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草头烧鳜鱼
晚上,李满囤同王氏、红枣提着桃酥回到老宅。

李高地听说长子回来了,从炕上坐了起来。

李满囤进房,见他爹这个点就躺下了,刚问一句:“爹,你咋了”就听到他爹一阵咳嗽。

于氏一边给他爹捶背一边说:“你爹前儿受了风寒。”

李满囤四下望望,见只二弟满仓在屋,满园却是不在。

李高地摆摆手,示意无事。

“你房子怎么样了”李高地关心的问。

“围墙地基打好了,等石头送到了,就可以修了。”

“嗯,”李高地点点头,他想说早点修好,因想到满囤修房,满园竟是一点力也不肯出,他便即觉得心灰意冷——老爷子一辈子信奉家族是根,兄弟是金,结果,自己的小儿子直接打了自己的脸。

亏他先前还想着把满囤的房子给他,让他念着他大哥的好,照看他大哥。

他哥骂得对,他就是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长叹一声,李高地有气无力地说:“回吧,满囤。”

“东西在地里,没人看着可不行。”

李满囤见他爹确实没精神,便即告辞出来。李满仓跟着送了出来。

“爹,到底咋了”李满囤问他二弟。

李满仓没法说自己胞弟的不是,只能沉默。

李满囤见状,也猜到些首尾,便即改口问他爹治病情况,耳听到已城里请郎中过来瞧过,并无大碍,便即放了心,只说明儿再来,便即领着王氏、红枣回了草棚子。

自算过香炸杂鱼胜过炒鸡蛋的账后,王氏来磨坊只要看到那大汉卖鱼,便就由着红枣买。横竖那卖鱼大汉最大的鱼,也就是半斤的鲫鱼瓜子,五文一条。买两条鲫鱼再加块三文钱的豆腐,烩一锅,也只十三文,比肉便宜。

今天出门的早,红枣到鱼摊上时看到有两条鳜鱼,立刻大喜过望。草头鳜鱼,红枣前世吃过的最好吃的菜,没有之一。

“这个鱼,多少钱?”红枣问大汉。

“这是鸡脯子。”大汉对着红枣这个老主顾,极有耐心:“一条十文。”

城里有钱人家买鱼喜买三斤以上的鲢鱼、青鱼:一个是肉多刺粗,吃起来不费劲,另一个是口彩好——买鱼人提着鱼家去,路上遇到邻居。邻居瞧见大鱼,必赞:“好大的鱼(余)!”

而买鱼人也必回:“今天青鱼(净余)/鲢鱼(连余)是大!”

似鸡脯子这种鱼,名字里连个鱼都没带上,便即只能给吃不起鸡肉的穷人家当鸡脯肉吃,过过吃鸡的瘾。

红枣瞧那鳜鱼每条都有七八寸长,八九两重,立跑出跟她娘王氏讨了钱来买下。

鳜鱼到手,红枣想:回去就割草头。

草头就是苜蓿,红枣也是在吃过江南某网红农家乐的草头鳜鱼后,才知道这所谓的“草头”,就是她家门口社区公园里那种一根茎顶三个心形叶子,旁边铜制铭牌刻“苜蓿”两个字的花园铺边草。

草头的生命力极强——基本上是,给点土壤就能长。前世里草头从江南长到了云贵,而这一世,草头,虽然不叫草头,也不叫苜蓿,还只是猪草里无名氏,但也是遍布了高庄村的田埂地头,弯腰就有。

红枣家的宅地里原也有草头,不过整地时都被挖掉了。

红枣到家后,便即挽起自己的小竹篮,拿镰刀去家门前无主的宅地上唰唰割了一会儿,就凑齐了午饭主菜的材料。

做草头鳜鱼的步骤几乎和鲫鱼豆腐汤没差:一样的猪油煎鱼,煎到鱼皮变色,然后加水。加水后,先大火烧开,接着再小火熬煮。等汤熬煮的火候到了,就倒入豆腐或草头,待煮熟,就可装盆上桌。

做过几次鲫鱼豆腐的王氏煮草头鳜鱼几可谓是驾轻就熟——她原就不笨,先只是没人教,现她有个嘴刁的女儿在旁拿主意,她一来二去的竟也做得不错。起码,王氏以为不比她婆婆和妯娌做得差。

现王氏只担心一件事,那就是她从没见过拿菜,咳,还是猪草,来煮鱼。村里吃鱼,不是红烧,就是烧汤,连加豆腐的都没有——她家鲫鱼加豆腐,也是村里独一份。

豆腐好歹口感还似肉,加了也就加了,这猪草烧鱼,算怎么回事?味道能好吗?

纠结良久,王氏终做了她这辈子没做过的一件事——她学着红枣拿锅铲铲了点汤,送到嘴边尝了尝。

“生三块,熟三块,不生不熟又三块”这是首老里流传下来,嘲笑馋嘴媳妇掌勺偷嘴的歌谣。

粮食短缺的现世,馋嘴是做人媳妇的大忌。所以,这世女人烧菜,全靠手感,不带尝味。

仙,太仙了,不过舌尖触及了一点汁水,王氏就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将全身心的感知集中到舌尖一点。

不同于几年前在族长家吃的那块红烧肉的肥腻和香甜,这鱼汤给王氏的感觉就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味感。

王氏不知如何用言语来形容这种味道,便即只能用当地人日常吃到好东西的语气词“仙”来形容。

说实话,王氏此前虽经常听人说哪里的菜好,味道仙得不得了,但因没吃过,王氏也不知道到底是啥味。不过,这一刻,王氏知道了,仙,就是猪草烧鸡脯子。

不出意外的,午饭时,这盆草头烧鳜鱼征服了所有人。红枣,不说了,她已经跪舔草头鳜鱼两辈子了;王氏,也不用说,她已经成仙了;李贵银,他一筷接一筷的往嘴里塞草头,比猪都吃得块;李贵林倒是还能镇定的保持素日的一口菜一口饭的风范,但细看就能发现,他一筷夹的草头是他平日三筷子的量;只李满囤最孝顺,他吃过一筷子草头后,和王氏说:“爹这几天病着,嘴里没味,这菜还有,你就盛一碗给爹送去。”

