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童延的安保工作交给可靠的、跟赵家完全没有牵连的行家,这是聂铮发现自己身边有老爷子暗线时,能做出的最快最适当的反应。
那间安保公司在行业很有名,一直没出过纰漏,聂铮反复斟酌才决定把童延托付过去,没想到,本以为可靠的,也可能不再可靠。

可能,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万无一失。

绑架齐厦的那位保镖本来就跟len的继父有私交,可怕就可怕在,安保公司和len本人居然都没有发现这个人的背景。这至少说明,这家公司对员工的审查不算严密,虽然,在童延身边的那几位跟赵老有牵连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聂铮依然冒不得险,就算在把自己身边人肃清之后,他又加派了几位去看着童延。

在离元宵还有十多天时,童延接到个电话,聂铮说:“假期这么长,不如你过来散散心。”

是的,从赵老去世到现在,他们没触动任何一个令那帮人对童延动手的条件,眼下,最后的日子要来了,为了万无一失,把童延放到他身边来,也是聂铮原本的安排,现在只是把日期提前。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童延自然问了理由。聂铮也没瞒着,跟童延大概说了下原委。

齐厦被绑架的事,如今还没对外公布。童延听完大惊,“还有没有王法了。不是,铁桶也能漏?”

聂铮说:“你别担心,咱们的情况跟他们不一样。”

正月初二,童延到了聂铮所在的热带岛国,就住在聂铮上次带他住过一天的那间宅子。这次,童延完全成了宅子的主人,聂铮本人住在信园,他们并没有提前见面。

跟着童延的有几波人,他自己也说不清了,总之,聂铮这次把他周围布置成了一个更加严密的铁桶。

既来之,则安之,这是一月,s城天气冷,到热带度假的确是个令人身心舒畅的选择。

童延在宅子住下的第二天,晨起路过厨房,脚踏了进去。

老厨师看见他,忙问:“童先生,你怎么来了?”

他突然起了点心思,“今天早餐我给您搭把手。”

他挺久没做饭了,眼下反正闲着没事,练练手也是好的,就算他平日忙,休息时候给聂铮做一两顿饭,还是可以的,对吧?

童延想干点事,也没人拦着他,他自己把菜切好备用,老厨师给他打下手。

老人把需要的佐料都给他摆到一边,说:“童先生,你沾过咖喱味儿,待会得洗洗再去院子里,这种小飞虫鼻子特别灵,就算淡得人嗅不到的咖喱味,它们也能嗅到,还跟着追。”

还有这回事?

厨房通着后院,此时门窗都开着,童延真看见有几只虫子绕着咖喱罐子飞,又被老人一把挥散。这虫子身子小,翅膀长,他好像在哪见过。

油热了,童延收回眼光,把净肉一下倒进锅里,听见老人在旁边叫了声,但已经来不及了。一阵噼啪,油星炸得到处都是,童延急忙退后,用手挡着脸躲,但还是有小点灼热的刺痛溅上了他的胳膊。

要命,他忘了把肉空干水,而且,油温太热。

这是个小意外,可跟着他的保镖立刻上前,说:“你现在不适合做这些,请你配合。”

也是,这些人的存在就是为了保证他不出事故,他好久没进厨房,现在开个火就能自己出事故。

童延一把扯下围裙,“行吧,出去,”又对老人说,“抱歉,添了麻烦,剩下的交给您了。”

回房,童延站在露台朝园子里看了一会儿,摸摸手臂上被热油烫出的红点,在心里骂了声艹。他是穷人的儿子,入行后一直忙着工作,到现在居然也干不了家事了。岁月真是把杀猪刀。

院子里,花草高低掩映郁郁葱葱,童延想到老厨师刚才的话,正打算洗澡换身衣服,可转念一想,他根本没碰到咖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个画面跳进他脑子里,茂密的灌木丛,虫子绕在枝头飞。

童延立刻退回房间,拿起电话,翻出第一个号码拨出去。聂铮问过他许多次,他在岛上遇袭的那天有没有异常,他一直觉得没有,如今回头想想,不是没有,可能是他没注意。

电话接通,童延说:“是我,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那边很快传来聂铮低沉的声线,“方便,你说。”

童延想起他在哪见过那种虫子了,“岛上攻击我的人,应该碰过咖喱,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当天早餐,只有我吃了咖喱,那种喜欢咖喱的虫子你知道吧,当时我看见窗外几米远的地方有好大一团绕着树丛飞,现在想起来,害我的人应该就躲在那。”

聂铮说:“是厨娘。”

童延一愣,“你知道了?”

