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郎坐在火车上,旁边是段人凤靠窗坐着。火车隆隆的行进,段人凤垂着眼,用一把小刀给他削苹果皮。她的手指灵活有力,将一柄薄薄的小刀子运用得出神入化。金玉郎呆呆的看着她,看她若有所思的冷着一张脸,心里就猜出她应该是不大情愿随自己来北京的,她心里一定还在惦记着段人龙——惦记,然而还不是很惦记,段人龙的情况她最清楚,应该是以她的判断,段人龙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都是安全的。
将削好的苹果给了金玉郎,她用手帕缓缓的擦拭刀子。金玉郎拿着苹果,先不急着吃,说道:“到了北京,我们直接住饭店去,省得还要收拾房子,不够费事的。”

段人凤一点头:“行。”

金玉郎咬了一口苹果:“北京饭店?吃饭跳舞都方便。”

段人凤又一点头:“行。”

金玉郎用胳膊肘一杵她:“你怎么了?不爱理我?”

段人凤扭头望向了他:“我没力气理你。我昨夜几乎是一夜没睡,早上刚把我哥送走,饭都没吃,你又来了。”

金玉郎连忙把苹果递向了她:“你怎么不早说?”

段人凤推开了他的手:“不吃这个,我再忍一忍,等到了饭店,直接吃顿好的。”

金玉郎望向窗外,这才发现这一趟的旅途格外短暂,自己在段人凤身边好像也没坐多久,火车竟已经开进北京地界了。

他咔嚓咔嚓的吃了苹果,火车同时也进了站。单手拎起段人凤的皮箱,他护着段人凤下火车向外走,脚下像安了弹簧似的,一步一步走得很有劲。他这回下了决心,接下来他将使出浑身解数,务必要将段人凤留在北京,留她一个月。一个月的工夫,足够严明去杀段人龙了,如果段人龙福大命大就是不死,那么也足够让严明承认失败了。段人凤不是傻姑娘,大概不会很听他的话,所以接下来的一个月光阴,对他来讲,是个挑战。

他暗自起了一点斗志,拉着段人凤挤出了站。站外停着成群的洋车,一见出来了两个西装先生,洋车夫们立刻一拥而上,金玉郎正要找辆干净的坐上,不料斜刺里忽然挤过来两个人:“金二先生,我们等您好一阵子了。”

金玉郎不认识这两个人,但是听他们称自己为“金二先生”,就猜出了他们是陆家的人——陆家亲戚多,家里有好几位二爷,所以他在陆家,要么是金二先生,要么是金二少爷,做二爷的时候并不多。

但是这又说不通了——陆家的人等他干什么?他今天是临时决定回的北京,陆家的人怎么会知道?

莫名其妙的看着二人,他问道:“你们是谁?等我有事?”

二人之一笑道:“您不认识我啦?大少爷还派我给您开过好几天汽车呢。大少爷知道您今天回来,所以让我们过来接您回家,说是有要紧的公事要问您。”

金玉郎也笑了:“原来是这样,那你先送我去趟北京饭店。”他向着段人凤的方向一歪脑袋:“我先把太太送过去安顿下来,再回家去见陆兄。”

二人登时向段人凤行了个注目礼,方才那位抬手摸了摸脑袋:“哟,恭喜您了,这么……这么大的喜事儿,您看您也没提前露个口风。”

金玉郎支吾了几句,回头对着段人凤说道:“等到了饭店,你就先去吃饭休息,不用等我。”

段人凤稍微的有点不满意,倒不是对金玉郎有意见,是嫌陆健儿成天看管儿子似的紧盯着金玉郎,这种友情实在是令她不适。但是当着这二人的面,她也不愿意为难金玉郎,所以也就含糊的答了一声“好。”

他们上了那二人开来的汽车,先去了北京饭店。金玉郎把段人凤一路送去了客房里,然后才离开饭店上汽车,回了陆府。

汽车停在了陆府后门,这后门是他前些天走惯了的,这时也不用旁人领路,他跳下汽车自己就进了去,进门刚走了没几步,怕什么来什么,他迎面遇上了陆五小姐。

陆健儿在陆府是一人之下、所有人之上,那“一人”,自然就是他的老子陆师长。陆师长常年立于红尘边缘,一边弄钱弄权,一边学佛念佛,亏他天赋异禀,竟然没有精神分裂。这样的一位陆师长,自然是无暇管理家务事了,所以陆健儿就算是实际上的大家长,他的弟弟妹妹们——单挑出哪一个都不是吃素的——然而在他面前,也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

陆五小姐早知道大哥想把自己介绍给金玉郎,但金玉郎一直没有要来追求她的意思,她当然也只能是佯装没这回事,淡淡的对他。

他越不找她,她越冷淡,最后那冷淡在心中变了质,几乎要成了恨:事情已经是明摆着的了,大哥是剃头挑子一头热,金玉郎根本没看上她。

陆五小姐活到了十八岁,从没被人“看不上”过,所以昨天晚上她暗自立誓,往后再也不见金玉郎。结果这誓言立了没过二十四小时,她很意外的和他走了个顶头碰。惊讶的向后退了一步,她还没来得及调出个合适的表情面对他,他已经笑嘻嘻的向她点了个头,快步走过去了。她是讲礼貌的人,想要回他一个笑,然而他步履匆匆,她没来得及。

陆五小姐总不能追上去向他笑,只好作罢。而金玉郎一路疾行,在书房里找到了陆健儿。

对着陆健儿,他有点不耐烦,但是还不敢造次。进门之后脱了外面大衣,他扯了扯西装下摆,又扭了扭脖子,然后隔着一张写字台,他在陆健儿对面坐了下来,轻轻巧巧的伸手一指陆健儿:“你跟踪我。”

陆健儿坐在写字台后的大沙发椅上,有点岿然不动的意思:“我一直在北京,怎么会跟踪你?”

