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三人在北京的西车站下了火车。
段人龙手里拎着个小网兜,里面装着五只硬邦邦的大青桃子,是他们兄妹路上吃剩下来的。段人凤的一条手臂上搭着两件西装上衣,另一只手领住了金玉郎。今天天气热,金玉郎和段人龙都是衬衫长裤的打扮,上衣早在火车上就脱给段人凤了,段人凤其实也想脱,可是不敢,因为她那个身量,削肩细腰的,有学生装掩护着,还看不出女性的曲线来,一旦脱了那粗线条的上衣,她十有八九就要露馅。

单手握着金玉郎的手,她领孩子似的领着他走,他那巴掌薄而大,绵软细嫩,并且一直是热烘烘的,像是个病孩子的手。事实上他也确实是病了,一路上什么都没吃,只喝了点水,而且无论是掌心还是额头,全都在发烧。想当初他都落进土匪窝里做肉票了,还照样能吃能拉,能玩能睡;如今眼看着要到家了,他反倒病了起来,段氏兄妹嘴上不说,心里都知道他这回真是上了火、动了心。

换言之,就是这小少爷走了二十一年通达大道,如今猛的一脚踢上了铁板,好道路他是走到头了,他本人也是疼得懵了。

段人龙和段人凤夹着他走,走出了西车站后,段人龙先不急着叫洋车,只问金玉郎:“你这一路连个屁都不放,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回上了洋车可就真到你家了,你见了你大哥,是把话挑明了大闹一场?还是装孙子不出声,拿了钱就开溜?”

金玉郎停下来,扭头望向了他:“你放心,我有我的主意。原来我是傻,可我现在明白过来了,我不傻了。他会对付我,我也会对付他。”

他说这话时,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是个心如死灰的冷酷模样。但段人龙凭着自己对他的了解,只敢把他的话当成屁听,至多是个冷酷的屁。

若是换了一般有理智的人,此刻面对着金玉郎这么一位糊涂少爷,就要各寻出路以求自保了,纵然是一颗心被二十万元的巨款勾住了,也要把住心神,不会贸然行事。然而段氏兄妹实在超凡,在明知道金玉郎说话和放屁差不多、自己也没什么主意的情形下,还是坐上洋车,往金宅去了。

金宅有气派。

段氏兄妹从小没受过穷,自从少年时代进了长安县的洋学堂后,大小的世面,他们自认为也是见了些许,可如今在金宅大门外下了洋车,他们举目瞻仰,全都是半晌没说出话来。金家的二爷没了,门内门外白花花的,是金宅的人和物一起在给二爷披麻戴孝,可饶是这么白花花的,依然能瞧出宅子本身的豪华来。金宅门口是一片平坦的敞地,靠边停了三辆汽车,朱漆大门大敞四开着,门内无人,倒是门楼下方左右各有一间门房,其中一间门房开了门,有个听差许是以为来了吊唁的宾客,一路小跑着迎了出来——迎到半路,他看清了金玉郎,登时停住了,也不说话,单是圆睁二目,直勾勾的死盯。

金玉郎没理他,自顾自的往门内走,都将要走到大门跟前了,那听差才颤巍巍的开了口:“您是……二爷吗?”

金玉郎和他擦身而过,一言不发。段氏兄妹跟着他往大门走,一边走,一边还回头看了那听差一眼。他们这一眼里,并没有包含什么深意,但那听差像是被他们那目光刺着了,先是打了一个哆嗦,随后便扯着喉咙高叫起来:“二爷!二爷回来啦!”

这听差的嗓音绝似公鸡,又高亢又洪亮,不愧是个守大门做司阍的。而他在门外打鸣似的一叫,立刻惊动了门内的人。这些天金宅大办白事,全家上下都是忙得不可开交,此刻太阳晒得满世界滚热,正是听差仆役们躲在房中偷懒的时候,如今这些人被外头那一嗓子震了出来——刚出来时还昏昏然的不明所以,及至看到了金玉郎,这些人哄然一声,四散开来,有几人大呼小叫的往宅子深处跑去,而金玉郎在一片树荫下停了脚步,气冲冲的嚷道:“你们这帮王八蛋,看我没死,你们心里难受是不是?我坐着一列破火车赶了几百里地回家,你们就这么招待我?大哥呢?”说着他环顾四周:“这又是在搞什么鬼?咱家谁死了?”紧接着他脸色一变,抬手一指自己的鼻尖:“不会是我吧?”