事实是,len的人打入人家内部这么久,只要刻意留心,探出这几位外派杀手的特征也并非难事。

但聂铮对童延一向不吝夸赞,接着又说:“很聪明,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放过。”

童延不禁得意起来,接着问:“齐厦怎么样了?”

聂铮说:“今天早上已经获救,人没事,很圆满。凶徒已经落网。”

厉害了,被抓进匪徒窝理都能全须全尾地出来,齐厦真是有福之人。童延还记得,2013年,往生劫,因为燕秋鸿本人受伤,他跟着这部戏扑得很难看,齐厦却因为没被选上,完美闪避了这一切,转而凭退而求其次的那部戏,在2014年登上视帝宝座,这运气简直没谁了。

童延忍不住问:“len为什么对他那么尽心?他们的关系就像我跟你这样?”在亡命之徒手下救人自然不容易,就他的了解,就连聂铮这个帮忙的都派出了不少人手,当然,全是看在和len的交情。

聂铮别有意味地说:“是,男人都有不能动的软肋。两个人大风大雨一起走过去,苦尽甘来后,关系更稳固。你猜,是不是过不久就有一场婚礼。”

结婚?怎么最近他们周围的gay,一对一对都结婚,童延想到齐厦那年纪,不可置信道:“他才二十七八,就想着结婚?”楚绎更甚,才二十六七,对吧?这就洗手作羹汤了。

聂铮再开口时,语气中的愉悦像是淡了些,“二十七八结婚,很早?”

童延想都没想,“可不。”

不对!聂铮刚才是不是在跟他暗示什么?

他是不是开口又把聂铮给得罪了,毕竟,他几个月后才满二十四。

他想要开口解释,却又无可解释。

很快,聂铮说:“好像的确早了点。行,就聊到这儿,我这还有别的事。”

童延这一下懵了好几天。

平心而论,他是不愿意跟聂铮分开的,可是,结婚,会不会早了点儿?床上玩情趣时叫老公是一回事,真成家又是另外一回事。

认真说,因为赵老爷子这一手搅和,他俩连恋爱都没来得及好好谈,要是聂铮的话真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他这一点头,是不是就要直接奔向柴米油盐老夫老妻了?

他是真心想跟聂铮过一辈子,毕竟,他连自己的命都可以陪给这男人。可是,也只真心想要一段毫无阻碍的没羞没躁的热恋期。结婚啊,那一纸文书下来,以后连上床都是合法上床,会不会少了些滋味?

童延难得的纠结了,可是,与其同时,他事业似乎正在朝巅峰靠拢。

从雪阳热映,好评如潮,他微博的粉丝数量激增,连着半个月,他的名字都在话题榜首。

而被童延泼了一头冷水的聂铮也没闲着,平安着陆后的事等平安后再说,当务之急,赵老的局就快要破了。

len这次能把齐厦平安救出来,聂铮出了不少力。len带齐厦回国的当天,自己走不开,却给聂铮打了个电话,说:“谢谢,几天后的事,我保证不会出任何纰漏。”

聂铮说:“你一直很尽心。”

len说:“任三那边风声最近已经紧张起来,他放在外边的人正在朝三藩市回撤。但你最好还是不要掉以轻心,最后五天了。”

聂铮坐在车里,望着车窗外携手而过的一对情侣,想到什么,眼中晕出一丝极淡的笑,“等一切都安置妥当,请你和齐厦到我这儿来做客,海岛的浪漫风情,很适合度假。”

len立刻回答,“当然。”

这一年的二月,就像len说的,赵老布下的那盘棋完全乱了,任三干亲父子两个斗起来,组织内部暗潮汹涌,只等着一触即发的决战。

童延对遥远国度的黑棒内斗自然是无法感知的,被聂铮藏起来的第十天,可能是因为水土不服,一场大风大雨过去,他受了凉,身体有些不好。

这晚上,他做了个梦。赵老站在他床前,还是几年前他见过的那副模样,但神色很凄厉,“你坏了我的大事,你是要遭报应的!”

