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锦袍男子到了近前,勒马停住, 笑望着她们, 说:“半夜三更的,二位好雅兴。”
南离九淡漠的声音响起:“城隍爷策马来此, 不知有何见教?”

锦袍男子笑着说道:“南宫主明知故问。”他的话音刚落,汹涌的鬼气毫不预兆地忽然涌向南离九, 刹那间, 半条街道都在鬼气的笼罩中。

但是, 顷刻间, 那些鬼气又化于无形,而以玄女宫的宫城和无妄城的中轴线处起, 一道耀眼的金线骤然亮起,那道金线飞快地朝着四周扩散,不多时,无妄城的内城和宫城的地面上出现了由无数的金线织成的方格。这些金丝方格不断变幻, 将地底深处的地气都抽聚了出来。

南离九冷漠的声音响起:“玄女宫失了天星盘撑不起天, 但毁得了地, 也封得了你们幽冥鬼界的鬼门!”

锦袍男子所骑的马连叫都没来得及叫, 便当场消散,他自己被金色丝线困在原地,从地底涌来的地气宛若千千万万的风刀刮在他的身上,刮得他身上不断地朝外涌着鬼气。他的神情不变, 说:“南宫主执掌重宝, 自然是封得了鬼门, 但您的灭门之仇恐怕就再没机会可以报了。您催动一次地气,损失挺大的,明儿又得找神医看诊,多不值。”他笑得依然和气。

南离九冷声说:“杀了你,就挺值。”

锦袍男子说:“您杀我容易,我父亲想必也很乐意拿城中百姓为我殉葬。”

南离九冷声问:“如果你父亲知道你惹怒我,让我即使不报仇也要封你们鬼门呢?”

锦袍男子的笑容未变,但看向南离九的神情多了几分打量。无妄城从建城之日起就是为了镇守鬼门。对于他们这些修道中人来说,有时候天下苍生胜过一切,包括私仇,包括自己的命。南离九如果不报仇,而是选择封鬼门,也是真有那可能。南离九想要报仇,当然,也可以是还惜命不想死,所以,一直未封鬼门,也一直坐视无妄城被阴云笼罩,但真把她惹急眼了,还真有直接封鬼门的可能。

他笑着说道:“何必呢。封鬼门,您这条命也得葬送,您的血海深仇,也没办法亲自报了。”

南离九不为所动,依然冷眼看着锦袍男子。

锦袍男子嘴角含笑地对南离九对视。

南离九的脸色越来越白,锦袍男子身上的鬼气越来越淡,就连身影都变得透明起来。

又过了半刻钟,南离九的嘴角出现血渍。

锦袍男子的身子已经变得半透明。他无奈地耸肩,语带轻松地说:“好吧,你赢了!”

南离九冷声说道:“阴阳有别,城隍爷若是管束不好治下,本宫唯有请天师代劳了。”

锦袍男子略微欠身,微微一笑,说:“南宫主说的是。”

南离九撤了天星盘,当场喷出一大口鲜血。

那锦袍男子原本如同活人一般无二的身影几近透明,脸色更是青惨惨的,一身道行几近全废。他没想到南离九对她自己也能这么狠,居然会拼着去掉半条命也要废了他。

不过,也不是全没收获。

锦袍男子飘着不太稳固的鬼体,走了。

南离九撤掉天星盘,周围的其他人和妖精鬼怪才能动弹,一个个满心怵然。有幽冥鬼帝撑腰的都城隍都被南离九削成这样,换成其他人还不得被削成灰。

胡三郎看向自家小主人的眼神更加充满敬意:您厉害,把南宫主惹成这样,南宫主还能拼着重伤出来替你收拾捅的篓子。

红婆婆推着南离九的轮椅急匆匆地往玄女宫去。

龙池见南离九吐血,就知道南离九肯定受了很重的内伤。轮椅压在青石板地砖上多少还是有点颠簸的,会让南离九的伤势加重。她上前去,把南离九抱起来,就往城里的济世医馆跑。

南离九没想到龙池会突然冲过来抱起她,整个人都懵了。紧跟着就听到耳旁风声呼呼作响,周围的景物飞快后退,很快,龙池便停了下来,用脚踹着门:“开门开门,北堂神医,快开门。”

南离九又小口地呕出一口血。她浑身乏力,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是那血也咳在了龙池的胸前。她的视线则往上移,见到这户人家的门上挂着牌子:“济世堂。”

她这伤,寻常大夫治不了。北堂归的脾气不太好,从来只在白天看诊,且一天只看三例。半夜想求他看病,不可能。

屋里有人应:“谁啊!”有伙计打开门,认出南离九,叫了声:“哟,南宫主!”赶紧让出门,刚说:“这不是还要过……”话没说完,一阵风从面前刮过去,人没影了。他愣了下,随即惊声大叫:“快来人啊,进鬼了!”话音刚落,就听到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北堂神医!救人呐!”

