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不忌这回答,是牛氏兄弟所始料未及的。
按说他们双方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牛氏兄弟总体来说还是对他们以礼相待的,再加上现在的情势明显是对山贼这一方有利……这种状况下还跳起来叫板的人,要么就是精神洁癖,要么就是无脑的莽夫啊。

当然了,你要莽也可以,但牛氏兄弟这排好的剧本可就走不下去了。

人家汤旗主那计策定得不错——

第一步:留三人住下,也不用多,一宿就行,但一定要把他们的房间安排在离牢房不是特别远的地方。

第二步:晚上大排筵宴,两位寨主在席间假装喝得烂醉,山寨的夜班守备也故意搞松懈一点。

第三步:让李绮瑜扮成一普通民女,捯饬得楚楚可怜的样子,趁夜深人静坐在牢房里哭,哭声自是要让那三人听得清清楚楚。

第四步:把那三位引到牢房,由李绮瑜编个故事,就说自己是几天前途经此处被抓的大家闺秀,被逼着当压寨夫人,但她宁死不从,所以就被山贼们关了起来,还绝食断水,恳求三位来个“英雄救美”。

第五步:让他们仨在松懈的守备下成功救出李绮瑜,然后李绮瑜就找借口与他们同行,取得他们的信任,随后就看谁对她有好感,她就顺水推舟,等她和那几人建立起了一定的感情,再设法骗得顾其影的笔记。

总体来说呢……这也不是什么很复杂的计划,不过正因为不复杂,所以可行性颇高。

这个计划里需要金银寨的人配合的部分不多,也不难……

但谁曾想,眼下这第一步还没迈出去,就扯着蛋了。

汤绂哪能想到雷不忌会这么“不识时务”啊,这不要命吗?

但人家话都已经出口了,牛氏兄弟能当没听见吗?你们真当没听见,都被蹬鼻子上脸了还继续跟人客气,那反而可疑了啊。

“哼!”牛有银当时就冷哼一声,“小子,我大哥以礼相待,你可不要不识抬举……”言至此处,他看了看孙黄二人,从牙缝里又挤出一句,“你好歹问问你那两位哥哥……他们乐不乐意。”

他这话,已经算是在把雷不忌往回拽了,但凡情商正常点的人也听得懂,知道得在这儿借坡下驴。

可雷不忌呢,那是“呸”的一口唾沫就出去了。

呸完他还站了起来,瞪眼骂道:“问什么问!我两位哥哥侠肝义胆,嫉恶如仇,比之我来更甚十倍!他们岂会稀罕你们这帮匪类的招待?若真拿了你们的好处,那才是污了他们的一世英名!”

他是不知道,这会儿他那两位哥哥心里都在念叨:“妈个鸡啊,这小子这不找事儿吗?”

但表面上呢,双谐还是得硬着头皮接道:“不错,不忌说的……也是我们的意思。”

事已至此,那牛有金快速思量了一番,决定:算了,汤旗主那钱,咱不挣了,赶紧想个节骨眼儿把这三位送走,把汤旗主的定银给退回去,就当咱们倒霉呗。

而那汤绂呢……其实此刻他本人就在暗处监视着这里的情况;就连他也明白,以这种发展,他的计划肯定已经推进不下去了,所以汤绂也只能在暗处叹气,心说要算计这仨小子还真是难——有时他们过于精明,有时又过于愚蠢……实在是难以捉摸。

“好,好好好……”牛有金拿定主意后,连说了四个好,但那语气中明显是带着恼怒的,“既然三位如此不给面子,那我们也就不跟你们瞎客气了,咱来讲讲这过风坳的规矩吧。”

“哦?什么规矩?”孙亦谐听得出来,这句话是撕破脸的信号,所以他当即试探道。

“很简单,留下你们身上一半的财物,你们就可以走了。”牛有金回道。

“呵……哈哈哈哈!”孙亦谐闻言,大笑出声。

“有什么好笑的吗?”牛有银问道。

“我笑你们把拦路抢劫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孙亦谐道。

“拦路抢劫?”牛有金倒还是很镇定,他接道,“呵……何必说得那么难听呢?照你这么说,那些个所谓的江湖恩怨,也不过是歹人械斗、杀人害命而已了……”

“不错。”牛有银也应和道,“江湖有江湖规矩,我们有我们的规矩,谁有实力,谁就能定规矩!”