奇怪的是,童延居然没怕,也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有什么可怕,他也没做错什么。

而且,聂铮被算计一把,他这气还没出呐,于是,半梦半醒之间,童延说:“报应个头!您没听说过祸害遗千年?您见我的第一句话,不就是说我有福?聂铮该还您的一点都不会少,我等着平平安安,跟他白头到老。您且看着吧。”

梦中的人影猝然溃散。

童延醒来,心里很痛快,但头疼得厉害。

他身子乏力,人晕晕沉沉,这一晕就晕到天亮。听见窗外的鸟叫声时,他依然睁不开眼睛。

恍惚间,像是有谁的手触碰他的身体。童延人醒不来,只能下意识地挣扎,但很快,又似乎听见有人对他说:“童先生,聂先生让我们送你到岛上去。”

他立刻心安,安然中又陷入一片黑甜。

再次半醒时,似乎有风吹拂他的脸,耳边有哗啦的海浪声,接着,是保镖说话的声音,“您别担心,刚才大夫说了,童先生只是受凉发烧。”

而后,他的身体进了另外一个怀抱,抱着他的人没说话,可别问他为什么,即使意识模糊,童延就知道是聂铮,除了聂铮,不会有别人。

终年夏日的热带岛屿,照说天气已经是热的,海风也应该是热的。可童延周身彻骨寒凉,眼神睁不开,他就像是在一片冰凉黑暗的大海里,朝着深处沉没,还在越沉越深。

他想抓住点什么,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抬起一条胳膊,好容易才攀到一片坚实的温热。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风没了,海浪声也没了,他的身体终于陷入一片平坦的柔软中。

勉强找回了些力气,他吃力地抬起眼皮,聂铮英俊的脸庞就在他眼前。

男人深邃的双眼中有浓浓的忧色,手背贴在他的额头,“很难受?”

童延想摇头,可脖子似乎不由他控制。又是一阵睡意袭来,很快,他又沉进更深的混沌。

再次醒来时,他非常清醒,但目光朝着天花板打量一会儿,童延发现有什么不对。

天花板上,泛起的墙皮晕着斑驳污黄水渍和霉点,这是,他在贫民窟的家。

他讷讷地看了一会儿,直到童艳艳进来,手里提着件衬衣一抖,把衣襟上的干涸的泥点子给他看,“臭小子,你这衣服在哪弄的?全是泥,裤子上也是,昨儿从医院出去,你骑车摔泥坑里了?”

童延一愣,“医院?”

他妈画着一脸浓妆,眼睛一瞪:“你这是怎么了?中邪了?呸!老娘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把自己搞得那么累,老太太的医药费老娘心里有数,不用你成天瞎忙活。”

童延大惊,又有几分怅然,老太太?

心里却恍惚记着一件事儿,他今天,是不是还得想法子应付姓黄的?

那衣服上的泥点子,是他昨晚在医院追聂铮时被车溅的。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到底哪个是梦?眼前这个,还是他跟聂铮的五年?

童延立刻翻身从床上跳起来,卧槽,别告诉他跟聂铮走了那么长一遭,全都是梦。

他急得在屋子里打转,心焦似火,总觉得是谁在他过不去,转瞬,冲出屋子,朝院子大门跑过去。

可那院门紧紧合着,童艳艳在身后拉住他,睁大的眼睛居然透出几分狰狞,“你去哪?这儿才是你该待的地方,别出去了。”

不是,这不是他妈。

童延用力掀开女人的手,嘶吼出声,“让他滚!”

身子猛地一抖,童延猝然睁开眼睛,没有起墙皮的天花板,头顶是露了木梁的精致斜坡屋顶。他背上冷汗涔涔,缩紧的手握住了另外一只手,耳边是男人低沉的声线,“醒了?”

童延心脏跳得很急,望着男人深陷的眼窝,呼吸才逐渐平复,他忙不迭地点头。很奇怪,他头不晕不疼了,腰腿也没那么酸痛了,只是,身子还有些无力。像是那几个梦散去,他什么都好了。

他看见自己手背上胶布贴着棉球,显然是打过针。

得了,眼下就是药性发作,他感冒好了些,根本没有什么怪力乱神。

他对聂铮笑了下,“我饿了,想吃东西?”

