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子夜时分,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大泽尽头。
一条金红色的大河犹若霞烧沿着大泽的边缘迤逦流淌,河的那岸是一座千尺峭壁,像城墙般巍峨屹立高耸入云。

陆叶站在岸边,眺望壮阔瑰丽的大河,却发现在其间奔腾的河水竟然是一道道赤色的云霞流光,“波涛”汹涌澎湃击打着兀立两岸的岩壁,飞溅起成千上万朵美轮美奂如真似幻的浪花,红彤彤的漫天开放如花雨缤纷。

近岸,陆叶察觉到无处不在的幽渊混沌之力被某种奇异的力量大幅削弱,四周的空间受到强烈的压制根本无法飞行。

“这是……流金大河?”卞耀武惊疑不定地看着河面,忍不住问柴华山道:“你到十二层幽渊的尽头来做什么?”

“找彼岸花。”柴华山收回了视线,举步沿河而行道:“走,应该不会太远。”

“彼岸花?”妖泪嘿嘿道:“你想采彼岸花,就得趟过流金大河。啧啧,什么人会昏了头干这种傻事!”

陆叶错愕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让老夫来教教你。流金大河又叫万岁河,河中云霞流光饱藏光阴之力,人若进入其中,岁月便会急剧流逝,任你有千百岁的寿元也难免在弹指之间衰老而死。除非,你是拥有万年不朽之身的上界天仙,不然就算是地仙、真仙,过了河便休想回头。”

陆叶大吃一惊,他想到的不仅仅是眼前的柴华山,还有同为彼岸花而来,身陷幽渊生死未卜的游龙……

柴华山像是明白陆叶的心思,他回首一笑道:“不必担心,我自有主张。”

陆叶可不信,他又想起了费维说的关于柴华山的结局。

本以为柴华山是被妖泪所害,孰知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柴大哥没事,反而是妖泪被打得险些道消身死。

陆叶悬着的心尚未来得及放下,柴华山却又要不惜耗尽寿元横趟流金大河去采彼岸花。

彼岸花……

陆叶顿时醒悟到了这花名的来历,生于大河彼岸,开在千尺峰顶,本就不是人间可以采摘。

如此逆天行事,岂能不付出巨大的代价!

商嘉禾忽然问道:“这条河有多长?”

柴华山听出商嘉禾话里的意思,回答道:“岁月有多长,这条河就有多长。”

他忽然低咦了声,目光定定地凝视对岸峭壁,眼中露出欣喜的笑容。

“运气不错,找到了。”

陆叶凝目望去,大河的对岸约莫千尺高的峭壁尽头,五朵红色的小花排成伞形,纤细的花瓣如倒披针形向后蜷曲,根茎深深扎在岩缝里正迎风怒放。

这就是传说中的幽渊彼岸花。

陆叶心头一阵翻滚,泛起难以言状的滋味。

为了这么一朵朵小小的红色彼岸花,游龙生死未知,柴华山九死一生……

他甚至有种飞过流金大河,跃上峭壁将所有的彼岸花统统拔去的冲动!

“兄弟,嘉禾公主,咱们就此别过。”

柴华山毫不迟疑地打断了陆叶的思绪,他站在岸边向两人抱拳告别。

说走就走,不拖泥带水,不带任何眷恋。

离别来得如此突然仓促,陆叶有几分惶然道:“大哥!”

他想说什么,可什么都说不出。话到嘴边,喉咙哽噎,所有的话又硬生生咽下。

柴华山微笑道:“兄弟,对不住,大哥只能陪你走到这儿。再往前的路,我要一个人走。咱们认识的日子不长,但意气相投交情过命,也算得肝胆相照。没想到,我柴华山最后一程,还能有你陪着,老天爷待我不薄。”

他拍拍陆叶的肩膀,就像两人初次相逢时那样,又将重岳魔葫递给少年道:“这葫芦里的寒山烈还有点儿,帮我喝完把它还给北岳真君庙,我儿子……”

柴华山忽地一笑道:“差点儿忘了,你是三千两百年后来的。”

陆叶默默接过重岳魔葫道:“大哥,我和你一起去!我用凤凰双翼打破虚空,你抓紧时间飞渡流金大河。”

“不必了。你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力量,既不是混沌虚无,也不是九天的仙魔神佛,而是咱们面前这条滔滔流逝的岁月大河。”