那伙计赶紧扭头,就见一个格外漂亮,穿着极高,看起来非富即贵的姑娘抱着南宫主站在前厅。

他赶紧上前,说:“我们神医晚上不接诊,济世堂的规矩向来如此,南宫主是知道的。”

龙池叫道:“你少骗我不懂,北堂未济怎么就没这规矩,我经常半夜把快死的人往他那送,他都接的。”

南离九诧异地看着龙池:你还认识北堂未济?

那伙计同样有这疑问:这姑娘居然认识未济公子?

他听南离九带着外地口音,又穿戴非凡,且说话底气十足,不像作假,说:“您等会儿。”他转身便欲去禀报,忽地想起一事,又转身问:“姑娘贵姓?”

龙池说:“龙池。”

伙计失声叫道:“龙……龙池?”又把龙池上下打量眼,嘀咕句:“穿得这么好,哪里破破烂烂的了。”飞快地跑往后院。有南宫主在,假冒的可能性不大,兴许是南宫主给她置办的衣服呢。

龙池把南离九放在轮椅子,没好气地骂道:“瞎逞能!你爹没教过你打不过就跑啊。看你挺聪明的,没想到这么蠢,受伤了吧?受内伤了吧?受重伤了吧!难怪你爹要我照顾你,笨成这样,没人照顾你肯定是……呸呸呸呸,大吉大利!”

“和人动手的前提是打得过,打不过,气势摆足了,先把对方唬住,唬不住就赶紧溜。打不赢,跑得掉也是本事,不丢人。打不赢还上前去,或者是拼个两败俱伤来个惨胜,那才惨。笨的!一看你就是成天窝在不见天日的地宫关傻了。”

南离九又“呕”地吐出口血,虚弱地挤出两个字:“闭嘴。”无力地瘫在椅子上,如果不是抬手的力气都没有,绝对拿针缝住龙池的嘴。

龙池没好气地“哧”了声,说:“你当谁愿意说你呢!”瞪了眼南离九,想坐下,又不知道神医什么时候出来,起身往门口朝里瞧。

不多时,就见到一个六七十岁模样的老头子来到前厅,抬眼打量她,问:“小池子?”

龙池赶紧摆上一个笑脸,喊了声:“北堂爷爷好。”一看这人长得和北堂未济有几分像,就知道是一家人。

北堂归点点头,又朝南离九看去,问:“怎么伤成这样?”阵仗太大,整座城的城基都让天星盘点亮,就知道南离九是和谁交手了,但没想到南离九伤得这么重。

龙池以为北堂归是问南离九怎么受的伤,说:“就是有鬼欺负人,不对,是欺负刚死的鬼,我看不过去,就路剑不平拔剑了,结果打死了行恶的鬼又来了鬼差,打死了鬼差又来了城隍。我师姐替我出头,和城隍打了架。”她凑上前去,说:“北堂爷爷,您瞧瞧呗。”

北堂归听见龙池这自来熟的语气,不由得回头看了眼龙池。

龙池催促:“您别看我,看我师姐。”

北堂归是真不乐意半夜接诊,但他那侄子千里迢迢地寄信过来,告知他发生在八门镇定的事,托他照看赫连令臣的徒弟和后人。

龙池离得近,他闻到一股异香,不由得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扭头看向龙池,问:“翠仙姑是你奶奶?亲奶奶?”

龙池“嗯”地应了声,说:“北堂爷爷,您先看看我师姐呗。”

北堂归对龙池说:“南宫主这伤是真气耗尽燃烧命元所致,补元气就行了。不过,燃烧命元导致的元气亏损是最难补的,她这伤如果不治,也没什么,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最多就是少活几十年,落个英年早逝什么的。”

龙池见北堂归说得慎重,又是对着她说的这番话,顿时回过味来,问:“要吃我?”那表情顿时整个儿裂了,比两三岁的小孩子吃到特别酸的果子或者是特别苦的药还夸张。

北堂归说:“你让我取三滴肉参精血炼药,我保证能把她今晚的亏损补回来。你会折损些功力和虚弱一阵子,休养休养就好了。”

龙池说:“这相当于人于本命精血吧?”

