宋家夫妻和长子宋屹立,另一辆坐着萧砚夕。

宋家人隔着车帷恭敬行礼,萧砚夕倚在红酸枝木塌上,捏着一根翎毛,拨弄矮脚桌上的钧窑长颈瓶,懒懒应声:“打今儿起,明姑娘就交由贵府照顾了,明姑娘性子犟,不肯换姓,族谱一事暂且搁置,对外不提便是。一年后,给她寻户人家远嫁,也就了结了老爷子一桩心事心愿。”

宋贤恭敬道:“臣明白。”

掌珠因不愿更改姓氏,无法入宋氏族谱,即便进了首辅府,也顶多算是养女。

咯吱。

后院的大门被人拉开,张怀喜带着一番打扮的掌珠出现在宋家人的面前。

石榴红齐胸襦裙将肤色衬得更为白皙,略施粉黛的小脸如二月春桃,水灵俏丽,裙上系着耦合宫绦,上面点缀着几颗碧玺吊坠,经风一吹,熠熠闪闪,华贵中不失少女灵动。

由张怀喜交代的,她还特意执了一把绣荷团扇。

饶是宋贤不拘言笑,此刻也露出了一抹笑,看向妻子,点点头。

薛氏拉过掌珠,见掌珠瞪大一双秋水眸子,失笑道:“可还记得我?”

掌珠愣愣点头。

原来,她被送进了首辅府,早上梳妆打扮时,想让张怀喜透透口风,张怀喜笑眯眯不告诉她,这会儿算是给了她一个惊喜,只因百姓口中的宋首辅,威严端方,两袖清风。

比夫妻俩更惊讶的,是一旁的宋屹安,他是万万没想到,前几日在街上偶遇的姑娘,转眼间成了自己的妹妹。

掌珠抬睫,迎上宋屹安的眸子,很快垂下,显然对他没有印象。

猫咪一样的姑娘,宋屹安笑笑,温声道:“在下宋屹安,宋家长子,日后便是姑娘的兄长了。”

掌珠闹个大红脸,“宋...宋大哥。”

马车内,萧砚夕斜睨手里的翎毛,呵一声,宋大哥...挺自来熟啊。

太子爷仰躺在塌上,敲了一下窗边铃铛,张怀喜会意,对宋家夫妻交代几句,命驭手驱车回宫。

几人目送马车离去,薛氏握住掌珠冰冷的手,“走,咱们回府。”

掌珠美眸一闪,被这个“咱”字戳了心窝。有多久,没人跟她说一个“咱”字了。

她福福身子,“三位放心,我不会给贵府添乱的。”

“哪里话。”薛氏眼底温柔,话语霸气:“丫头记住,日后,你的父亲是当朝首辅,母亲是诰命夫人,大哥是大理寺少卿,二哥是国子监博士,若是受了委屈,一定要同我们讲,懂吗?”

掌珠愣愣点头,还不能适应巨大的身份转变。

薛氏拍拍她的后脑勺,“走,回府。”

刚迈上马车,荷包里的令牌“砰”一声掉在车廊上,掌珠捡起来,用手心蹭了蹭,装进荷包里。

宋家夫妻对视一眼,那是一道免死令牌,而这姑娘,好像全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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