就在这时,有人在几名听差的簇拥下狂奔而至,在金玉郎的面前来了个紧急刹车,他望着金玉郎气喘吁吁。段氏兄妹站在一旁,就见这人西装革履、油头锃亮,正是金家的大爷金效坤。

兄妹二人,因为始终没摸清金玉郎那复仇的路数,所以一起将心提了起来。提了足有五六秒钟,金效坤喘息着开了口:“玉郎?”

金玉郎劈胸一拳,正中了金效坤的胸膛。金效坤后退一步,就见金玉郎要哭似的把嘴一咧,又抬了袖子一抹眼睛:“大哥你气死我了!就怪你,差点害死我!”说到这里,他带了哭腔:“我先是走了一千多里的山路,又在三等车厢里挤了几天几夜,还被臭虫咬了。土匪向你要钱,你给他们钱就是了,怎么还打起了仗?幸好我命大,死里逃生,要是这回你把我炸死了,你看我不到阴间告诉爸爸,让爸爸回来把你也带走!”

他这一番话,说得是乱七八糟,旁边这群闲杂人等瞠目结舌的听着,依稀听出了一点眉目,知道是大爷救弟弟没救明白,许是误以为这位二爷已经归了西,而二爷在这一趟历险之中,显然是吃了苦受了累,所以这回气大发了,见面就给了他哥哥一拳头。

金玉郎把话说尽了,闭了嘴,但依旧是气得呼呼大喘,肩膀随着呼吸大起大落,两只眼睛也通红的怒视着金效坤。金效坤怔怔的看着他,一时间竟也想哭——不是吓得要哭,是庆幸得要哭,是后怕得要哭。

其实,这一场谋杀,失败了也好。

他活了三十多年,一直是行得正走得端,放到哪里都是体面人物,让他为了一个钱字去杀弟弟,他一时冲动,做是做了,可午夜梦回,他越想越是感觉自己满手鲜血,一生一世都要洗刷不净。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不敢承认自己是有了一点后悔,可此刻望着面前这连哭带闹的金玉郎,他确实是松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松的,五脏六腑都随之往下一沉,上前两步一把抱住了金玉郎,他收紧双臂箍住了这死而复生的弟弟,眼中也闪了泪光。这一场谋杀像噩梦一样的结束了,梦醒之后,他依然还是个身家清白的好人。金玉郎在他怀里挣扎了几下,嘴不闲着,愤愤然的又数落起了他,他心神俱乱,先是耳鸣得什么都听不清楚,后来渐渐听明白了,他松开了双臂,开始顺着金玉郎的话辩解:“那土匪一会儿要钱,一会儿又不要钱,也不许小刘见你的面,我怎么能不多想?怎么能不急着把你抢出来?我就你这么一个弟弟,我能害你吗?”

金玉郎大叫:“那你也是笨!”

他先前对待金效坤,向来是按照弟弟对待兄长的礼节,恭敬随顺的,这样面红耳赤的吵嚷,是他生平头一遭的无礼。听差们站在一旁听着,倒是很体谅他这份无礼,因为他虽然语无伦次,但是吵嚷了一番之后,众人也渐渐听明白了他这愤怒的理由——土匪做事出尔反尔,大爷摸不清头脑,一时心急,就请果团长带兵上山强攻,想把二爷抢出来,那知道那土匪也不是吃素的,双方就真刀真枪的干了一仗。二爷是孩子脾气,管你大哥是怎么想的,反正自己因此冒了险受了罪,这就不行,他就委屈!而大爷平时尽管威严,今天对着这么委屈的弟弟,也没脾气了,随着弟弟骂他“笨”,一点也不恼。

有听差拧了一把毛巾,试试探探的送到了金玉郎面前,金玉郎接过毛巾满脸擦了一把,然后回头伸手,把段氏兄妹拽到了身旁:“大哥,这一趟多亏他们救了我的命,要不然我连路都不认识,土匪大兵不杀我,我自己都会饿死在山里。”

段氏兄妹自从进了金宅大门之后,是一言未发,金玉郎涕泪横流的演了这么一场闹剧,是意欲何为,他们也不知道。段人凤这回近距离的看清了金效坤,见他两只大眼睛,白眼珠遍布红血丝,眼角略微的有一点垂,但是不显温柔,看着只是阴鸷憔悴。

金效坤转向这两个人,第一眼也看他们是学生,如果不是大学生,就是高等中学的学生,这两个学生怎么会成为金玉郎的救命恩人,这是让他疑惑的,而他刚向这两人道了谢,金玉郎便又开了口:“不用你拿嘴谢人家,人家为了我,苦也吃了,累也受了,你单说声谢谢,也没用。现在我带他们回房休息去,再不洗个澡,我们三个都要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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