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氏兄妹不仗义。
众匪都是冲着他们的号召才落草为寇的,然而大难临头之时,他们却是一马当先的逃了,连声预警都未留。但他们也不是活到今天才不仗义的,他们逃得理直气壮、义无反顾。

段人龙死死攥住了妹妹的腕子,手指将要嵌入妹妹的肉里骨里,他们是血肉相连的一奶同胞,他宁可把这个妹妹活活攥死,也决不肯和她分散。段人凤全神贯注的紧追着他,同时也紧紧握住了金玉郎的手,仿佛金玉郎死活无所谓,她只要他的一只手。三人牵扯着跑成了一串,忽然脚下踏了个空,他们三个一起跌进了个草坑里。

三人都没跌伤,只是吓了一跳。段人龙跑不动了,坐在草坑里喘粗气,段人凤也坐了起来。月色很好,她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金玉郎,金玉郎趴在地上,喘得深一口浅一口,像是在边喘边哭。

段人凤把他揪了起来:“怎么回事?你哥疯了?还是怕我们明天放你回家,要趁夜把你和我们一起轰了?”

金玉郎喘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对着她摇头,并且抖得厉害。段人龙这时缓过了一口气,说道:“这还用问?白天说要放他,夜里就挨了炮轰,我们肯定是被他连累了。”

“不。”金玉郎依旧是摇头:“我大哥不会。”

段人龙抓住他的头发狠晃了一下子:“没我妹救你出来,你现在已经化灰了。还他妈不会呢!”

金玉郎哽咽了一声。段人凤把段人龙的手扯了开:“接下来怎么办?咱们现在一无所有,能保的只有一条命了。趁着现在天还黑,哥你快点找条路,咱们先逃出去再说。”

“我上哪儿找路去!”

“我管你上哪儿找!”

段人龙翻身起来爬出草坑,举目四望,段人凤也想带着金玉郎起立,然而金玉郎小声哭道:“别管我了,你们逃吧。”

段人凤低头看他:“什么意思?”

“我脚扭了。”

段人凤俯身一扯他的裤脚,他又哽咽了一声:“不是这只。”

她转而去看他另一只脚,天黑,她依稀看出那只脚的脚踝是有点变形,伸手一摸,她摸到了滚烫的皮肤,也摸出了金玉郎的一声痛呼。

段人凤收回了手:“我杀了你得了。”

然后她自己先爬上地面,随即蹲下伸手,要把金玉郎也拉上去。段人龙见了,说道:“别管他了,咱俩快走。”

段人凤道:“不行,得带上他,也许他还有用。”

段人龙“唉”了一声,走回来一弯腰,把金玉郎拽出来扛上了肩膀,然后转身继续往前快走。段人凤跟着跑了两步,哪知道草下藏了一条老树根,段人龙跨过去了,她却是一脚踢上去,绊了个大马趴。

这一下子摔得太狠了,震得她五脏六腑都疼。她闭着眼睛屏住呼吸,足憋了四五秒钟,才把这一震的痛楚熬过了过去。抬起头望向哥哥的背影,她随即又把头一低。

因为段人龙遇到了拦路虎。

拦路虎是个士兵。士兵和保安队的服色完全不一样,而且虽是单枪匹马,但是全副武装,手里端着步枪。不知道这个士兵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迎面见了段人龙,他显然也是一愣,随即厉声喝道:“站住!”

段人龙弯腰放下了肩上的金玉郎,金玉郎完全站不起来了,跪坐在了草地上。他仰头去看那士兵,而那士兵对着段人龙一晃枪口:“你也跪下!”

段人龙二话不说,立刻就跪了。

士兵将手指勾上步枪板机,端枪走到了二人面前,枪口抵住了段人龙的胸膛,他俯下身来,却是细看了金玉郎的脸。

“你是金家二爷?”他问。

金玉郎慌忙点头:“是我是我,你——你是来救我的吧?”

