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道:“陛下遇事如此心急,看来一点儿也没沾染到陆大人‘声声慢’的好脾性。”
回眸看了眼陆瑜和崔冲,笑道:“既如此,不若在座诸公与小女子都以此曲牌为令,各谱新词如何?若是我的比诸位好出许多,那便是我胜出——从今往后,公主与诸位便要敬我为先生。诸位以为可否?”

为曲牌填词本就是祯帝素日最喜的附庸风雅之事,又是陆瑜最爱的曲牌,因此自然是肯的。

当下已然颔首道:“好。”见我目光清亮的望着他,不由伸手揉了揉眉毛,顺手又拿指节在桌案上叩了几下,笑道:“好,若是你赢了,朕许你一个帝师又如何!”

此语一出,堂上诸人皆惊,义阳王和先前劝阻公主的古野王满面不满、张口便要阻拦。

我笑的云淡风轻的,已然道:“多谢陛下。”

小皇帝再荒唐,也是金口玉言。做臣子的此时再要阻拦,已是无可更改。

我端起桌案上的夜光杯,一饮而尽。

酒是好酒,肺腑间腾起一股温辛之意——除了被伤的千疮百孔的那颗心,依旧冰凉。

“慢着,若是你输了,又当如何?”义阳王出声愤愤不平的道,“莫要欺陛下年幼!”

我起身款款行至窗前。楼下是一片红云浮动、暗香盈袖,遂清浅一笑,道:“我若输了,便将这满园红梅相赠。”

一旁的崔冲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

我无所谓的笑了笑。

侍从们已在祯帝吩咐下为诸人备好了纸墨,又在祯帝座侧燃了香篆计时。进退有序、安静迅疾——显见的是做熟了的。崔冲说祯帝素日里便爱召文士们会文,看来所言非虚。

只见陆瑜看也不看桌案上的纸笔,只管将面前一盘佐酒小食吃个不停,全然不顾祯帝时不时看向他的催促意味的目光。

义阳王适才受了我的激将,此时便凝神苦思,继而在纸上写上几笔,却又很快抹去。大有非得拿出一首佳作、好叫我无话可说的架势。

古大人和其余诸位文士或落笔极快、或逐字逐句琢磨推敲,形态各异、情状不一。不能输、不愿输给一名女子的心情却都在各自的脸上或多或少的表露无疑。

“阿琰,”崔冲小声唤我,“阿琰你还不落笔么?一会儿输了可别哭鼻子啊。”

我瞥他一眼,唤身后的侍女又将我酒杯满上了。这酒入口绵密,酒香清冽,很是讨我喜欢。幸亏今日崔冲将墨棣支走,不然必定又不许我饮酒。

今日之前,我已经许久不曾饮酒。

有多久呢?

上次喝酒是什么时候来着?

我偏着头想了想。却发现所有的过往都牵系在一个人身上,连饮酒这样的小事也脱不开羁绊。而那一个人,却是我不愿再记起的。

因为,记起,会痛。

垂首摩挲着手中夜光杯冰凉的杯身,再进一杯酒。

崔冲又低声唤我,“阿琰,你再喝下去,这满园红梅可就输给别家啦!”

我以手支颐,充耳不闻——输掉红梅才好呢,眼不见为净。

渐渐的,我有些抑制不住的想笑,想和人说点什么。可举目望去,满堂俊彦,满室华彩,却俱都让我觉得面目可憎,乏味至极。

反倒是一边桌案上雪白的纸张、漆黑的墨汁让我觉得可亲。“嗒”的一声,我放下酒杯,提笔落字。

我手写我心,伴着七分醉意,写得很是酣畅淋漓。

一曲填词毕,我微微一笑,随意将笔掷出。腕间玉镯和金钏相碰的叮铃脆音中,落下的笔在空中画了一个漂亮的线条,终于砸在纸张上,顺带洒下点点墨痕,恰似雪地墨梅、花开朵朵。

我顿觉有趣,索性拾笔添了几根线条,将墨梅虬枝补齐了。俯身打量了一会儿,说了句:“怪好看的。”便不再管了。

径直回身取酒,遥敬祯帝和公主。

宁远一脸惊羡的看着我,向她皇兄道:“阿宝,这位墨娘子,啊不,墨先生,真真好风采、美姿仪!而且,她写得这样快!其他人可都还没完成呢。”

祯帝点头不已。唤左右道:“取上来一观。”

帝前近侍奔至我桌案前,小心翼翼的将镇纸移开,揭起纸张,疾步至祯帝和公主面前展开。

“上元盛日,金陵有花,高殿梅影重重。十里暗香,一枝彤云玲珑。管弦凝碧池上,记当时、风月愁侬。翠华远,但江南草木,烟锁深宫。

只为天姿冷淡,被西风酝酿,彻骨香浓。枉学丹蕉,叶展偷染妖红。玉人取次装束,是自家、香底家风。又怕是,为凄凉、长在醉中。”

祯帝一字字读来,又依着音律低声吟唱几番。

陆瑜听了,便将面前写了一半的纸张团成一团推开,大笑道:“今日不用写了。得此一曲,兼且词画双绝,尽够了。”

义阳王急了,“阿瑜,你怎的尽向着她说话!我们这么些人,可还没写完呢。你怎知我们的不如她的?”

祯帝道:“王兄言之有理。阿瑜,你的心,是不是偏到墨氏那里了?”他目含嗔怪的看一眼陆瑜,指向我的那首词曲,笑道:“朕看,这词虽好,却不够艳。朕不喜欢。”

我此时酒意已有了七八分,听祯帝如此说,便行至公主身侧,执了她尚未取用的纸笔,歪着头扫视了堂上诸人一眼,嘻嘻一笑,提笔道:“云深山坞,烟冷江皋,人生未易相逢。一笑灯前,钗行两两春容。清芳夜争真态,引生香、撩乱东风。探花手,与安排金屋,懊恼司空。憔悴敧翘委佩,恨玉奴销瘦,飞趁轻鸿。试问知心,尊前谁最情浓。连呼紫云伴醉,小丁香、才吐微红。还解语,待携归、行雨梦中。”

宁远伏在桌案旁,见我一挥而就,不由道:“墨先生,你好快的文思。本宫极少佩服什么人,你是第一个。女子真能不让须眉么?”

我竖起雪白食指摇晃几下,笑吟吟的道:“殿下呵,这便叫你佩服了么?这等填词艳曲的,依旧是微末技艺、不登大雅之堂。套用你皇兄和堂上诸公的说法,还不是一介女子操持才艺、卖弄才学,以求博取青睐。到底落了下乘的!”

宁远迷惑不解,“那要如何?”

“嗯,”我抿唇一笑,“你且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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