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叔祖?”懵懂的小沙弥疑惑地叫了一声。
心月这才回过神来,“嗯,这颗‘避风珠’你拿好,否则恐怕上不去那陨仙山。”

“是。”

心月顿了顿,又进入内室拿出一个檀木盒子,“将这回魂香也带上吧,记得,若那人无事,便不必拿出来了,若山上只他一人,又性命垂危,佛祖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便点了这回魂香救他一命。”

小沙弥“噢”了一声,憨然一笑道:“放心吧师叔祖,我都记住了!”

心月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去吧。”

“是!”

静静坐在室内有如入定的老僧这才睁开眼睛,叹了口气道:“痴儿痴儿,都是痴儿。”

心月敛了笑意,淡淡道:“都是执念罢了,爱恨不过过眼云烟,一旦放下,才知昔日万般不得解脱都是愚。”

老僧摇摇头,起身离开,并不戳穿什么,带着些许淡淡惆怅。

心月聪慧至极,已悟大道,可惜情之一事,那道坎他只踏过一半,怕是难以成佛了。

此一念成谶,心月终其一生,也只是菩提萨埵,怎么都无法跨过那一步,抛去红尘情思,是以并未成佛。

**

从那时起,凰翧开始读佛经。

几乎比那些佛修还要认真地读佛经。

日日念着佛经,日日杀人。

他的脚下,已不知累了多少骸骨,他的身后,血流成河。

每每他的下属看着他支着下颚带着微笑一页页地翻过那些珍贵的佛经典籍,甚至不在意手上鲜血浸染了佛经薄薄的纸张,都感到寒毛直竖。

根本无法描述那种可怕。

他罪孽深重,早已不是妖,早已堕落成魔。

魔的世界是怎样的?大抵就是透过这双眼睛看去的世界,都笼着一层淡淡的血色,稍稍松懈一些,就控制不住心底杀戮的渴望。

魔是堕落而来,既然是堕落了,自然与昔日是完全不同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藏在身体里,吸取着任何一点点的快乐和温暖。

不过无所谓,他早已经没有什么快乐了。

即便在魔修之中,也少有人敢惹这个容貌昳丽却深沉可怕的男人。

那时在魔界凰翧有一座藏书楼,里面全是搜集来的佛经,他可以为一部佛经典籍杀了一座寺庙上下八百僧侣,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若要问他杀哪种人最多,那便是寺中僧侣。

正因如此,他见多了为了活命瞬间将佛祖抛在脑后的光头和尚,前一刻还德高望重,下一刻就狰狞地将整寺的僧侣推出去自己逃命的主持,他喜欢去听那些高僧讲道,然后听完之后将满寺上下通通杀了,见那高僧可会“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结果总是令他失望。

“主上何以如此喜爱佛经?”一名魔修悄悄问同伴道。

那同伴看了看左右,悄声道:“那非是喜爱,而是憎恶。没见主上杀了那么多大光头吗?”

“那又为什么弄这么多佛经来,又常常去听那些大和尚将什么见鬼的道?”

“主上的心思,我们如何弄的明白。”

这魔界,哪里有瞒得过凰翧的地方。

他只是,想看一看,若他真的罪孽深到佛家容不下的地步,又会怎样?

至少,想再看那人一眼。

要论数千年来业障最深的魔修,非凰翧莫属,他飞升去天魔界之时,血光漫天,魔界血魔花大片绽放,数年不败,人间佛门因他一人凋零衰败许多,佛门在人世长久经营,为他一人千年心血付诸东流。

这便是佛门决意度化他的因果。

**

“如今我问一句,凰翧,你可愿跟我走?”

凰翧一时有些恍惚。

他记得那时,他甚至没有问,只是他到哪里,心月就跟着他到哪里。

那时候,心月的眼睛里,只有他。

那些快乐的时光他以为自己早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可是再看到这个人,才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脑海中翻滚,他清清楚楚地记得眼前这人的眉眼,记得昔日他的笑,他的骂,他的悲,他的叹息,他的平静。

“好。”

他愿意跟着他走,哪怕前行一步就是地狱。

可悲伤的是,他也清晰看到心月眼中一闪而逝的怀疑。

果然,他已经不再相信自己的任何话,就好像当年他放纵,再哄得心月回头,第一次他信了,第二次他信了,第三次他还是信了。

谎话说得太多,当你说真话的时候,也会被当成谎话,这是他活该,怨不得别人。

一场情爱里最伤人的是什么?是对方以为从头到尾,不过是场谎言。

最初他以为心月只是把自己当成另一个人,以为他骗自己,他待自己越好,他越是觉得他别有用心。

后来,心月认为,自己对他根本没有情。若是有情,怎会那样风流浪荡,与多少人都说过的情话,惟独没有对他说过半句?

