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是不曾听说过“千途”, 千美医院也不可能收治蚁族。蚁族只能活四十天, 且不说她们很难从沙澜越过潼海走出来。就算出来了, 也没钱,最多一路打工到南方,到了千美医院也肯定过了四十天。
北山千门的这个消息让贺兰觿十分恼火, 青桑为了把沙澜的难民赶向南岳,不惜借助蚁族的网络散布谣言。看样子鹆门吃紧, 驻守边关的柳灯明家不知能否扛得住。或者沙澜的难民已经悄悄地从他们眼皮底下越界南下了。

“你们一共有多少病人?”贺兰觿问道。

听他语气松动,北山千门面露喜色:“第一批是我和我弟的家人一共六位, 因为病情严重我们日夜兼程,其他的人还在北关。”

“永野, 通知原庆,让医院准备一下, 接收北山家的六位病人。”

永野点头,掏出手机发短信。

贺兰觿一抬手, 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客厅在那边,我们坐下来谈?”

***

永野引着北山兄弟到客厅入座, 趁着这个当儿,贺兰觿到里屋更衣,顺便帮皮皮包扎了一下伤口。屋内忽然传来电话铃声, 与时同时, 短信通知“叮叮”乱响。皮皮以为是自己的手机, 摸出来一看, 上面一片黑暗。

“是我的。”贺兰觿道, 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掏出手机接通。

对面传来急切的话语声,他的面色越来越沉重,一连“嗯”了几声,最后说:“知道了。康泰应当离你们最近,我让他先派人支援一下,我最快后天到。”

皮皮用脚趾头也能猜到是边境告急。驻守边关的明家估计扛不住了,不然贺兰觿也不会冒险同意与素无交情的北山家结盟。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这个北山千门,不知根不知底的,……你信得过?”她忍不住提醒。

“信不过,”贺兰觿扣上最后一颗扣子,“可他的家人都在千美医院治病。如果是你,敢乱来?”

皮皮无声地松了口气,祭司大人果然也不是吃素的。

***

“你说的这些消息我需要一一落实。”贺兰觿抚着茶杯,吹了吹上面蒸腾的热气对北山兄弟道,“我也刚从外地回来,有些情况不大了解。如果真有‘千途’这么个地方可以治好大家的病,成人之美何乐而不为?我们狐族绝不会防碍你们。”

“谢谢。”

会谈的气氛是亲切而友好的,彼此都有点虚张声势、谋求共识的味道。虽然北山兄弟是有事相求,但狼族首领不怒自威的作派就体现在他强直硬挺的坐姿上和简短而不谦卑的语气上。若在平常,这对兄弟一定非常霸道不好惹。相比之下,贺兰觿的态度倒是比较随和亲切,气定神闲。

似乎是嫌室内灯光昏暗,北山千门摘下墨镜,放到一边。皮皮正好坐在他的对面,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戴墨镜。兄弟俩有一对非常奇特的眉毛,很粗,很长,精心地修成某种图案,远远看去像一对英文签名。相比之下,他们的瞳孔是金色的,目光冷酷而疏远,黑暗中发出绿光。修鱼稷曾经告诉她,大多数狼族变成人形时可以隐藏瞳孔的绿光,变得跟人类完全一样,比如修鱼、安平、方雷和五鹿,但这也导致他们处于人形的时候,夜间视物不够敏锐。有些家族则天生不能,例如北山——这个家族男子众多、凶猛好斗,一生的多数时光处于原形状态,并保持昼伏夜出的习惯。

皮皮忍不住凝视着北山千门的眉毛,发现它们远比他的嘴唇要活跃,几乎要代替它来讲话。难怪要用大号的墨镜遮住,若是有谁掌握了这眉毛的语言,要泄露多少喜怒哀乐。

“我们愿意帮忙是出于同情的考量,但病治好了,所有的人都要离开南岳,包括你们。”贺兰觿继续说,“想在这里安家落户,需要到鹆门酒吧递交申请接受审查,批准了才能住进来。南岳每年只有五十个外来族裔的永久居住限额,临时过来探亲、旅游、公务的最多只能待三个月。”

