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觿带着人马赶回洛塔河营地时已是半夜。他太累了, 连鞋子都没脱就倒在帐篷里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他发现自己裹在一张陌生的毯子里, 全身只穿了一条短裤,胳膊上涂满了黄色的膏药,受了伤的小腿缠着整齐的绷带。地上有个小号的火炉, 搁着一只铸铁锅,里不知熬着什么草药, 发出一股类似甘草的香味。

他活动了一下筋骨,伤势并没有看上去的那样严重, 而且经过了一夜的休息,大部分皮肉伤已开始自行愈合。

他迅速更衣走出帐外, 迎面差点撞上一个女人。

女人提着一个木桶,里面装着几件拧干的衣服, 他的衣服。

“青旗?”

“早,贺兰。”

“什么时候到的?”贺兰觿问。他记得花霖说过, 花青旗因为在城里还有病人,会晚几天到峻榞, 为此还特地安排了三位柳灯族的高手陪她一起走。

“昨晚上。”

他打量了她一眼,发现她气色如常,浑身上下连一道刮痕都没有, 想必一路顺风, 并非像大部队那样三天一小仗两天一大仗, 人人都是体无完肤。

“等一下。”他忽然折回帐篷内拿了一样东西递给她, “给。”

是一个大号的棒棒糖:“记得你很喜欢吃糖。”

她接过来看了一眼:“小时候只要我不开心, 我爸就会给我一根棒棒糖。后来我爸妈去世了,我哥会给我棒棒糖。”

“现在我大了,”她将棒棒糖往旁边的垃圾桶里一扔,冷笑,“你还以为一根棒棒糖就可以把我搞定?”

除了关皮皮,贺兰觿极少被别的女人这样没来由地讥讽,听说当惯了演员的人会比较情绪化,但花青旗敢于把这种情绪表现在他面前,还真是第一次。他有点莫名其妙,却不动声色:“花青旗,你想要什么?”

“在沉燃像僵尸一样关了几百年……”她闭上眼睛,回忆往昔,“现在想想,当一个僵尸并没有什么不好,比当活人好多了。不用关心每一天该怎么过,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穿得美不美,混得够不够精彩,退休了怎么办……也不用担心天气、洪水、地震、台风、不怕遇到世界末日……但僵尸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会一心一意地去追求。把他们放出来他们就会不顾一切地去吃人。你能说他们的生活没意义吗?”

“我不知道僵尸的生活有没有意义,我只知道僵尸他们……都没有脑子。没脑子的人不懂什么是快乐。”

她默默地看着他,没有反驳,低头拎着木桶正要离开,贺兰觿忽然又问:“你说,我父亲把你关到沉燃是为了惩罚你没有治好我的病?”

“对。”

“你应当知道我根本没病。”

“如果先帝认为你有病,你就是有病。”

“我父亲以前没有惩罚过神意堂的人。医生治不好病不会被罚,大不了换个医生。否则谁还愿意干这行?我很奇怪先帝为什么要惩罚你,而且这么严重,狐律里没有这一条。”

“因为你不是一般的病人。你是王子,是储君,你不知道先帝有多么在乎你。”花青旗一脸幽怨,“跟你相比,我算老几?”

真永之后,贺兰觿从不在外人面前谈论自己与父亲的感情,甚至不愿意提到他。父亲已经去世,一切恩怨亦随之埋葬。现在,他需要平静的心情与自己的内心和解。

他默默地看了一眼花青旗。她穿着一件蓝色的夹克,一条黑色牛仔裤,扎着马尾辫,样子像个大一的学生。很奇怪,对于这位一直努力扮演慧颜的女人,他居然没有很深的印象。他不喜欢她,但尊敬她的医术。正如你可以不喜欢一个医生,但仍然允许他给你治病。若不是几个月前在鹆门酒吧遇见,他已完全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

花青旗的母亲姜婷婷是柳灯族去世的老族长姜鹤的女儿。姜鹤有二女,老大姜婷婷、老二姜圆圆,皆以美貌著称。圆圆嫁给了沙澜族首领金泽,婷婷嫁给了柳灯花家的花寒。姜鹤的妻子贺兰芊是狐帝的妹妹。所以说姜婷婷是贺兰觿的表姐,贺兰觿是花青旗的表舅。狐族的贵族习惯互相联姻,几乎所有重要人物或多或少都彼此沾亲带故。

作为“神意堂”最杰出的医师,姜婷婷受教于青桑,渐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弘扬“意学”广收门徒,其中包括自己的女儿花青旗。姜婷婷醉心医术,是族中有名的工作狂,听说她忙于教学根本不顾家,丈夫花寒对此颇有怨言。后两人离异,花寒再娶,姜鹤为此勃然大怒一度闹到狐帝那里讨说法。由于离开花寒是姜婷婷主动提出来的,算不上是被夫家抛弃,最终作罢。

生活在父母不和的家庭,孩子的心灵多少都有点扭曲罢?贺兰觿觉得自己是长辈,犯不着跟花青旗计较,现在也不是时候。

不远处,花霖与明鹬兄弟正快步向他走来。

“嘿,再怎么样,你至少还有一个关心你的大哥。”贺兰觿刻意让自己声音柔和了一些,“谢谢你帮我疗伤。”

她的脸低下去,默默地离开了。

“本来还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北关在洛塔河北岸集结了大批人马,平鲸王全家都到齐了。派了个使者过来说,想跟咱们谈判。”花霖说。

“谈判?”

“得到线报,修鱼亮目前正在谋求联盟,派人向安平家示好。如果安平与修鱼联手,加上方雷家和狸族,狼族的实力足可对抗北关,更不用说南岳了。”

这是实话。尽管狼族疫情严重,由于采取了隔离措施,伤亡已有所控制,已不似刚入峻榞时那样狼狈。而北关的策略是:保存实力,袖手旁观。潼海战役的惨败令他们记忆犹新,无论是青桑还平鲸王都不想跟狼族对着干,回避一切硬碰硬的冲突。

“开战以来,北关用尽各种办法把狼族往南边赶,就是想把他们赶到南岳,”明乾的嗓音还有些嘶哑,头上、手臂上都缠着绷带,“但是狼族也不是想赶就赶得动的。一旦正面相遇,北关必须全力以赴、决一死战。最后多半两败俱伤。如果我是狼王我会想,要是能就地吞掉北关,何必舍近求远消灭南岳?”

“所以北关放出谣言,说千美医院可以治好僵尸症。”贺兰觿冷哼了一声,“还说有个什么叫‘千途’的地方,包治百病。”

“平鲸王说,他想与你面谈。如果下午一点之前没有回复,他的人马就会渡过洛塔河,扫荡我们的营地。”花霖看着贺兰觿,脸上无法掩饰自己的担心,“他们有大约六百人。”

南岳的援军从C城赶过来,一路上都没有休息,可谓疲乏之极。明乾率领的北营军在黑熊岭受到致命的打击,两百六十多人的队伍最后只有六个人活着回来了。目前南岳的人马还不到北关的半数。

如果平鲸王真的选择在今天决战,纯粹从实力来说,贺兰觿胜算不高。

“通知使者,我愿意面谈。”

“带多少人,什么地点?”

“两边各带五人,桥上见面。”

洛塔河并不宽,上面有一座木桥,年久失修,摇摇晃晃,就座落在营地正北面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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