这一回,轮到我跟着你,地狱黄泉,又有何惧。

哦,他倒是忘了,身为魔,黄泉他是去不了的,因为他早已没有轮回的可能。

“凰统帅,你还不快将这和尚拿下!”匆匆赶来的妖帅脸色阴沉。

凰翧一笑,“寒宁,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我?”

这名叫寒宁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果然主上说得没错,你一直存有叛变之心!”

“对一个想要我命的主上效忠?莫要以为我是傻子。”凰翧淡淡道。

寒宁心中一惊,“你怎会如此说!主上待你如何大家都有目共睹,怎可能要你的命!”

“不必争了,他存的心我很清楚。”凰翧微微一笑,“我留在此处原也不是因他待我如何。”

我不过是,要等一个人罢了,如今等到了,自然再没有留下的理由。

寒宁冷冷一笑,“如此说来,你是想好要背叛主上了?”他的手一挥,身后立刻窜出四名妖将。但他的心中仍是忐忑,凭他的本事,顶多只能与凰翧抗衡一段时间,那和尚可是菩提萨陲,并非好对付的,恐怕四名妖将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哪怕主上赐下了天地流云刺,情形仍是不妙。

心月双手合十,道了一声佛号,胸前一朵白莲灿然绽开。

凰翧听那满是慈悲平和意味的佛号,不禁眉间一蹙,但很快就抚平了。

他读了许多年的佛经,曾有人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他想将心月从那边抢回来,所以,他精通佛理,他听得佛门大能的讲说,他杀了无数的僧侣,以此嘲笑那在生命的威胁面前顷刻崩塌的信仰。

可凰翧也知道,心月是真正心中有佛,哪怕昔日为自己蓄了发,他看这世界的目光还是这样清澈平和,带着独有的悲悯善意。

真是令他讨厌。

凰翧心中怒意起,杀意炽,背上漆黑双翅缭绕着丝丝缕缕的黑色孽云,单手一抓,寒宁竟是毫无抵抗之力。

“我知道公叔明给了你天地流云刺,不过那东西对我根本没有用。”因为怒意,凰翧的眼珠变成鲜血一样的红色,那种冷冽的杀意刺得寒宁遍体生寒。

寒宁失声道:“怎么会,你已经——已经是魔尊?!”

怎会如此!

凰翧轻轻一笑,“恭喜你,你还是第一个发现这一点的人。”

心月站着不动,白莲散去,他依旧眉目平和。

若凰翧是魔帅,心月自问可与他相当,可凰翧是魔尊,那么,心月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无论是寒宁还是那四个妖将,凰翧只是抬了抬手,便捏死了他们。

这便是魔尊这一级别与帅将级别的差距,就如同大罗金仙根本就无法同仙君仙帝抗衡是一样的。

心月宁静地看向凰翧,“你究竟要如何?”

凰翧回视他,“不如何。”

“你是不是还记挂着昔日法华寺我对你见死不救,是否为此怨恨于我?”心月的声音顿了顿,“我知道那时你被法华寺一众弟子伤得极重,若有怨气,便动手吧。”

凰翧听了这话,并未生气,只觉得胸口空落落的。

很久以前,他说什么他都当真,如今,自己明明出自真心,他却再也不信。

这种怀疑横在他们之间,几乎让他绝望。

“你以为我是因为这才跟你走?”

心月目光温润,“不然又是因何?凰翧,你这人太过偏执,你我那时本该结了因果,是我的错,待你太过决绝,才致你堕魔,到底也是我的罪孽。”

凰翧沉默许久,看着这幅模样的心月,怎么看怎么刺眼。

“如今你要带我去哪里?”

“佛祖命我来度你。”

“度我?”

