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雪独自在街上走,一边走,一边就觉着自己要疯了,此刻不疯,在将来的某一刻,也会疯。
陆府门口的卫兵和附近的巡警编织成了一张大网,严密的将她隔绝在了外头,她哭过了也闹过了,没有用,她甚至也拿绳子去人家大门口上吊了——然而连大门的边都没摸到,站岗的卫兵薅了她的头发把她往外搡,她跌坐在地上,滚了一身的灰,没个人样。

她身上穿着英国料子的洋装大衣,脸上涂着法国脂粉,手里挽着南美鳄鱼皮的小漆皮包。这些天她为了尽可能多的博得一些青眼,为了在四处求援时尽可能多的被人高看,她总是这么全副武装的出门,把自己装扮得富贵逼人。如今在那灰土地上慢慢的爬起来,她蓬着乱发转身离去,不走不行,那卫兵高举了步枪,骂骂咧咧的作势要砸她。

于是她就只能独自在街上走。果刚毅这人失踪了,她再没了可指望的靠山,冯家对她也是大门紧闭。她还不敢相信自己是受了陆家的欺骗,直到这一天下午她回了家,看见了账房小刘。

自从金效坤入了狱,傲雪就成天在外头跑,看家的重任全落到了小刘肩上。对待这位二太太,小刘向来是最忠心的,傲雪也习惯了他的忠心,所以这时坐在小刘面前,她见他表情古怪,欲言又止的,便问道:“怎么了?”

小刘直接递给了她一张报纸:“您自己瞧吧。”

傲雪有日子没读过书报了,接过报纸展开来,她看到了一段离婚启事。

金玉郎登的离婚启事,单方面的宣布他和她从即日起一刀两断,双方解除婚姻关系。

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无所谓,没关系,面无表情的将报纸折叠起来放在一旁,她正要继续想她的心事,然而动作忽然僵了一下,她猛然回头,将报纸拿起来又展了开。

这一回,她看清了报纸主版上金效坤的大照片。

照片下面是长篇新闻,她将那新闻一字一句的读了一遍,然后双手开始抖颤,抖得报纸刷啦啦响。

金效坤因为犯了走私烟土的重罪,被判了无期徒刑。

傲雪抓着这张报纸,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她没有哭,单是觉着一颗心落进了火里,那火把她活活烧了个撕心裂肺。原来世上的人就有这么坏,她又被他们骗了!她先是将金效坤的人给他们送上门去,后是把金效坤的钱给他们送上门去。金效坤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毁在她手里了!

双手紧紧的攥了拳头,她痉挛似的面目狰狞,将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对于他,她再也没脸提那个“救”字了,她也无法杀了陆健儿和金玉郎为他报仇,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死。

她得赶紧去死,不死不行,她这样的害人精,活着等于丢人,纵然金效坤不怪她,她自己还知道羞耻。连滚带爬的站起身,她跌跌撞撞的往门外跑,沿路有仆人见了她,全都像小刘一样嘴巴沉默、目光古怪——这二太太天天吵着弄钱救人,结果就救出了这个成绩?那么那些钱呢?弄来的钱又都干什么花了?

仆人们到了哪个宅门都是干活吃饭,没有必要去质问主人,但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这杆秤让他们对傲雪冷眼旁观,倒要看看她还能翻出什么大浪来。

傲雪穿着她起了褶子的英国料子大衣,脸上涂着深一块浅一块的法国脂粉,肩膀上挂着南美鳄鱼皮的漆皮包,手里攥着一张抓皱了的报纸,直着眼睛在大马路上疾行。

她心里纯粹的只是急,因为认定了自己应该速死,多活一秒都是多余。急匆匆的走了许久,她心里渐渐的明白了点,眼睛也看清了周遭的环境,她发现自己是走到了护城河岸。远近都是树木,如今这个时候,叶子脱落尽了,树木的枝枝杈杈全指着天,好像是一林子枯骨。

望着树木,吹着冷风,她心里越来越清楚了。迈步走向前方,她最后在河边停下来,叹了口气,心里想要将自己这一生的事再回忆一遍,可一转念,又觉得没有必要,还是早死了干净。死,都赎不清她的罪,她简直不能去想那活着的金效坤,要如何熬过他这一生一世。他是何等样人,怎么能将余生都葬送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

所以她这样急,既是急着死,也是急着逃。她闯下了这样塌天的大祸,死都是便宜她了。

“下辈子见吧。”她在心里说了话:“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然后她抬腿向河面走去。河面结了一层薄脆的冰,一脚踩下去,冰面“咔嚓”一声破裂,污泥涌上来。她不在乎,拖泥带水的继续前行,河水冷得刺骨,她也依旧是没知觉。待到河水淹没到了腰际,她开了口,轻声唤道:“大哥。”

然后她纵身向前一扑,扑进了无边的寒冷与黑暗中。

一只手从天而降,铁一样的硬,一把钳住了傲雪的手腕,力道惊人,铁条一样的手指几乎勒进她的骨缝里去。这样无情的一只手拉扯了水中的她,她下意识的要挣扎,不肯让它坏了她的好事,然而四面八方无依无靠,她就这么一边张牙舞爪,一边身不由己的被那只手拽向了岸边。脑袋一抬露出了水面,她吼出了沙哑的哭号:“你放手,是我该死!你别救我!”

那人是个瘦削的男子,长棉袍湿了大半,下摆全拖在了淤泥里。头也不回的拽住傲雪,他猫着腰向前走,两只脚在淤泥里踏入拔出,他走得艰难,然而一声不出,一步不停。直到把傲雪硬生生的拖上岸了,他才松了手,喘着粗气转过身来。傲雪匍匐在草地上,借着黯淡的傍晚余晖,她看清了他的模样。

他一只眼睛睁着,另一只眼睛凹陷着紧闭,曾经应该也是个周正端庄的面貌,但如今那只瞎眼连累了他,让他有了几分阴森的怪相。蹲下来重新握住了傲雪的一条手臂,他一边喘,一边说了话:“别寻死,一旦死了,就再也活不过来了。”

傲雪看着他,看着看着,她慢慢的咧开嘴,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呜咽。

“你别管我了。”她用冻僵了的手去拍打他铁钳一样的手,且拍且哭:“我害了人了……对我最好的人……我把他害进大牢里了……我这样的人还活什么……”

那只手她拍打不开,她急了,竟是伸头一口咬上了他的手背,拼命的咬,想要咬出他的血来。然而他仿佛当真是个铁打的人,她咬她的,他纹丝不动。于是她最后松了口,又是急又是气,将额头向地上拼命的撞,一边撞一边讲她的道理,言语和嚎啕混在一起,听着就是一串呕哑嘈杂的怪声。

那人不理她,随她哭叫,她要闹到天黑,也都由她。

傲雪当真闹到了天黑。

最后,她没了声息,胳膊腿儿也冻僵了,眼睛眉毛凝了霜,她只剩下一口悠悠的热气。

那人这才松了手,自己穿过林子跑向了大路,拦了一辆洋车。片刻之后,傲雪被他搬运到了洋车上,洋车夫拉起傲雪上了路,那人在旁边小跑着跟了上,这一行人趁着城门没关,赶紧回城去了。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