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解释说:“我最先到达的月光县六峰山镇派出所,在紧急追捕歹徒时,没有快捷的交通工具,仅有一部老掉牙的破面包车,根本就派不上用场。那个所干警的工资十六个月没有足额发放,办案经费几乎一无所有。全县各个派出所的情况几乎大同小异,县公安局也好不到哪里去。无钱难倒英雄汉啊,全县公安系统就利用各自优势,想方设法弄钱,于是就有人乱收费,有人循钱枉法,甚至还出现了警匪勾结的现象,惩治罪犯,保护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这个重要使命悄然退居幕后,人民警察在人民群众心中的形象我们不能说一落千丈,起码可以说越来越差……成为月光县复杂环境的一个组成部分。”
省、市、县三级公安部门的头儿神情庄重,惊讶地、静静地望着我。

我继续说:“我可能说重了一些,您们听了不舒服。我毕竟刚到月光县,情况可能掌握得不准确,您们可以批评我。但我绝对没有坏心,绝对没有跟谁过不去的意思。出现这种局面,不能只怪县公安局,有责任的应该是县委、县政府。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月光县委、县政府实在是太穷了。在市场经济这个大的环境中,一个贫穷的县委、县政府是支撑不起公安干警的荣誉与尊严的。”

我接着说:“其实,刚开始我也没想到会碰到歹徒,更没想到找省里要钱。只是听说公安部、公安厅通令嘉奖后,我才动了这个脑筋的。我只是想通过破获部督大案要案,抓获或击毙部督要犯这件事,这件碰巧发生在月光县的事,来为我们的公安部门争取一点钱。”

我情绪激动地说:“月光县委、县政府需要这笔钱,兑现公安干警的工资,改善公安战线的装备,增加办案的经费,提高干警的素质,振作干警的精神,增强干警的工作责任感。总之一句话,恢复并捍卫警察的荣誉与尊严!”

“讲得好,讲得好。难为你为我们公安战线着想。”万厅长似乎被说动了,他接着说:“我知道,月光县麻烦事不断,你刚到那里,伤还没好,就想着我们公安战线。这在全省的县委书记中,还是头一个。我们公安战线需要当地党委、政府的大力支持,我代表省公安厅感谢你!”

万厅长使劲握了握我的右手,由于幅度过大,撞到了我的左胳膊,我疼得“哎哟”惊叫了一声,我为我的叫声感到羞愧。

万厅长拿起了笔,对着报告看了又看,我以为他要修改,可他又把笔放下了。

他说:“我知道你是笔杆子,是我们省的秀才,报告本身言之凿凿,情真意切,肯定没问题。可这钱,这钱是不是太多了一点,能不能少一点啊?”

我老老实实地说:“我们的口子是开得大了一点,但您这里肯定不能少,您想啊,您这里砍一点,到省政府砍一点,省委砍一点,最后到财政厅又会砍一点。到我们手上还有多少呢?这钱又不是我用,都是您们公安战线用,为您自己的队伍用,我保证绝不挪用一分钱,您担心什么呢?”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可是……。”万厅长犹豫不决。

张处长插话了:“不瞒您们几个领导说,我们公安厅刚从财政厅弄了一笔钱装修办公楼,如今又向省财政厅要这么一大笔钱,恐怕,恐怕……。”

“锣归锣敲,鼓归鼓打。你那是改善办公条件,我这是重奖有功单位和有功人员,说得过去,说得过去。”我又继续对万厅长说:“除了找到这个借口替公安战线向省里要一点钱之外,我们县委、县政府至少在三到五年内是不可能为公安战线弄这么多钱的。没钱,树立公安干警的亲民形象无疑是一句空话。”我语调略显沉重和无奈,似乎用哀求的目光望着万厅长。

万厅长长时间沉默不语,几个人只是闷着头喝酒、吃菜。

我猛然想起了民间一句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万厅长问我笑什么,我说:“要钱比要命还难啊!”然后故意长叹一声。

万厅长终于表态了:“报告可以以省公安厅的名义报上去,但省委、省政府批不批,那就不是我们的事了。”