“免你苦痛,度你去西方极乐,封你孔雀明王之位。”心月淡淡道。

孔雀明王乃是佛门悍将,如今凰翧竟是魔尊大能,不知佛祖是否早已知晓?

凰翧心下震惊,“如何才算度化?”

“自是心中有佛,信奉佛祖。”

“若是我未能教化呢?”

心月一怔,“……我佛慈悲,终有一日你会知道西方极乐才是你的归处。”佛祖既然交给他这个任务,若不完成,自是不能回去复命。

“也就是说,我一日不信奉佛祖,你便要一直在我身边度化于我。”凰翧缓缓道。

心月心中一跳,这说法……

凰翧忽然微笑道:“你西方极乐与仙界天魔界不同,虽是菩提萨陲,也可去那万千世界可是?”

“是。”

“那你便与我去看看那万千世界吧,我杀了无数佛门子弟,熟读佛门典籍,若引经据典,或许你西方极乐也无几人比得上我,如今让我信佛,却非是那么容易的事。”

心月蹙眉,忽然觉得佛祖命他来了解这段因果度化这只恶孔雀实际上根本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而且,他再也不想跟在此人身边,回到过去的日子。

“心月。”

“你看一看我。”

心月看向凰翧消瘦到几乎凹进去的脸颊,和套在宽袍子里尤其显得单薄的身躯。

可如今,他正微笑,努力笑得温和,却到底掩盖不了那掩在眼底的悲凉。

“我与过去不同了,心月。”

“我不同了。”他强调。

心月也笑,淡然道:“是啊,我也不同了,总是要变的,如今你是魔尊,而我是菩提萨陲,你不是你,我不是我——罢了,如此我便陪你去看一看众生,众生皆苦,才有佛祖这道光明。”

他怕什么呢,那些过去,不早就抛开了吗?

不过是度化罢了,若是不成,大不了回去向佛祖请罪,佛祖慈悲,想来不会多有怪罪。

凰翧这才松了口气,至少,走出了这一步不是吗?

心月想要度化自己,而他,却想从佛祖那里将他的爱人抢回来。

这个曾经为了自己蓄发,又落了发回到佛祖怀抱的人,注定是自己的!

这一回,谁也无法阻挡自己,若前途有碍,便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也是无妨——

反正,他已是魔,魔鬼的魔,这天地间,还有什么能挡得了他?

“既然如此,我们便先去昔日天邑界如何?”凰翧温柔道。

心月淡淡一笑,“好吧。”

相伴而行,看遍万千世界,红尘之中,喜怒哀乐嗔笑怒骂比比皆是,哪怕是苦,也是鲜活的。

并肩入世,不知是心月度化了凰翧,还是凰翧夺回了情人。

千百年时光之中,心月仍是菩提萨陲,凰翧却不是孔雀明王。

**

碧绿的田埂上,小孩子拖着风筝线嬉笑着跑过,不远处的油菜花在风中摇成一片,嫩生生的黄。

不算高的山坡上,穿着朴素僧袍的和尚身旁跟着一个单薄消瘦的青年,偏偏这青年有着一张比这春日风光还要明媚的面容。

“你道那户人家苦,可你看,今日里她不过缝好了一件衣服,便又如此舒心地吹着春风哼小曲,苦在何处?”

“她为了丈夫的病,日日跪拜数里之地,只求佛祖怜悯解他痛苦,如此虔诚,佛祖当知她心中之苦。”

“如今她丈夫过世,独自带着孩子过活,连那尊观音像都已经卖给了当铺,这也算是虔诚?”

“……”

“……”

争辩之声传入风中,放风筝的小孩子似乎听到什么声音,往那山坡上望去,只见山坡上的杏花树花满枝头,春风之中纷纷扬扬,飞落如雨,却连一个人都不曾看到。

“柱子,快下雨了,赶紧回家去吧!”同行的孩子扭过头喊道。

这春雨说来就来,不多时便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穿着母亲刚缝好的旧衣,毫不在意衣服上好几个大补丁的男孩儿咧嘴应了一声,光着脚丫踩在田埂上往前奔去,溅起无数泥水,却一路洒下清脆的笑。

阳春白日风在香,一汀烟雨杏花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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