柴华山的眸中一派清朗从容,轻声婉拒道:“除了太上,任你是通天彻地的盖世英雄,还是庸庸碌碌的贩夫走卒,谁都逃不过光阴的消磨。凤凰双翼能够打破虚空,却终究无法逆转逝去的岁月。”

他用力搂紧陆叶的肩头,徐徐道:“大哥知道你的好意,也不舍得咱们兄弟就此诀别。可是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每一次的相遇,都注定是离别的开始。我与我的妻子相伴千年,可最终我还是争不过岁月。记着前天上午大哥对你说的那句话,人生苦短,岁月终有尽时,要珍惜。”

陆叶抱住柴华山死死不肯松手,不觉已然泪流满面。

这不是他第一次经历离别,更不是头一回与亲人诀别,但依然心如刀绞无法自已。

蓦然他的后背一麻,柴华山一掌击落透过长生云纹佩封制住了陆叶的经脉。

“大哥!”

柴华山面带微笑,将陆叶推给伫立一旁沉默不言的商嘉禾道:“嘉禾公主,拜托了。”

商嘉禾接过陆叶,轻点螓首道:“放心!”

柴华山笑了笑道:“那两个家伙便交由你和小陆处置,想杀想放随意……还有这把刀——”

他拔出下马扶醉断水魔刃,铿的声插进脚下岩石里道:“送给小陆了!”

陆叶听柴华山语气平静地交代后事,不由得血脉贲张心绪激荡,使劲儿想从商嘉禾的手中挣脱,却被后者紧紧按住,问道:“我看上你的那座重岳小福地,能不能送给我?”

柴华山怔了下,笑道:“拿去!”

“唿——”一团黑气从重岳魔葫中升腾而起。

商嘉禾挥袖一卷收入囊中,对柴华山颔首道:“多谢,往后睡觉可舒服多了。”

柴华山一声长笑,再向陆叶和商嘉禾抱拳一礼道:“兄弟,嘉禾公主,有缘再见!”

说完转身迈步走向流金大河,再不回顾。

陆叶潸然泪下,他忽然明白自己根本无力无法改变柴华山的命运,更无力挽住光阴驰骋的缰绳。

脚步声渐渐去远,是岁月的叹息,历史的年轮,还是光阴里数说不尽的故事?

柴华山的背影渐渐在视野里变得模糊,有多少人会吟哦那一句“上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可有多少人会想到,此时此刻有一个人的心中,没有感慨没有喟叹,只有浓烈的不舍与悲恸。

“华表千年一鹤归,凝丹为顶雪为衣。星星仙语人听尽,却向五云翻翅飞。千仞峰头一谪仙,何时种玉已成田?三界尽稽首,从容紫宫里。停驾虚无中,人生若流水……”

河畔响起商嘉禾空灵的歌声,像是一缕清风回荡在岁月长河的天空下。

大河里,柴华山一边奋力向身后的陆叶、商嘉禾挥手,一边纵声歌道:“贪恋红尘谁肯休,荡去漂来不自由。浮生事,苦海舟,无边无岸难泊系,常在鱼龙险处游。肯回首,是岸头,莫待风波坏了舟,摘尽红花一树空。空即色,色即空,识破真空在色中,法相长存不落空。号圆通,称大雄,九祖超升上九重……”

“停驾虚无中,人生若流水。贪恋红尘谁肯休,荡去漂来不自由……”

陆叶喃喃轻诵,再按捺不住澎湃的心潮,握住商嘉禾温暖的手紧咬牙关不让自己痛哭失声。

流金大河里,柴华山的黑发在迅速变白,黝黑的肌肤起了皲裂皱纹,仿佛在一瞬间老态龙钟。

他高歌涉川,趟过岁月的大河,终于来到了河对岸。然后一步步稳稳地慢慢地爬上峭壁。

陆叶目不转睛地追逐着柴华山的身影,看着他一点一点接近崖顶,一点一点伸出手去,摘到一朵彼岸花。

虽然相隔很远,但陆叶看到,或者说是他相信自己看到了柴华山脸上畅快的笑容。

蓦然柴华山手中的彼岸花随风飞舞,飘飘荡荡落向了崖下的流金大河。

商嘉禾微蹙起眉头,不解道:“他这是干嘛,拿命摘到的花,就这么扔了?”

陆叶也是呆了呆,但很快他明白了。

眼泪不自禁地滴滴坠落,轻轻道:“柴大哥说,要帮我摘一朵彼岸花送给游龙。他这是在将那朵彼岸花送给三千两百年后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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