于是,这顿饭,童延又是在房间里吃的,挺大碗的粥,他接连喝两碗。

填饱肚子,他冲了个澡,也不想正儿八经穿衣,就套了身浴袍,盘腿坐在床上。

聂铮给他递了杯水,他一口气喝完,男人放好杯子,拖了把椅子在床侧坐下来。

一直望着男人落座,童延身子斜倚床头,侧躺下去,笑着说:“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咱俩这一遭全是我做的梦。”

童延刚才昏睡时一直在说胡话,显然是精神压力大。想着童延被自己藏了十来天,聂铮安抚道:“马上就结束了。”

是的,一切都要结束了,今晚就是丧钟敲响的时候。谁的丧钟?当然是赵老暗中埋下的爪牙。

童延却依然在意那个梦,问:“要是再来一次,我再退回到跟你不认识的那一步,你说,咱俩还能走到一块儿吗?”

这个问题对于聂铮来说不需要思考,聂铮很坦诚。

他眼神灼灼地望着童延泛着水光的双眼,说:“人跟人相遇,偶然的成分挺大,但相遇后,能走到一起,应该是必然。”

这话童延爱听,这就是说,就算他跟聂铮的关系被清空一百次,只要他还能找到聂铮,他们就还能在一起。

可是,为什么是他?不是别人,只能是他。

有个问题,他跟聂铮调笑时问过不止一次,但童延这次是认真的。他眼光一瞬不瞬地跟男人对私,“你喜欢我什么呢?”为什么,他就是必然?

聂铮也是许久没见童延,虽然,每天都通话,可面对面的感觉终究不一样。

凝视童延线条优美的脸庞,他干脆正儿八经地开了个玩笑,“脸!”

童延哪是能吃亏的个性,即使明知男人是玩笑,也不干了,眼睛一瞪,“快问我同样的问题。”

聂铮微微笑,明知故问,“什么问题?”

童延急着抢白:“问我喜欢你什么。”

这真是头一遭,聂铮敛笑,故作严肃道:“哦?你喜欢?”

童延嗤了声,“这还用说?快问吧。”

明知有什么在等着他,聂铮还是给机会让童延扳回一局,认真地问:“我何德何能,哪里打动你?”

果然,童延乐了,“钱!”

没毛病,聂铮要是喜欢他的脸,他就喜欢聂铮的钱。童延说完自己笑了,这他妈,到了这个地步,答案要是这样,看客们都得怀疑人生了好吗?

他索性坐起来,跨坐到聂铮身上,手搂住男人的脖子,“说句好听的。”

聂铮用大手扶住童延的腰,“你啊,胆够大,心够野,偏偏还能听话。”

确实,童延野心够大,胆色也够大,连他的床都敢不管不顾地爬。可是,也会对他屈服,不是做小伏低,而是心悦诚服的那种。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孩子,跟别人怎么能一样。

聂铮眼光深深注视童延,他还喜欢童延什么呢?嗯,还有,这孩子内心也有容易脆弱的地方,让人怜惜,可是每次趴下还能自己站起来,生命力强。

病状散去后,从窗外吹进的风很是和煦,带着热带阳光的浓烈的温暖,也带着园中草木的芬芳,熏人欲醉。

树叶摇曳出沙沙的声响,远处,似乎有海浪起伏的绵长喟叹,令人心醉神往的惬意。

只叫人期望,就这样惬意地过完一生,有自己,也有此时眼前的人。

童延笑容渐深,“对,我胆够大,心够野,就算重来一次,我总有办法把自己送到你面前。”

二十三岁的童延,依然有十八岁时候的蓬勃的冲劲,也依然有一颗不甘平凡的心。

聂铮又点一下头,“嗯,野。对你再好,总有那么点养不家的意思。”

这句话并非贬义,童延可以为他死,但活着,就会一直以自己的本色活着。童延那颗不甘平凡的心从未泯灭,他对童延再好,这孩子也没有长成一副完全依附他的样子。

看样子,童延没理解他的意思,对他扯出一个笑,“那我真是罪过了。”

聂铮握着童延修长的手指,送到唇边,很轻地吻了下指间,“不是罪过,非常迷人。”

如果把童延比作一只猫,这只猫在外头嚣张,却只对他翻肚皮,时不时,还对他撩一下爪子。

童延酷爱追逐,正好,他也爱追逐。这孩子有不停往上攀爬的个性,从来不会在原地止步不前,可能需要他追逐一辈子。时刻都在挑逗他的征服欲,何其迷人。

聂铮以前的私生活何其寡淡,可能,他就是寡淡无趣的人,不是童延这样撩人的浓烈,不足以打动他。

所以,还犹豫什么呢?看准机会,该定的就该定下了。

于是,黄昏时,童延下楼,从客厅朝外看,瞧见来往的男人们搬进一捆一捆的玫瑰。

红玫瑰啊,艳丽似火,让人望而生喜。

童延笑着问聂铮,“这是干什么?”

