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官职,连毅是个师长,而这北京城里,在此时此刻,就有好多位师长;但论力量,他无所畏惧,甚至那位伟大的、说不得碰不得的霍督理,在他面前都不敢造次。因为他真的有兵有枪,他部下的小兵们也真听他的话,他部下的军官们也真懂军事与战术。
所以要不是现在他输得发了昏,要不是段人龙本人看着也非俗类,要不是对面那一座筹码山足够诱人,那他绝不会依从段人凤。让小翠芳去拧了把热毛巾,他相当用力的擦了把脸,擦到一半时,他从毛巾后头露出眼睛,饶有兴味的望向了前方那一对兄妹。这对兄妹来历不明,好像是从天而降的,忽然就出现在了这北京城里,唯有一点,外人可以确定,那就是他们应该确实是真兄妹,他们分享了同一款的相貌,然而又还能男女分明,段人凤打扮得这么像小子,但连毅依然一眼就看出了她本应是个小美人——如果她愿意脱下一身男装的话,那么她下一秒就可以恢复她小美人的本色。

可惜她显然是不愿意。

与此同时,段人龙和段人凤交换了座位。兄妹二人今天对连毅,打的是车轮战,先是段人凤上场,然后是段人龙,段人龙赌了几个小时,方才忽然感觉头晕眼花,所以不甚甘心的把位子还给了妹妹。不甚甘心倒不是为了什么特别的缘故,纯粹只是因为这最后一局赌注太大、分外的刺激有趣。

这最后一局,段人凤输了。

他们兄妹似有神佛护体,从来没在赌场上栽过大跟头,这一场失败,是他们的生平头一遭。

没有任何预兆,连毅坐庄发牌,段人龙紧盯了他的手,确定了他没有耍花招,骰子是他们一直使用的旧骰子,其中也绝不会有什么机关;唯有他们兄妹忽然堕落成了凡人,失去了从他们父亲那里传下来的好运气。

胜负分明了的那一刻,整间屋子安静下来,段人凤瞪着桌上的骨牌,微微的张了嘴,一声也发不出来,段人龙则是坐在一旁,陪着她发呆。唯有连毅兴奋的猛拍了一下桌子,震得茶碗蹦了下去、摔了个粉碎。这一拍一摔让段人凤先回了神,抬头望向连毅,她像是有点虚弱,一张脸完全没了血气,褪成了银白颜色。

“好。”她轻声开了口,向着连毅点了点头:“好,锋老确实厉害,我们愿赌服输。”

段人龙比她更快的恢复了常态,抬手一指面前那座筹码山,他说道:“这里头,一半是我们从锋老那儿赢来的,一半是我们自己的。谁来帮忙算算账,算好了我开支票。”

连毅从小翠芳手里接过一支香烟,对着前方二人笑眯眯:“后不后悔?”

段人龙也笑了:“锋老看我们像不像后悔?”

“看着倒是不像。”

段人龙活动了脖子和肩膀:“今天对您说句老实话吧,我们兄妹两个,向来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做完了算,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后悔。要不然,凭着我俩这个无法无天的作为,早就活活后悔死了,哪还能有今天的这场乐子?”

连毅向后一靠,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连声音都跟着变得懒洋洋:“你这个乐子,少说得值五十万。”

段人龙摇摇头:“没关系,及时行乐最要紧,反正千金散尽还复来。”

“你有这个自信?”

段人龙被连毅问笑了:“锋老,您是怎么了?非让我们两个哭一场,您心里才舒服是吗?那我就告诉您,我们这回确实是输到姥姥家了,要是不赶紧去想办法弄钱,接下来吃饭都成问题。这钱怎么弄,我们也还不知道,不过我们两个一直有点儿运气,应该总不至于饿死。这回您放心了吗?”

连毅用手里的香烟一指段人凤:“最后一局是她输的,回家之后别怪她。”

此言一出,他终于从段氏兄妹脸上看到了一点新表情——兄妹两个分明是一起困惑了,因为他们向来是同进同退,从未闹过内讧,所以连毅这话,他们全没听明白。

困惑过后,段人凤说道:“锋老,还是算账吧。”

连毅抬起一只手:“子明!”