“万厅长,如果您把报告随便递上去,那省公安厅的工作等于白做,我们也等于白来。我们从那么远的地方,急匆匆赶来,是绝对不能空手回去的,我们是要带着真金白银回去的。而且最好明天上午就拿着钱回去。”我急急忙忙地说。

“你这不是做梦吗?你在省里呆了这么长时间,你说,这么重大的事,怎么能这么快办到呢,财政厅又不是我们公安厅开的,也不是你月光县开的。”

“万厅长啊,您可能对月光县的了解比我对月光县的了解多一点。但请您还是听我叫叫苦。”见厅长不语,我赶紧说:“国务院派出的凌河大桥垮塌事件调查组到省市了解了情况后,明天就到月光县,要我出面欢迎接待;围堵县机关的下岗职工天天喊着要跟我对话,如果明天不见面,就围堵市委、市政府;昇龙房地产公司董事长古汉科下落不明,组团上访的农民被省市劝回县里,点明明天要见我这个从省里派下去解决问题的县委书记,如果不答应,他们将拖家带口堵住国道,造成这条全国交通大动脉瘫痪;闹得风生水起的贱卖国有资产案,已变成岩浆,随时准备喷发;还有,还有一大堆头疼的事缠着我,可糟糕的是,我还没到月光县就负了伤,医生说我伤很重,建议我住院,安心静养,您说,我哪静得住?我哪有时间安养啊?如今,由于消炎换药不及时,或者说事情太多忘记了消炎换药,我的伤口已经化脓了……。一个人在外地,生活多有不便。厅长啊,月光县县委书记这个苦差事不好干啊。”

我继续说:“假若我们抓不住这次机遇,无功而返,那我们就很难有机会再向省里开口要钱了,恢复并捍卫人民警察的荣誉与尊严就只能成为一句空话了,那时,您又要批评我们月光县‘警风松驰’了,众多老百姓又要说我们的警察太浑太黑了。说起来,我还十分荣兴,全体在家的省委常委包括省委书记和您都在车站为我这个小小的县委书记送行,为什么?说白了,不就是对我寄于厚望,希望我好好干吗?但省里不支持,我这个小小的县委书记能干得下去吗?能干得好吗?我想,报告送到省委、省政府,有关领导是不会为难省公安厅和月光县的,再说,您本身就是省委领导,钱又不是为您自己用,哪个敢为难您?”

“说完了吗?”万厅长问。

“如果您能理解我的苦衷,那我就说完了;如果您不理解,那我还没说完……。”

“算了吧,算了吧,说来说去,就好像公安厅在为难你们似的。其实,我也想为你们多弄几个钱,你们从严治警的想法也是省厅一直在抓的,省厅也想搞几个从严治警的典型来。可关键的问题是,你们的口子开得太大,时间要求得太急。而这钱是以省厅的名义要的,不瞒你们说,省厅跑了几个月,才刚刚通过省委、省政府从省财政厅弄了一笔钱装修办公楼,如今,又要伸手向财政厅要钱。财政厅不说我们不识好歹,得寸进尺吗?以后,谁敢缠我们公安厅?”

我急了,真的急了:“厅——长——。”

“别急,别急。”厅长看出了我的焦躁,打断我的话头说:“你打算要我怎么办?”

峰回路转,我转躁为喜,连忙建议道:“您可以今天晚上向分管省财政厅、省公安厅的省委、省政府领导打电话,明天一早您亲自拿着报告找他们签字,最好在上午十一时左右把事情搞定。”

“万一他们说要研究研究,考虑考虑怎么办呢?”

“您就说如果不签字,月光县的县委书记就赖在省公安厅不走,他受了重伤,省公安厅没钱给他治病。”

“好吧,我试试。”

“那不是试试,那要一定办到。”我又急了。

“如果办不到呢?”

“那我就赖在省公安厅不走了,反正我是为您们负伤的,您们要负责任。”

“你在省里好好的,怎么一下去就耍起赖来了呢?”万厅长笑着问。

“我也没办法啊,如果有办法,我怎么会千里迢迢跑过来找您们领导的麻烦呢?按说,我们是给领导分忧的,不是给领导添麻烦的,找领导的麻烦不是我做人的品格啊。”

“那么,什么是你做人的品格呢?”