“那是啊。”论诡辩,孙亦谐可不会输,“所以当今天下最有实力的那伙儿人,把自己定的规矩写成了一部叫《大朙律》的东西,我印象中,上面有一条是……‘犟盗罪,得财者,不分首从……皆斩’。”

或许有人会奇怪,大字不识的孙亦谐为什么能如此熟练地引用《大朙律》?

其实您仔细想想这是应该的,他身为杭州鱼市一霸,在鱼市场刀光剑影那么多年,和当地衙门打交道的次数可多了去了,这就跟久病成医一样,你经得官司多了,自然也就懂法了。

“哼……没想到,你居然跟我们说起王法来了。”牛有银闻言,冷哼道,“听这意思,你们还真如传闻那样……是锦衣卫的人?”

一旁的黄东来这时也笑了,他插嘴道:“那如果是,你们又打算如何?”

“呃……”牛有银被这么一反问才意识到,他这个问题有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意思。

假设双谐和雷不忌真是锦衣卫的人,那他们还真开罪不起,别说是你一个小小的金银寨了,洛阳正义门那种规模的组织人家都能给你踏平了。

“那按你们的意思,你们想怎么样?”还是牛有金机智,立刻转移了话题,把问题抛了回去。

“嗯……你们先等等。”孙亦谐说着,冲黄东来和雷不忌各使了个眼色。

方才还大义凛然的三人,这会儿突然像三个小地痞一样快速走到房间的一角来了仨“流氓蹲”,并勾肩搭背地开始小声商量……

牛氏兄弟见了此景,脸上也是变颜变色,不知道这仨要搞什么幺蛾子。

不一会儿,他们三个商量好了,便又走回来。

孙亦谐先说道:“我们想了想,这事儿呢……多说无益,大家都是习武之人,要不然就各派一个人出来‘伸伸手’,切磋一下……”

黄东来接过话头:“若我们赢了呢,你们赔三匹马给我们,我们也不说别的,这就走;而若你们赢了呢,我们就按你们说的,把买路钱留下再走。”

雷不忌又道:“无论如何吧……这总好过咱们双方在此火并,杀个两败俱伤对吧?”

他们提的这主意,也确实不错。

对孙黄雷三人而言,不管比试的结果如何,他们仨都能活着离开这山寨,最坏的状况就是破点财。

而对金银寨的人来说呢,赢了那肯定是血赚——事实上,孙亦谐身上一半的钱,就比汤绂此前承诺给他们的报酬还多,只是牛氏兄弟不知道而已;即便是输了,也没什么,三匹马对这山寨来说不叫啥损失,面子层面嘛……两个山贼在比武切磋中输给武林中人,也并非很丢人的事。

当然,牛氏兄弟也不会如此轻易就答应,他们也要商量一下。

或许是受了那三个逗逼的影响,牛有金牛有银不知怎么也走到角落里蹲下了。

“哥,这其中不会有诈吧?”牛有银脑子没哥哥快,所以他一般都是提问的那个。

“嗨……他们是武林正道,咱们才是山贼,这里又是我们的地盘儿,要使诈也是我们使啊。”牛有金道。

“嗯,这倒是。”牛有银点点头,“那……汤旗主那边怎么办?”

“还能咋办?只能算了呗。”牛有金道,“他这会儿肯定也在暗地里瞧着这里呢,不会说什么的,反正弄成这样又不是咱的责任。”

“哦。”牛有银道,“那咱就打呗,我们兄弟这么多年的苦练,难道还怕了这三个初出江湖的雏儿不成?打赢了多少也能捞点儿不是?”

“你就知道捞点儿捞点儿。”牛有金微微皱眉,“咱又不是不做这单明天就要饿死了。”

“啧……”牛有银撇了撇嘴,“哥……那么多弟兄,挖了一上午的坑,挖完坑又吃着风在树林里蹲着,这么兴师动众的一来一回……换平常十单买卖都做完了,你说这……最后要是都白忙活了,那多没劲啊。”

“行行。”牛有金有些不耐烦地道,“那你自己上,随便挑一个跟他过过手,我就不上了。”

“诶,好。”牛有银笑着点头,“你就瞧我的吧。”

话至此处,他俩算是商量完了,正要起身呢,牛有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言道:“诶?我们为什么要蹲地上讲话啊?这本来就是咱的地盘儿,咱为什么不到门口空地上去讲?”