事实上这五十个名额主要是针对北关的狐族,偶尔会批几个没有太强攻击性的族裔。几百年来,鹆门酒吧从未批准过任何狼族过来定居。原因很简单:狼族是群居动物,一来就是一打,又爱攻击性又爱排它,饿起来大开杀戒,根本管不住自己。里面的贵族别看教养有素、举止优雅,动起手来也是心最狠的,杀起人来眼都不眨。因为每个家族的老大都是打出来的,地位越高武功越强。

北山千门听出了贺兰觿言下之意:“这个我明白。对我们北山族来说,五十个名额足够了。”

皮皮一口茶差点喷出来。首领就是首领,知道怎么push。五十个名额都给你啊?

贺兰觿也窘了,不好点破,友好地绕着圈子:“北山族现在共有多少人在北关?”

北关地域辽阔、森林众多、大部分地区地处严寒、寥无人迹。沙澜狼族想在北关藏身很容易,何况可以随意变形。就算全部逃出来散落各地,要想把他们全部找齐也要好几年。

北山千山犹豫了一下,不知当讲不当讲,过了一会才说:“全部。”

“全部是多少?”

“三十七位。”

贺兰觿与永野对视了一眼,不相信:“北山是大族,至少有几百人吧?”

“是有几百,现在只剩下了三十七个。”

“健康的有二十个。”北山积雪补充了一句。

——也就是说,那十七个正在死亡。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这疫情果然可怕,幸亏一些人逃出来了,留下来的只怕已经死绝了。

“修鱼家呢?”皮皮问道。

“还剩大概两百人左右。”

难怪北山要投靠南岳,皮皮心想,二十比二百,这是分分钟被吞掉的节奏哇。

“你确定修鱼亮还在北关?还没过境?”

“不确定。两个月前我们在北关见过他,还打过一架。听说他夫人病危,根本不能行走,应当不会这么快到南岳吧?”

“应当不会。”贺兰觿低头沉思。

“为什么?”皮皮问道。

“狼族从未涉足人间,没有基地,没有产业,无钱寸步难行。”

皮皮瞥了一眼北山兄弟的穿着。墨镜是雷朋的,西装是HUGO BOSS的,一套行头置办下来,没有八千也有一万吧。按照贺兰觿的理论他们根本买不起,也不知是从谁的身上扒下来的这么合身,跟量身定制一般。不禁笑道:“没钱人家不会抢么?”

***

第一次见到唐晚荻在亲爹面前情绪激动之后,修鱼稷以为会安宁一阵,不料紧接着就碰到了唐晚荻的第二次激动:一百万到账了。

对于新款颜料,方大师下起手来真是快狠准。签完协议交完货,第三天晚上,唐晚荻就收到了银行的到账通知。她仔细数了数,确定1的后面有六个零,兴奋得“嗷”了一声,倒把修鱼稷一众吓了一跳。

这女人,真是爹亲娘亲不如钱亲。

修鱼靖看了一眼她的手机,忽然道:“这么多钱都打在你的卡上?小六,这不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修鱼稷反问,“我们没有身份证,只有她一个人有银行卡。难不成收现金?”

“万一她卷款而逃呢?”

“她只有两条腿,您有四条腿,她能跑得过您三叔?”说到这里,修鱼稷的语气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充满了挖苦。而修鱼靖却越听越不是滋味,这女人究竟什么魔力,把修鱼家的二号人物忽悠得这么死心踏地?

“好吧,就算我相信她,”修鱼靖换了个角度攻击,“这百分之十五的代理费她不能拿吧?这东西根本就是我们自己家的,跟她有半毛钱关系吗?”