这么大的架势,莫不是真要跟他求婚?算了,管他热恋不热恋,聂铮要真开口,他就应了。

聂铮解释得很耐心,“忘了告诉你,len和齐厦在岛上做客,今晚,len要向齐厦求婚,作为朋友,我帮他做了些准备。”

童延笑意滞在唇角:“哈?”哈哈?别人求婚。

听见聂铮问,“有什么问题?”

他急忙摇头,“没,恭喜他们。”

这真是,自己造了孽,酸水漾成一片海也得往肚子里吞。

这还不是全部,天黑后,他随聂铮散步到码头,又瞧见工人们把大箱的烟花搬上了岛。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聂铮这朋友真是做到了底,站在原处看了一会儿,还不忘嘱咐管事的那位,“别错了时候,收到讯号再放。”

童延:“”

聂铮那天真是在暗示求婚吧?而他也是真的,都没想就拒了?是吧是吧?

童延这一胸闷就胸闷到晚上。

入夜,聂铮在卧室后院的小亭子支开了画架,童延冲过凉,就穿着他的睡袍,手肘撑着身体侧躺在榻上。

寂静的庭院,童延身上浴袍的花纹跟他的脸同样艳丽,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下,整个人凝成了一副色彩绚丽的画。

聂铮的确在画他,站在他对面,神色十分认真,手中的笔下画布上细细描摹。

童延心却不那么静,从他这个位置极目远眺,只能看见远处靛蓝的天空,而求婚的人,去了海那边的岛上。

他忍不住问:“他们为什么要去那荒岛上求婚。乌漆嘛黑还招蚊子。”

聂铮目光一时落在他身上,动笔时则瞧着画布,一直没对上他的眼睛,但解释依然悉心:“岛上南北有两条河,因为土地矿质不同,河水颜色一绿一红。本来大不一样的水汇在一处流进海里成了一样,再不分彼此,原住民取的就是这个彩头。”

童延打了个哈哈:“有意思。”

他跟聂铮就是以云泥之差走到一起的!这求婚的去处难道不是更适合他们!?怎么就给别人了?

要完,他这次可能真把聂铮给得罪惨了。

他还年轻,可聂铮今年已经三十六了

突然啪啪几声,远处天幕,烟花次第绽开,瞬间,便绚烂到极致。童延忍不住抬头,任那璀璨的光华刺着他的瞳仁。

他挤出一丝笑,问对面的男人:“是他们求婚成功了?”

这样缤纷的烟火,聂铮像是完全没在意,注意力一直在他和画布间,“应该是。”

如何是好?这他妈该想点办法吧,不是,聂铮那天的话,他装没听懂,成吗?

童延嘴角笑僵着,问:“我可以动了吗?”

聂铮抬头瞟他一眼,眼神很快回到画布,“可以。”

童延把双腿先后放下,脚踩在地面,慢悠悠地朝着聂铮走过去。

装没听懂。好的,别人求婚闹得赫赫扬扬,他这还没着落的,想闹就该闹了。

远处,又是一阵劈啪,整个天幕被照得亮如白昼。

童延呵地笑声,强捏出几分凄切,“认识你的时候我十八,今年我二十三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是吧,他是真没听懂。要没那天的话,聂铮现在就是口口声声说着对他好,看着别人求婚都没表示。

你这个不负责任的负心汉!

聂铮真没童延会出这奇招,贼喊捉贼。

他眼神依然朝童延望着,神色相当平静,但沾着颜料的笔尖狠狠抖了下,笔下颜色瞬间花了。

他明明应该笑出来的,可是,童延究竟是专业的演员,这一笑,倒真的让他心里头生了几分亏欠。

是啊,童延跟着他,五年了,要不是他踯躅在先,失慎在后,他们早该有结果。

此时,童延抬手解开浴袍的腰带,薄薄布料从肩膀往后褪落,而后就这样**地站在男人身前。

先前那是表演,纯粹走脑子,但当童延把自己再次在聂铮眼前袒露无遗的时候,心里却又是真实的怅然。

也是,人生才有多少年,他们这一路走来不易。

聂铮瞬也不瞬地看着他,片刻,放下画笔,弯腰,拾起浴袍,裹住他的身子,郑重地问:“你想好了?”

