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郎和嫂子谈话完毕,然后便说自己要找傲雪去,匆匆的起身离了开。他平时去哪里做什么,这家里的人——起码在表面上——都是不甚关注的,因为他是个令人省心的纨绔少爷,玩归玩闹归闹,但是从来不闯祸,前些天被土匪绑票算是意外,可这其实也怪不到他头上去,他无非是倒霉而已,又不是他主动去招惹了土匪。
不惹事生非,吃喝玩乐花的也是他自己的钱,所以他猜测家里除了大哥之外,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对自己有兴趣。此刻溜达着离了冯芝芳的屋子,他刚出院门没有几步,迎面却是遇上了金效坤。立刻在路上站住了,他向着金效坤一笑:“大哥。”

金效坤看着弟弟,心中是五味杂陈。金玉郎死而复生,一方面是洗刷去了他那谋害亲弟的罪孽,让他洗心革面,可以重新做他的高尚绅士;可另一方面,金玉郎没死归没死,可他毕竟是对这个弟弟下过了杀手,而且还有个同谋名叫果刚毅,这场未遂的谋杀若是无人发现,倒也罢了,一旦有人发现了他的所作所为,那么又将会是一场大乱。

而且,弟弟既是活下来了,那么弟弟手里的钱财,也就和他彻底没有关系了。债务像山一样的压迫着他,他身边一个帮手都没有,无论亲疏,全都是袖手旁观。

包括他的挚友兼学弟,无耻之徒果刚毅。

眼睛望着金玉郎,金效坤心中一瞬间涌出了无尽的感情和烦恼,金玉郎站在大太阳下冲着他笑,笑得双目弯弯,大黑眼珠子,黑得没了白眼仁,有点可怕,但煌煌的烈日阳光正照耀着他,足以证明他并非鬼魅,而只是个没心没肺乐呵呵的傻小子。

这个傻小子,可不是真的傻,金效坤曾经开口向他借钱度过难关,结果傻小子乐呵呵的找出了一百多个理由回敬他,他借十万,傻小子至多能拿出一千。

“找你嫂子来了?”金效坤问他。

金玉郎一点头,“嗯”了一声,然后继续微笑。金效坤被他这样笑眯眯的注视着,忍不住也皱着眉头笑了:“怎么这么高兴?”

他答非所问:“我……我找嫂子帮点忙。”

“帮什么忙?”

“你问嫂子就知道了。”

说完这话,他像是不好意思了,忽然撒腿从金效坤身旁跑了过去,跑出几步之后他回了头,抢着又嚷道:“大哥你问问嫂子!”

金效坤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眯着眼睛望着弟弟的背影,弟弟真年轻,刚二十一岁,蹦跳着奔跑起来,姿势还带着孩子气,而他这个做大哥的,竟然曾经想要图财害命杀了他。金效坤越是思想,越是感觉不可思议。转身走进院子里,他本是有事而来,然而被金玉郎这么一打岔,他若有所思的,反倒是心不在焉,几乎忘了来意。

冯芝芳还在房内慢慢的品咖啡,万没想到他会忽然光临。金效坤进了门,东看看西看看,手脚十分忙碌,以至于无暇去看她:“玉郎和你说什么了?我刚在外面遇见了他,他让我一定要来问问你。”

冯芝芳答道:“是结婚的事,他想要不办典礼,旅行结婚,可是怕你不同意,所以就托我来做说客。”然后她支使门口的丫头春杏:“去给大爷端杯热咖啡,别加糖。”

金效坤背对着她,向着窗外说话:“我当是什么事,这也值得他神神秘秘。就算他自己不着急,我这一趟来,也是想让你帮他张罗一番,毕竟他在京华饭店摆了那么大的场面求婚,不如趁热打铁,把这件大事办完,我们身为兄嫂,也算是完成了一项责任。往后……”他顿了顿:“他自己成了家,若是想要搬出去过一夫一妻的小日子,也可以。”

冯芝芳唯唯诺诺的答应着,脸上挂着一点笑容,心里并不希望小叔子搬走,小叔子一走,家中就只剩了她和丈夫,她是心怀鬼胎之人,禁不住和丈夫独处——尽管丈夫对她是日益冷淡,两人其实很少独处。

金效坤这时转过了身,望向了她:“下午又是出门玩去?”