“当然有,是她谈的价,是她帮着卖的,这百分之十五必须给。此外,我额外再给她十五万作为奖励——”

“什么什么?”修鱼靖一跳三尺高:“她一人拿走三十万?这钱也太好挣了吧!小六,三叔可要提醒你喔,公是公,私是私,咱们家族有难,正是用钱的时候,你不能因为儿女私情就这么大方吧!到时候你父王来了怎么交待?”

“不用交待。父王临走前跟我说了,一切由我作主,让我见机行事。”

“修鱼稷——”

“三叔,我敬您是长辈,您要再这么干涉我做的决定,别怪我不给面子哟。”修鱼稷的嗓音沉了沉,带着一丝警告。

“行,”修鱼靖的脸越来越红,“她可以拿走十五万,就算是她的代理费。但另外十五万她不能拿,我坚决不同意。唐晚荻,你自己说说,你怎么好意思拿走三十万呢?自从你跟着我们到现在,白吃白喝白拿钱,日子也过得太容易了吧?你挖过一根蚯蚓么?”

“三叔,话这么说就不公平了。”唐晚荻冷冷地道,“我的工作是经纪,负责谈判做交易,不是卖体力挖蚯蚓。你们到C城,是坐我的车来的,第一顿饭是我请的,第一夜在我家睡的。第一份工作,是我找的。你侄女病了,找医生找医院不怕传染跑前跑后都是我——”

“那又怎样?换个人不照样干吗?非你不可吗?小六,三叔我就看不惯这狡猾的女人,主意大、心眼多、又爱顶嘴,你让她滚,满大街的女孩儿,再挑个漂亮点的、老实听话的,打起交道也爽快些!”

“让我滚?行,三十万我提走,马上消失。”唐晚荻从来都不是受威胁的人,站起来拿起桌上的银行卡就要走,被修鱼靖瞬间抢回,将她一掌推开。

唐晚荻哪里承受得住狼族的力道,整个人往旁边猛地一歪,差点撞到墙上,被修鱼稷及时拽住。

“三叔,晚荻,”一直观战的方雷盛见两边情绪激动,连忙站起来打圆场,“大伙儿坐下来,有话好好说。”

修鱼稷冷冷地看着修鱼靖,一字一字地道:“把银行卡还给她。”

三叔“哼”了一声,两眼往天上一翻,根本不理睬。

修鱼稷忽地一声暴吼:“还给她!”

两人无声地对峙了五秒,修鱼靖气得腮帮子拧了两下,终于,将银行卡扔到桌上。

修鱼稷将卡片交给唐晚荻,淡淡地道:“钱都放在你这里,由你保管。过几天北关那边会再给我们寄来一盒兰金膏,仍然由你去跟江大师对接。天晚了,我送你回家。”

唐晚荻默默地点了点头,将银行卡放回钱包,正要开门,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

“你们在等什么人吗?”她转身问道。

这座落在海鲜市场二楼的公寓叫作“常青花园”,楼下最早是家印刷厂,二楼是办公的地方,后来印刷厂垮了,就变成了海鲜市场,二楼的办公室改造成了公寓。有大有小,通常被附近的商贩们租来居住或者堆货。

修鱼家的三个男人本来就够显眼了,所以平日都是早出晚归,不与邻里打交道,除了唐晚荻,谁也不认识。

修鱼稷想了想道:“可能是快递吧?兰金膏寄到了?”

“不可能这么快。”唐晚荻道。

三人都怀疑是狐族,第一速度操起了兵器,修鱼稷将门开了一条缝,回头示意大家把武器藏起来。

“找谁?”修鱼稷问道。

“警察。”门外人掏出证件。

门开了,进来了两个警官,一人的手中拿一个小本本。见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摆了摆手:“别紧张,我们只是过来问几个问题,排查一下。”

唐晚荻瞪大眼睛看着他们:“出了什么事吗?”

“嗯。”其中的一位警官说,“后街的垃圾箱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女的,先奸后杀,估计死后被野狗咬过,内脏都被掏空了。”

说罢从本本里抽出一张彩色照片,一个年轻的女子,十六七岁,高中生模样:“就是她,你们见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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