后方暗处的青年军官应声而起,走到赌桌旁开始清数筹码。末了段人龙从怀里摸出支票本子,刷刷点点的开了一张支票。段人凤看出他的手有点抖,于是他刚一抬笔,她就伸手拿过支票,欠身把它送向了连毅:“交通银行的票子,您要是信不过,明早银行一开门,您就派人拿它过去,把钱兑出来。”

连毅接过支票,随手往那军官手里一送:“叔叔没那么多小心眼儿,信你。”

小翠芳整晚都想请在场诸位用些夜宵,如今赌局终于散了,他立刻张罗着请众人到客厅里坐坐歇歇,连毅不歇,有事要走;而连毅既是走了,段氏兄妹这一对没胃口的也告了辞,所以旁人审时度势、纷纷撤退,小翠芳那一桌子馄饨汤面以及甜点心就还是没能摆上来。

小翠芳这边的局面,姑且不提,只说段氏兄妹坐上汽车回了家,一路无话,进门之后,他们开了房内一盏电灯,坐下来还是相对无言。段人凤有些忧愁,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人。

“怎么对他说呢?”她问。

“他”自然就是金玉郎,钱是金玉郎拿出来给他们的,说是买命钱,可他将那两张十万的支票送给他们的时候,他脸上一点难色也没有,显然是认了他们做亲人,愿意把让他们拿了钱过好日子。

但他应该绝不愿意让他们用这钱去滥赌,尤其是不会愿意让他们在一夜之间输成穷光蛋。

热血慢慢的凉下去,理智慢慢的抬了头,段人凤叹了一口气:“穷我不怕,又不是没穷过,只是不知道见了他怎么说。一夜的工夫,他那二十万,加上这些天赢的五六万,全没了。”

段人龙向着后院一晃脑袋:“他那儿不是还有个保险箱吗?不知道见了他怎么说,索性干脆不见,咱们把那箱子撬开,弄点金银细软连夜出城,换个地方玩去!”

段人凤起身走到一架沙发前,软绵绵的躺了下去:“那我宁可直接杀了他。”

“不至于吧?”

“我是怕他伤心。他没亲人,只有我们,如果知道我们也是坏人,你说他得有多难过?一想到他孤零零的难过,我就是走到天边去,心里也放不下。”

段人龙扭头望向了她:“妹,我真没想到,像你这么个奇女子,最后竟然给我找了这么个没断奶的妹夫。”

“谈不上,我对他不过是将心比心罢了。”

段人龙冷笑一声:“滚你的蛋吧!”

说完这话,他扪心自问,倒是没找到几分嫉妒的情绪。照理说,他们兄妹感情这样好,妹妹如今有了意中人,他是可以嫉妒一下的,可他确实是不嫉妒,或许因为那意中人是金玉郎,而他和金玉郎是朋友——不知道他哪辈子没积德,这辈子交了这么个朋友,虽然相识了还不到半年,但他已经预感自己要负责这位傻妹夫的一生一世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他最后做了总结陈词:“先睡觉,睡醒了再说,反正那小子总不能把你我的脑袋咬下来。”

段人凤这个奇女子,和她哥那个奇男子,分头回了卧室。

奇女子睡不着,因为怎么思想,也还是越不过金玉郎那道坎去,似乎她这回输的不是自己的钱,输的是金家财产,以至于心中有愧,没法对着金玉郎交差。迷迷糊糊的躺到了凌晨,她入了睡,然而睡了没有三个小时,天光大亮,有人起了大早登门拜访,正是那块令她失眠的心病——金玉郎。

她和段人龙怀着鬼胎,草草的穿好衣服出来迎接了心病,心病本人倒是愉快得很,见了他们,未语先笑:“知道你们惦记着我,所以今天我连懒觉都没睡,自己送上门来了。”

段人凤舔了舔嘴唇:“你……都知道了?”

“那怎么会不知道?昨天我就看出来了。”

段人龙清了清喉咙:“那你这次来,是想……说什么?”

“我是来告诉你们,那个连毅,我从此往后不找他了。”

段人凤点点头,心内一片茫然:“哦……”

金玉郎又道:“我昨天遇见了一位老同学,他呢,虽然不是师长,但他是师长的儿子,比师长也小不了多少,而且为人非常正直,总之就是比连毅好得多,绝不会占我一分一毫的便宜。我和这样的好青年拉拉交情,你们总不会再有意见了吧?”

段人凤哑然,段人龙试探着问道:“你是什么时候遇见你那位老同学的?”

“就昨天下午。你们把我从汽车上撵下来,我没走几步就遇见他了。他前些年一直在德国留学,这是刚回北京不久,他爸爸还和霍督理有点什么亲戚关系,反正够厉害就是了。我和他关系很好,当年他还经常到我家里住呢,我和他——”

没等他说完,段人龙轻飘飘的又出了声:“那你有了这么好的老同学,昨天怎么不告诉我们一声?”

金玉郎听得莫名其妙:“这又不是什么赶时间的急事,我为什么要昨天告诉你?我今早告诉你,难道还迟了吗?”

段人龙后退一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段人凤扶着桌子站了,口中咕哝道:“可不是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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