“这……”牛有银挠挠头,不知道该说啥,“……也是啊。”

…………

长话短说,未时还没过完呢,两帮人就在金银寨内的演武场上站定了。

金银寨这边,由二寨主牛有银出战,对战的对手是他自己挑的,这也算“主场优势”了吧。

那他挑的是谁呢?自然就是雷不忌了。

站在牛有银的角度上,黄东来肯定是第一个要排除的对手,毕竟那“黄门三绝”恶名昭彰,输赢事小,中毒事大。

剩下的孙亦谐和雷不忌呢……听传闻,他们一个是少年英雄会的第四,另一个是第八,那牛有银肯定会认为第八的比较好打一点。

再者,从面相上看,孙黄二人瞅着都是二十岁不到,唯有那雷不忌一张黑黝黝的张飞脸,看着跟牛氏兄弟差不多大;那些山贼喽啰都没什么见识,光看长相的话,他们就会以为自己的寨主艺高人胆大,选了个最猛的。

但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啊,牛氏兄弟并没有想到,雷不忌还真就是这三人里最猛的。

且不说演武场这边的准备工作,先说另一边……

此时,汤绂已来到了离演武场相当远的一处寨墙上。

李绮瑜也在这儿,她一身男装的打扮,见汤绂到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汤旗主,这发展好像跟计划中不太一样啊。”

以他们俩的眼功,即便是在这个距离上,一样能看清演武场那边的情况。

“唉……甭提了。”汤绂叹息道,“也不能怪那两位寨主,这仨小子实在是没法儿弄,我已经分不清他们到底是聪明还是傻了。”

“呵,那倒不错。”李绮瑜笑道,“也省得我去收拾打扮了。”她顿了顿,接道,“其实啊,我还是那句话……直接把他们仨都抓起来,严刑拷问,或者用另外两人的性命威胁那黄东来,很可能也就成了。”

“那他要是抄一份儿半真半假的秘方给你,怎么办?”汤绂道,“难道咱还把他送回总舵关起来,等把他给的方子全都验证出来了再放他走?”

“有何不可呢?”李绮瑜反问道。

“那可是黄门唯一的少主……他要有个三长两短,人家黄门来找咱五灵教拼命,把那些没法儿用在武林正道上的、谁都不知道的毒物都给咱用上……”汤绂道,“那样事情可就得不偿失了……”

“那您要是一直弄不到这手记,还打算跟他们耗一辈子啊?”李绮瑜道。

“我这不一直在想法子吗?”汤绂边想边道,“要不然……咱跟上头说说,让他们派个能长线潜伏的女细作来,想办法接近并嫁给那黄东来,做好跟他过上十年八年的准备,反正哪天弄到了手记,哪天就让她回来。”

“呵……”李绮瑜当时就是冷笑,“汤旗主说得可真轻巧,那我看还有个更好的法子……您也别惦记着从黄东来这边搞手记了,干脆,您一刀把自己给阉了,去宫里当个十年八年的太监,想办法把那手记的原稿给弄出来,反正哪天弄出来了,您就哪天回教。”

很显然,李绮瑜跟汤绂讲话时并不客气,毕竟她是玄武旗的人,而汤绂是白虎旗的,两人本就不是一条线上的。

和很多大门派一样,五灵教内也有派系斗争,从属于不同派系的人之间关系多半都不会很好,即便在合作时,也是明争暗斗。

“你……”汤绂本想发怒,但又一想,自己刚才用那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的话确实也不地道,所以又忍住了,“唉……罢了……”他顿了顿,接道,“武昌是‘幽影’的大本营,现在看来,他们此行无疑是奔着那里去的,我们姑且跟着他们到那儿,看他们是去干什么,再见机行事;若最后实在搞不到手记,那就算了吧……”话至此处,他又是长叹一声,“总之,这次本来也是我自作主张挑起这差事的,并不是教主给的任务,不成的话……我回去向教主请罪就是。”

“好啊,汤旗主敢作敢当,绮瑜佩服。”这李绮瑜呛火也是有一手,虽然对外的时候她也算尽心尽力,但心里可是巴不得其他旗的人吃瘪了。

另一方面,就在他俩交谈之际,演武场上,那雷不忌和牛有银也要正式开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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