金玉郎收回手,侧了身体向后一靠,对着陆健儿笑道:“你派人跟踪我,要不然我怎么一下火车,就被你的人给堵了住?”

陆健儿的嘴角动了一下,仿佛是似笑非笑:“怎么忽然决定今天回来了?是不是太早了点?”

“在天津没意思,我就回来了。”

“那我交给你的公务呢?你办好了吗?”

金玉郎见写字台边缘扔着一支铅笔,便伸手拿起了铅笔摆弄:“你那个公务,我办不了。”

说完这话,他怕自己语气太硬,所以抬眼又向陆健儿补了个笑。这个笑容有没有效果,他不知道。从陆健儿的脸上,他向来是什么蛛丝马迹都看不出来。

“为什么办不了?”

金玉郎略一思索,发现接下来的这一番话,无论自己怎么斟酌,说出来都是要得罪人的。既然如此,索性不兜圈子了,他盯着铅笔,含笑开了口:“我不能对段人龙动手——别误会,我不是要保护段人龙,是别人可以动手,我不能。”

陆健儿饶有兴味的向他一歪头:“你怎么就不能呢?”

金玉郎抬头面对了他:“因为我要和他妹妹结婚啊。”

随即他笑着扭开脸去,仿佛是拿陆健儿无可奈何:“我的事情,你都知道,还明知故问。”

陆健儿没有笑:“谁许你和段人凤结婚的?”

“段家没有长辈,我也是光棍一条,我俩情投意合不就行了?”说到这里,他望向陆健儿:“陆兄,你怎么又明知故问?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还是你怪我订了婚没告诉你?我可不是故意要瞒你,我是没找到机会嘛。”

陆健儿冷冰冰的答道:“我不同意这门亲事。”

金玉郎看着陆健儿,脑筋转不过这个弯来,简直想要发笑:“陆兄,你说什么呢?对,虽然我心里早就拿你当亲哥哥看待了,可你就真是我的亲哥哥,你也无权干涉我的婚姻吧?”说到这里,他真笑了起来:“除非你是我爸爸,可现在这个年头,就算是做父母的,也管不了儿女了呀。”

他极力的笑,想要嘻嘻哈哈的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然而陆健儿单只是死盯着他,目光类似鹰鹫或蛇:“我是为了你好,是为了你的前途负责。段人龙一死,你作为他的妹夫,我们的关系一定会受到影响。况且……”

他的语气里添了微妙的轻蔑:“段人凤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无出身,二无教养。我听说她在天津,公然的和那帮混混们一起出入。”

金玉郎听到这里,脸上的笑容终于是维持不住了。

“对。”他向着陆健儿点头:“她确实是没什么出身,人还厉害,比我野多了。但是她对我好,还有……”

还有什么,他也说不清,他想说自己就是看她顺眼、看她好看,但这理由听着未免太儿戏,所以不说也罢。把手里的铅笔放了下,他叹了口气:“陆兄,我懂你的心意,可我也不是过家家闹着玩,我也考虑很久了,是真的想要和她结婚。”

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低着头说道:“我这么做,若是让你为难了,那我就辞职。回头对着段人凤,不该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会说,你和段人龙怎么斗,我也绝不会干涉。这几年我活得太累了,我就想关起门来,过几天太平日子。”

“看来,你是打算为了那个女人,和我这个朋友一刀两断了?”

金玉郎苦笑起来:“陆兄,你把话说得太严重了。”

陆健儿缓缓的站了起来,金玉郎这才发现他应该也是刚从外面回来,因为尽管上身穿着家常的白衬衫,下面却是黄呢子军裤和长统马靴。陆健儿是有军衔的,在出席大场合时,他偶尔也需要戎装笔挺的披挂上阵。虽然他并不真正带兵。

又看了金玉郎一眼,陆健儿忽然显出了不耐烦:“我懒得和你啰嗦,你现在就去把那个段人凤打发掉,以后不许你再和那种人来往。”

金玉郎终于是再也笑不动了。

一旦承认自己笑不动,他的脸上立刻就冷得挂了霜。对着陆健儿摇了摇头,他说道:“不可能。”

陆健儿绕过大写字台,走向了他:“金玉郎你不要对我耍花招,你是个什么东西,我清楚得很。你要想享受我的保护,就得乖乖听我的话。金效坤完蛋了,认为我没用了,你就想逃?我也告诉你,不可能。”

金玉郎听了这话,就觉着一股怒气猛的冲击了胸膛:“陆兄,你尊重我一点好不好?我无非是不愿意和令妹结婚而已,这是什么大罪吗?至于你这样咬牙切齿的侮辱我?我是个什么东西?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你说我是个什么东西!金效坤完蛋了,可他的钱都落到谁手里了?我是白白享受你的保护吗?我知道你家里的人全听你的话,你霸道惯了,可我姓金,我不是你家的人,你管不着我!”

说完这话,他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交朋友交成这样,我也真是见了鬼了!”

下一秒,陆健儿飞起一脚,大马靴踹中肚子,他当场起飞向后撞了墙。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