童延连眼睛都不愿眨,风拂过时,男人专注肃然的神色在他面前有些模糊,“想好了。”

聂铮俊挺的眉,眉心缓慢压下,抬手,扶住他的双肩,幽幽地开口,“你面前这个男人非常强大,抓住的就不会松手。你一旦做决定,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以后,你的人生,没有离婚,只有丧偶。”

这种魔鬼似的控制欲和占有欲一直在聂铮骨子里,掩藏在绅士般的外衣下,一直极力克制,鲜少表露。

但在童延做决定的重要时刻,他却用了最激烈最扭曲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渴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就算是这样,烟花灼目的光给男人的英俊的脸晕上一层暖黄,这一刻的聂铮,温柔入骨。

童延忽而笑了,“其他都好说,你不能做对不起我的事。”

天边盛放的流光笼着他们,也照亮这个多彩繁华的尘世。

聂铮语气非常坚定,“你知道我。”

是的,他们相遇前,聂铮在这个多彩繁华的尘世,三十载光阴,踽踽独行。最该在意他的人不曾给过他在意,这个尘世曾经给过他的爱,一份随生命逝去而终结,一份在终结前,已然变了质。

有人对他景仰,或许也有人对他惧怕,可是,从现在到以后,爱着他的,只有童延一人。

只此一人,便足矣。

聂铮明白,童延当然也明白。

童延开口时有些不自在,眼睛却亮晶晶的,“有戒指吗?没有就算了。”

可聂铮准备的,很显然不只有戒指。

这一晚,就在烟花绽开之前,遥远国度的某个城市,发生了一场黑道械斗,被赵老爷子寄予厚望的那颗暗棋死在内斗中。而在岛上的地下室,和信园的院子里,两位埋伏已久的杀手终于束手就擒。

云开雾散,天地一片清朗。

可是,次日,len居然得知,主人已经不在岛上了。

卢伯说:“聂先生去了加拿大,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我。请您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

len问:“突然去加拿大,出了什么事?”

卢伯微笑着回答,“不算突然,是喜事。”

喜事啊,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还有谁不明白。

聂铮最终还是给童延留了点余地,几天后,童延回国,无名指上多了枚戒指。

郑昭华看了,“啧,是订制,你们婚礼都办了?怎么不先给人通个气?”

童延说:“这是订婚戒指,这次去领了张证,得六个月内办婚礼,我才算是真正的已婚人士。”

想着郑昭华虐过他这落单的非单身狗,问:“你跟你的小丫头还顺利?”

郑昭华说:“别提了。”

童延呵呵笑,真的,叶琳琅的妈就是一只护崽的母老虎,十五岁的年龄差,她放心把心肝女儿交给郑昭华才怪了。

他拍拍郑昭华的肩,大舅子!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这一年的三月初,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给帝都再次披上银装。

这不是童延第一次坐在颁奖礼的礼堂,但是,是他第一次入围最佳男主角。没有意外,跟他一起入围的还有计秋明。另外三位,都是老戏骨,周煜也在其列。

头一阵欣喜还不曾消散,最紧张的一刻来临,童延听见他名字再次响彻大厅时,脑子顿时抽空了。

真像是一个梦,期盼了那么久的梦想成真,可这一刻,又来得那么的不真实。

他是被郑昭华推着站起来的,从观众席到台上的这一段路,他像是把他这五年从开始到现在,又走了一遍。他曾经荒唐得不可言喻,那条走歪了的路,是谁把他拉扯回来,并让他堂堂正正地踏上眼前这条光明坦途的。

发表获奖感言时,舞台的灯光让他有些恍惚。

但他手里握着奖杯,笑意尽可能自然从容,“曾经有人说我胆大心野,但事实是,我第一次拍电影的时候,心里挺害怕,怕得瑟瑟发抖。”

台下掌声,给坦诚的新影帝。

童延干脆坦诚到底,“怕浪费啊,胶片贵,ng不起。”

台下哄笑。

而后,童延突然正色,“但我更怕浪费剧组老师们的付出,导演、灯光、摄像以及对戏的演员,排名不分先后,还有我没提到的那些,对,同一个剧组所有的工作人员,是你们成就电影,也是你们成就了我。”

掌声再起。

童延眼光落向观众席的某个位置,“同样成就我的,还有我的经纪人郑昭华先生,以及,我的团队,感谢你们。”

他眼神单单定到郑昭华身上,声线突然拔高,“哥,谢谢你了!”