北堂归点头,说:“对你来说是差不多,但对你师姐来说,人的本命精血可没这起生回生的效果。”

龙池满脸纠结地看着南离九,说:“师父让我照顾你,没说让你吃我。”三滴倒是没什么,可有了开头,就难有收尾。

北堂归说:“你如果不舍得,就回去弄点补元气和血气的好药材给她补补,聊胜于无嘛。不过如果是想补命元,也就是你们这些天才地宝肉参啊肉灵芝之类的能行。”

南离九对于生死早看淡了,如果不是有大仇没报,死对于她来说是种解脱。她替龙池出头,也不是替龙池出头,龙池是她的师妹,又有翠仙姑的托付,出了事,折的是她南离九的脸面,也有所负翠仙姑的托付。城里的鬼怪行事嚣张无视人间与鬼界的秩序法则,有道行会法术的人都自扫门前雪,想的是怎么从这乱局中谋利,她一个被灭门和废了双腿的无妄城城主凭一己之力,护不了城里的人。

多少年了,今天,居然,终于,有人站出来超渡路边亡魂,收殓路边尸骨,站出来执剑仗义。

她没想到龙池会这么做,但又不意外。她父亲教出来的徒弟,不意外。

龙池犹豫半天,憋憋屈屈地对无力地靠在椅子上发呆的南离九说:“你以后对我好点,别总欺负我。”然后把手伸给北堂归,说:“取吧。”

南离九对北堂归说:“取一滴。”三滴精血,是龙池的极限,会让她这些行的修行变废,变回刚出世的婴儿状态。

北堂归说:“如果我没看错,她现在这道行并不是自己步步修炼得来的。取三滴精血,从头修炼,对她来说不是坏事。”

南离九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但仍旧坚持,“一滴。”她知道北堂归看出龙池修炼出了差子,是为龙池好。她说:“她的情况,有法子化解。”

北堂归闻言便不再多说什么。他去取了一个玉瓶出来,又用金针扎破龙池的手指,一滴金灿灿圆滚滚散发着奇异幽香宛若金珠泛着流光的液体状珠子自龙池的指尖脱离出来,未等它钻进地里,就被北堂归用玉瓶收了进去。北堂归震惊地看着龙池,问:“你在有孕育有龙脉的龙穴宝地修炼过?”他是真没想到,这参王家的小参仙还有这造化,体内居然有极淡的龙气。

南离九也觉察到这滴精血的不同,它沾有龙气,甚至已经能够像龙血那样自行悬空和飞遁。也就是说,在滩涂村,有一处龙穴宝地,而龙池这些年一直受龙穴宝地的滋养。她又觉困惑,龙池被镯子锁住,是怎么吸收到龙气的。她压下心头的疑惑,对北堂归说:“想必和我父亲有关。”

北堂归闻言释然地点头,说:“是了。她还是赫然令臣的徒弟,沾上点龙气就不奇怪了。”

南离九看向龙池,却见龙池一脸无语地各扫他俩一眼,满脸心疼地含住自己连点针眼都没留下的手指啜着。

北堂归要炼药,把她俩暂时安置在后院暖阁。

南离九懒洋洋地靠在软榻上,见四下无人,问龙池:“你身上的龙气哪来的?”北堂归以为那龙气是通过龙王宗的传承传下来的,但她知道鱼龙符里的龙气早就枯竭。

龙池说:“滩涂村呗,师父,算命的黎唐先生两师徒,北堂未济他们,八门镇的人都在找村子里的龙脉,不过没找着,只找到带有龙气的水脉,打了口葫芦井,就是后来师父填阵眼的那口。”滩涂村被灭的那一夜,她亲眼见到有水汇聚成龙形出来,便知道,那口井带有龙气。她从小喝那口井的水长大,又常年刨坑在地下睡,如果身上有龙气,就只能这么沾上的。不过,这么沾上的丝丝龙气,估计没什么用,不然,滩涂村的所有人都该身带龙气了。

南离九明白了。那地方有龙气结穴,龙池又是聚天地灵气而生的异宝,天生就能吸收周围的各种灵气,包括龙气。即使她被镯子锁住,通过饮食和直接触触,也能吸收到。

真龙龙穴可不好寻找。龙池能遇到真龙龙穴,也是她的机缘。

她明白为什么龙池不是人,她父亲也要将龙王宗的传承交给龙池了。解除镯子封禁能够遁地的龙池回到滩涂村,说不定真能找到真龙的埋骨地取到龙血激活鱼龙符。若是那样,鱼跃龙门,既是龙池的机缘,也是龙王宗起死回生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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