士兵一言不发,手指却是作势要扣扳机,可就在这一刹那间,段人凤从草丛中匍匐而来,纵身一跃扑向了他。他猝不及防,被段人凤扑了个倒仰,同时就觉手中一滑,正是段人龙出手抢了他的步枪。

两只手锁住了他的咽喉,他的惊呼被段人凤硬掐了回去。而段人龙手攥枪管高高举起,一枪托砸向了他。士兵的眼珠子猛然向外一努,惨叫也全被段人凤扼在了喉咙里。

段人龙一枪托砸断了他的右腕。

然后段人凤一点一点的松了手:“你是谁的兵?为什么往山上开炮?”

段人龙也蹲到了士兵身边,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将刀尖抵上了他的眼皮:“你说实话。”

士兵哆嗦着答道:“好汉饶命,我也是奉长官的命令——”

段人凤开了口:“少废话,你是谁的兵?为什么开炮?”

“我是三十四团的,我们团长下令开的炮,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是奉命上山找人的。”

“找谁?”

“找金二爷。”

“找他干什么?”

士兵疼得发昏,颤巍巍的吸了一口气:“杀了。”

段人凤回头去看金玉郎,他们近在咫尺,士兵的话,金玉郎可以听得清清楚楚。段人龙又问:“为什么杀他?”

士兵挣扎着摇头:“不知道,长官怎么吩咐我们,我们就怎么办。”

“你们是从哪个方向上山的?”

“我们把山包围了,我是从东边上来的。”

段人龙一推段人凤:“听见没有?包围了。”

段人凤却是低声说道:“杀了他。”

“谁?”

段人凤猛的扭头反问了他:“你是傻子吗?谁要杀我们,我们就杀谁!”

段人龙拄着步枪站起来,抡起步枪就往下砸。段人凤向后一躲,躲过了飞溅的鲜血和脑浆。段人龙再次抡枪,这回他用枪托彻底砸碎了士兵的脑袋。段人凤向后退了又退,心里知道这人是非杀不可,然而依旧悚然。在此之前他们耍刀弄枪,杀人放火的狠话没少说,可说归说,他们充其量只能算是蟊贼,这是他们第一次杀人。

段人龙拄着步枪,呼呼的喘气,回头望向妹妹,他忽然一笑:“有点儿意思。”

某种异于常人的性情,原本一直是隐藏在他骨子里的,此刻乘着血腥的东风,苏生了过来。他不怕,更不悔,甚至心胸一片畅达,单只是痛快,“有点儿意思”。这点儿意思说不清道不明,让他只能是向着妹妹笑。而他妹妹冷着脸,伸手向他一翘大拇指。

妹妹并没有从杀戮中得到快感,不过哥哥这活儿干得崭截利落,确实漂亮,值得一赞。

兄妹二人惺惺相惜完毕,一起望向了金玉郎。金玉郎静静的跪坐在草丛里,喃喃的自语:“我不明白。”

段人龙收了笑容:“还是不能走?”

金玉郎摇摇头。

段人龙看了妹妹一眼,随后说道:“那你给我们一个继续救你的理由,要不然,我们没道理带着你这么个扫把星逃命。”

金玉郎怔怔的看着他:“我不知道……我大哥要杀我,可我不想死……我自己赎自己好不好?我有钱,我有很多很多的钱,你们带我去北京也行,去天津也行,只要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就可以从银行里取钱给你们。我——我——”他六神无主的有了哭腔:“我给你们二十万,只要你们救我。我不想死,我害怕。”

段人凤忽然问道:“如果你死了,谁会继承你那很多很多的钱?”

金玉郎抬袖子一抹眼泪:“大哥。”

段氏兄妹又对视了一眼,然后段人龙走回金玉郎面前,背对着他蹲了下去:“很多很多,到底有多多?”

金玉郎一下子趴上了他的后背,双臂紧紧环住了他的脖子:“一百万。”

段人龙起立到了一半,听了这个数字,登时一晃,差点把他晃了下去。段人凤伸手扶住了金玉郎:“一百万身价的少爷,值得一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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