“尽最大努力振兴月光县的经济,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主动替领导分忧……。”

“好啊,好啊。话扯远了,我再问你,如果办到了呢?”

“那就简单了,您公安厅给我开一个支票让我拿回去就行了。”

“你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

“没有,不瞒您说,我已经跟省财政厅说好了,他们给您们的拨款单已经开好,就只等着报告填数字。”

“看样子你是有备而来啊。”

“我千里奔波,一路劳顿,又劳驾两位局长,不可能不考虑周全啊。”

“就算老天保佑你,一切按你的设想办,拨款单已开好,钱也不是马上到你们的帐上啊。你知道,这需要时间,时间……。”

“这正是我要求您的。”

“求我什么?”

“您们省厅帐上不是有装修办公楼的钱吗?先支给我……。”

“好家伙,你竟敢打我们公安厅的主意,你吃了豹子胆了?”

“万厅长,只要明天上午十一时之前,您能让领导把报告签出来,我就可以从财政厅拿拨款单给您看,您就可以凭拨款单上的数字先给我开个支票,您只需垫付几天,财政厅的钱就到了您的帐上,同城结算,电子转账,快得很,不影响您装修办公楼。”

“你真是贼精贼精啊!”万厅长感叹道。

我换了一幅嬉皮笑脸的腔调:“那都是您们领导领导有方啊。”

“如果一切按你的设想办,钱拿回去后,你得给我承诺什么吧。”

我马上严肃起来:“我代表月光县委、县政府向您作出三项承诺。一、这钱完全用在指定的用途上,我们绝不挪用一分钱;二、您可以派人或派审计人员全程跟踪钱的用途,如果挪用一分,您可以随时把钱划走;三、为了表示您对月光县工作的大力支持和感激,公安部的奖励,我们一分钱也不要,您到公安部弄的钱,全部归您省公安厅。”

姚局长插话了:“前两项我都赞成,但第三项我不同意。破获部督要案,抓获或击毙部督要犯,我们市是立了大功的。我们不跟月光县争省里奖励的钱,但部里奖的钱,我们是要舀一瓢的。”

“这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啊,刚刚打发了一匹狼,又来了一只虎……。”厅长哈哈大笑,笑过之后说:“时间不早了,都休息吧。”

我赶紧对文局长说:“还不谢谢万厅长的大慈大悲,大恩大德。”

文局长连忙说:“我代表月光县全体公安干警并以我个人的名义向万厅长及省公安厅全体同仁表示衷心的感谢,感谢您的大慈大悲,大恩大德!”

“算了吧,文局长,我提醒你一句,千万不要跟常书记学,油嘴滑舌,那只能越学越坏。”万厅长“正告”文局长。

我嘻笑:“这不都是跟您们省领导学的吗?”

走出房间,万厅长问我们去哪,我说姚、文两局长住宾馆,我回家。

厅长又笑了起来:“看样子,你又要继续带病坚持工作了。”

“没办法啊,我毕竟还年轻啊。”我也嘿嘿笑了。

回到家里,妻子华莉给我开了门,我用右手抱着妻子,急不可待地亲了起来。

“女儿还没睡着。”妻子小声说。

我轻手轻脚走到女儿房间,女儿正发出均匀的劓声。我退出来,轻轻带上门,又拉着妻子到了卧室,关好门,用右手卸下套在脖子上和手上的纱布,向妻子狂吻起来……。

“脏兮兮的,我跟你洗个澡吧。”妻子说。

“不。”我倔犟地说……。

我同妻子靠在床头上,妻子抚摸着我受伤的左胳膊问:“疼吗?”

“刚开始很疼,现在已经好多了。”我抬起了左胳膊,想证明给妻子看,谁知刚一动,一阵疼痛袭来,我不由自主地“哎哟”了一声。

妻子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哭了起来。这哭声,在这静静的夜晚,让人感到格外孤立无助。我轻轻地抚摸着妻子光滑的后背,鼻子有些发酸,但我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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