掌声雷动,郑昭华眼圈红了。

此时,要是认真探究,就能发现,大屏幕上,童延眼色突然变得幽深。

接着,他笑意透出几分狡黠,“同样成就我的,还有我的公司。感谢我的先生,聂老板。”

观众席哗然,有人在笑,有人在鼓掌。

只有有心人能知,作为一个不能出柜的公众人物,童延这一刻的口误,是他生命中最美秒的投机,也是他对伴侣最大限度的承认。

直到有人叫出来,“好像有什么不对——”

童延像是突然过神,像是纠正,但又没认他刚才说错,微微笑着,“哦,是我的老板,聂先生。”

庆功宴后,夜色已然深沉。

童延从会所后门出去时,天正降着大雪。

路灯的光把雪地染成温暖的柔黄,而高大的男人,穿着一身羊毛大衣,站在路灯下。

属于童延的任何一个重要时刻,聂铮都不会缺席,这次,也没有意外。

童延扑上去,一把将男人抱住,紧紧抱住,“我怎么样?”

聂铮宽大有力的手掌按住他的背,一声叹息出自肺腑,“你是我的骄傲。”

风雪夜,童延也不知车停在哪,但这一晚他什么也顾不得了,两人分开时,他对聂铮说:“背着你的骄傲走一段?”

聂铮什么也没说,转身,在他面前蹲下。童延趴到了男人背上。

聂铮站起来的时候,童延有短暂的失重感,可是,男人的步子脚步那么稳,那一副身体,永远强大有力,就像是能托起他的全世界。

寂静的单行道,男人背着他,一直往前走,这条路非常悠长,长到,他们好像能走完这辈子。

很奇怪,这一晚,他分明应该激动得彻夜不眠,可身体伏在另一个人的温度,鼻腔被熟悉的气味充满,童延心里居然难得的安宁。这是,掌声和喧嚣背后,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安宁。

依然不确定这安宁是否一直只属于他们两个人,前两天又有人建议聂铮领养孩子。当然,聂铮当时是拒绝了,可童延还是问了句:“你真不要孩子了?”

聂铮开口时,嘴里呵出白气,“不要。”

童延说:“那么大的家业,真不需要继承人?”

聂铮背部带着他的胸腔一起振动,“人活一世,总得留下些什么。能承担是幸运。我的财富证明我来过,我创造了财富。而在我身后,最好的选择,莫过于把它交给有足够力量替我承担下去的人。能者居之。”

童延笑了,听起来,真是兴致勃勃的高兴。

“把东西给别人,你就穷了。正好,真到那天,我来养你,我挺能挣钱。”

即使真到那天,聂铮也不至于一无所有。聂铮没想到自家孩子居然有这样的期望。

他侧过脸,对童延点一下头,“好,请多指教。”

童延兴头更高,“真到那个时候你就老了,不过我应该也不年轻,咱们在郊外买个房子,我陪着你种花。”

“行,再给你种一片野生百合。”

“你别诓我了,那是对兰。”

聂铮那么喜欢的花,童延怎么会一直不注意。

如今,他不仅知道那是对兰,他还知道,对兰的花语是,渴望爱情。

童年不知道这个寓意是聂铮自己渴望,还是聂铮觉得他渴望。

这个答案,似乎也无关紧要了。

在他们相遇的所有美好和不美好的岁月里,这个男人给他的一切,就是他的阳光雨露,滋养他生命的每一个罅隙。填补他曾经的浅薄荒诞,温柔,却又那么用力。

聂铮把属于自己的烙印深深打入他的生命,终于让他成为今天的童延。

他依然是童延,却也是属于聂铮的童延。

聂铮还给了他爱。

有了这个男人的痕迹,才是他全部完整的自己。

风停了,雪纷纷扬扬地落。天地之间,洁白宁静,宛如不染尘埃的生命之初。

童延箍着聂铮肩膀的胳膊收得更紧,一辈子也不想放开。他在聂铮耳边,低低叫了声聂先生。

聂铮是他能遇上的,最好的男人。

也是他见过的,最好的人。

今夕何夕,得此良人。

寂静长路,雪落无声。

(正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天,这两章加起来一万五千字,我昨天怎么会以为自己一次能码完。

好的,今天码完了,身体不好,更新时间很晚,再次说声抱歉。

车我周末开,可能是周六,也可能是周日。

甜甜小番外,等下周吧。

天啊!今晚我终于能安心睡觉了!

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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