李满囤既发了话,王氏自是满口答应——孝敬公公是应该的,她全力支持。

王氏去厨房揭开锅盖。锅里还有半锅菜——这得感谢红枣,她因自己爱吃草头鳜鱼里的草头,便即在她娘煮鱼时往锅里倒了整一篮子草头。

从锅里捞出原准备留待晚上吃的鱼,放进一只大碗,然后又拿锅铲把碗连汤带菜的装满,接着再给碗扣上一个盘子,东西便即就准备好了。

红枣想她娘王氏素来受她奶和两个婶子的欺负,且和爷爷平时没有言语,便即站起来到:“爹,我也去吧!”

李满囤闻言根本不做他想,便即点头算是允了。只上首的李贵林见状,又高看了红枣一眼——这个族妹不止聪慧,而且孝顺。她这是担心她娘受欺负呢!

王氏和红枣到的时候,老宅也正是饭点——一大家子人都在堂屋,于氏正在分饭。

眼见王氏这个大嫂子/大伯母进来,一屋子人竟没一个起身问好,而王氏也逆来顺受惯了,竟也习以为常。

“爹,娘……”

打过招呼后,王氏看一屋子目光都集到自己身上,立犯了人群恐惧症——再说不出话来。

她娘真不是一般的无用!红枣心里摇头,嘴却似领导会见外宾一般把屋里人,她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以及兄弟姐妹挨个问侯了一遍。

直待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后,红枣方脆生生地说:“爷爷,您身体好点了吗”

“自我爹娘上次来见您生病,便即一直挂念您。”

“难得今儿我娘买到了鱼,便赶着做了,给您送来。”

“您尝尝!”

红枣掐了王氏一把,听呆了的王氏方如梦方醒,赶紧地把碗连着上面倒扣的盘子一起从篮子里拿了出来,递给了分饭的于氏。

于氏接过碗,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做的”

王氏拘谨地点了点头。

于氏知王氏底细,也不以为意。端着碗,对李高地笑道:“好歹是儿子媳妇的心意,多少尝尝。”

李高地点点头。于氏把碗放到了李高地面前,揭开了上面的盘子。

“鸡脯子,还有,这是什么菜”

于氏见只是一碗绿叶菜烧鸡脯子,连个酱色都没有,心里鄙视:什么好东西,也巴巴送来。

李高地病了几天,胃口越来越坏。为了给李高地开胃,李满仓还特地跑了县城买了肉,由于氏给做了碗酱烧肉。

自家做的酱,颜色自不如外卖的酱油容易上色,所以于氏做的酱烧肉的菜色,黄黄白白,实在一般。加上于氏烧肉习惯性的只烧八成熟,李高地此刻见了,着实没啥胃口。

与酱烧肉并排的草头鳜鱼,汤色雪白,菜叶碧绿,瞧着就觉爽口。没犹豫地,李高地将筷子伸向了草头鳜鱼,然后就完全停不下来。

瞧见焉了几天的老头子忽然食欲大振,于氏心中奇怪,也拿起筷子,尝了一口,便即就怔住了:王家的,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手艺?

李满园在家一向受宠,现见他爹眨眼吃下一碗饭,再憋不住,夹了一筷菜送进嘴里,当即大叫道:“好吃!”

“这什么菜这么好吃?”

“大嫂”

王氏听李满园叫自己大嫂颇为意外,她正纠结如何告诉人这是猪草呢,便即听到她古灵精怪的女儿说道:“三叔,这是同心菜。”

“同心菜”不说李满园了,就是自诩庄稼老把式的李高地也是第一次听说。

“是啊,”红枣理所当然地说:“这个菜一根茎连三颗心,三颗心又组成一颗大心。”

“可不就是三心同一心,同心菜吗?”

经红枣一说,众人都反应过来了,哎,不就是那猪草吗?

不过红枣的一句“三心同一心”确是打动了李高地,他听得连连叫好:“好,好,同心菜。”

“家里的,”李高地叫于氏:“你给孩子们分点同心菜。”

“让他们也尝尝这同心菜烧鸡脯子。”

“爷爷,”红枣打断道:“这鸡脯子是鱼。”

“所以,这菜叫同心–财(菜)–余(鱼)。”

“对,对,”李高地敞怀大笑:“同心财余。”

眼见红枣简单几句话就哄得老爷子开怀,于氏第一次认真审视这个一直为她所忽视的继孙女:糯米团子般白净面容上一双黑亮眼睛,弯弯的眉毛,微微上翘的鼻尖以及上翘的嘴角,无一不透出欢喜的意味,使人一见就禁不住心生欢喜。

再看她盘在头顶的发辫,溜光水滑,一丝不乱;身上的夏布衣裤,虽是半旧,却洗得透白;脚上一双木屐,露在木屐外的脚指甲是庄户人罕有的光洁圆润——这孩子,于氏惊叹,收拾得不是一般的干净。

于氏瞅一眼王氏,见她衣襟湿透,头发也汗在额角,与往常在家一般邋遢,心中嘀咕:这真是母女。

李高地开怀过后,对王氏说:“王家的,你菜烧得不错!”

“红枣,你教得也好!”

平生第一次为公爹夸奖,王氏整个人都激动不已,其欢欣鼓舞地成程度,红枣只在前世红纪录片里毛主席接见的红卫兵脸上瞧过。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