冯芝芳抬手摸了摸头发:“表妹找我去打牌。”说到这里,她溜了丈夫一眼,又道:“玉郎的婚事,我会替他上心,你就放心吧。”

说完这话,她发现丈夫依然紧盯着自己,那个眼神难描难写,像是挑剔着她,也像是嫌恶着她,总而言之,目光不善。她有些抵挡不住,正要硬着头皮换个话题,幸而这时春杏端着咖啡进来了,而金效坤一见咖啡,倒像如梦初醒似的,说道:“不喝了,还有事。”

然后他便迈步走了,冯芝芳起身送他到了房门口,望着他的背影发呆。她不忠于婚姻,她在外偷了情,说不怕是假话,真要是事情闹穿了,金效坤一定饶不了她。当然也有一条更体面的路可以走,那就是她提出离婚,干脆和金效坤一刀两断,反正也没有孩子牵扯着她。然而果刚毅又不允许她这样做——果刚毅和她好,不过是为了玩,让他为了她和金效坤翻脸,那他是万万不肯的。

说来说去,遇到的男人全都是靠不住的货色,冯芝芳倚着门框站了,只感觉活着没意思。将春兰拿来的那杯咖啡慢慢喝了,她振作精神,决定还是按照原计划出门去。

出门见果刚毅那个狼心狗肺的坏爷们儿去!

冯芝芳虽然心里恋着情人,但并没有因此耽误了正事,翌日下午,她去了连家,向傲雪提说了旅行结婚的话。她深恐傲雪心里不愿意,可又面子薄不敢提出异议,所以把话讲得十分柔软松动,只说:“他爱追这个摩登潮流,是他的事,你不要管他,只说你自己愿不愿意,若是不愿意,那就还是按照老礼来办,咱们不听他的。”

她没打算立刻得到回答,这毕竟是一桩人生大事,她得让人家姑娘好好斟酌,哪知傲雪垂了头答道:“昨天,他也对我说了这个话,我……我倒是没什么意见,而且我家的情形,嫂子也是知道的,家里只我一个人,也没有长辈,所以……我就全听嫂子和大哥的安排吧。”

冯芝芳“哟”了一声,没想到傲雪这么好说话。而人家小两口既然是达成共识了,旁人还啰嗦什么?随着他们的意思就是了。

笑盈盈的望着傲雪,她换了话题,开始说起了玉郎——玉郎自从历了一场大险之后,真是脱胎换骨,变得懂事多了。往后再结了婚生了子,有责任压迫着他,他必定更能上进。傲雪一言不发不好,出言附和也不像话,只能是微微的陪着一点笑容,静静听着。其实她并不赞同旅行结婚这个做法,婚姻乃是人生大事,哪有出去玩一趟就算结婚了的?可真要举办婚礼的话,那麻烦就多了,而她那点嫁妆抬到金宅去,也实在是经不起众人的检验。还有一节,便是她这些年坐吃山空,日益困窘,到了如今,竟然将要维持不下去,所以越早结婚,她越能保持住自己连二小姐的体面,真要是慢吞吞的拖到明年,自家不一定又是什么光景了。反正只会是越过越穷,绝不会往好里变。

所以,旅行结婚就旅行结婚,横竖现在流行这个,这么干不但不丢人,还格外透着一份文明解放,是桩美事。正好夫妻两个在旅途中独处,自己还能和金玉郎增进感情。昨晚金玉郎开汽车过来,载她出去吃大菜看跳舞,她暗暗观察着他,没挑出他的毛病来,可也没瞧出他哪里可爱,他像个会吃喝会谈笑的人偶,全无灵魂,这样的青年,拿来做知音伴侣是不大行,但用来当丈夫,是足够了。

冯芝芳从连家回去之后,向金玉郎报了喜。金效坤听了,也没有异议。如此又过了三天,连宅来了几个人,送来了傲雪的嫁妆。这嫁妆是十口箱子,不能算贫,但放在金宅,就还是显得寒素,幸而没有亲戚宾客过来品头论足。金玉郎托朋友到铁路局提前订下了两张去青岛的包厢票,金效坤也派人往各大报馆送去了消息。等到金玉郎和傲雪登车出发的那一天,二人的结婚启事就会出现在城内各大报章之上。

在出发前夜,傲雪那边,是有她那位大姐傲霜过来陪伴着她,金玉郎这边则是无需陪伴,他继续像野马一样的往外跑。自己开着汽车前往了八大胡同一带,他不是要往那温柔乡里钻,而是另有目的地。

他的目的地位于韩家潭,目的地的大门外挂着电灯招牌,上书“花国俱乐部”五个大字,俱乐部的本质,是家大赌场。在门口买了一百块钱的筹码,他晃晃荡荡的进了大厅,在正中央的大台子前,找到了段人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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