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安毕竟从小习武,伤势虽然重,可康复的速度很快,不过几天,就已经可以下地走动。
云歌却一直面色苍白,一句话不说,整天都恹恹地坐着,她的神情总带着困惑和寻觅,常常皱着眉头、侧着脑袋,似乎在倾听着什么,寻觅着什么。

云歌此时的样子让张先生想起了初见她时的样子,可那个时候,她身边有一个人倾力呵护,此时整个院子进进出出的不过就是他和一瘸一拐的于安。好歹云歌也是金口御封的诰命夫人,霍府都来送过几次药物银钱,孟府却从没一个人来探望过,还有皇后,不是说皇后和云歌情如姐妹吗?妹妹病了,姐姐会连看都不来看一眼吗?

人情凉薄至此,张先生黯然,索性绝口不提这些人,好似云歌从始至终一直都住在这个简陋的小院中。

“云姑娘,你在听什么?”

张先生将一碗药放到云歌身旁,试探着问。他总是不能确定云歌在高烧中有没有留下什么遗症,因为她总是好像在倾听着什么的样子。

托腮坐在窗口的云歌默默摇了下头,端起碗几口就把药喝尽了。

“那你可想过病好后去哪里?如果你愿意,可以先去我那里,你若不嫌弃,可以跟着我学习医术,顺道帮我看看病人,也算学以致用。”

院子中正在劈柴的于安停下了动作,静听云歌的答案。

云歌沉默地坐着,抬头望着窗外的天空,眼中有迷茫,好半晌后,她张了张嘴,似想说话。

院门突然被人推开,一个小宦官扶着门框大喘气,“孟……孟夫人,你速跟我进宫。”

于安冷声斥道:“这里没有孟夫人,你找错了地方!”

小宦官并不认识于安,他自进宫后就在椒房殿当差,从没人敢对他用这种口气说话,气得差点跳起来,手哆哆嗦嗦地指了指于安,想骂,却毕竟顾忌云歌,重重冷哼了一声,“我不和你这山村野人计较。”赶上前几步,对云歌行礼,“孟夫人,富裕大哥命我来接您进宫,说是有十分、十分重大的事情。”

云歌不吭声,小宦官急得差点要哭,“您一定要去,奴才虽不知道是什么事,可富裕大哥一头的汗,眼泪都好像就要下来了。”

云歌心头一动,这几日许姐姐竟一点消息也没有,她如此反常,一定是有什么事!猛地站了起来,“我们走。”

小宦官高兴地跑了出去,掉转马头,准备回未央宫。

于安和张先生想劝,都劝不住,于安无奈下,将自己随身携带的软剑悄悄交给了云歌,“这剑轻软,可藏入腰间、袖中。”

云歌本不想带,可看到于安眼中的担忧,还是接过了剑藏好,“于大哥,我去去就回。”

马车停在未央宫时,正是夕阳时分,半天的红霞,绯艳异常,映得未央宫的雕梁玉栋金碧辉煌。云歌心中却透着荒凉,总觉得入眼处是荒草丛生、尸骨累累,走在宫墙间,觉得厌倦疲惫,此生此世都不想再踏入这个地方。

天还未黑,椒房殿的大门就紧闭,云歌很是诧异,指了指门,疑惑地看向身侧的小宦官。他抓了抓脑袋,回道:“已经好多天都这样了,听说……好似皇后娘娘想搬出椒房殿,陛下不同意,两人之间……反正这段时间,皇后娘娘一直都不理会宫内的事情,除了去长乐宫给太皇太后娘娘请安,就只静心纺纱织布,督促太子读书。”

宫门吱呀呀地打开,富裕看到云歌,忙一把将她拽了进去,“您可来了!”又神色严厉地对周围的人吩咐,“都看好门户!不得放任何人进出,否则杖毙!”

云歌一边随他走,一边问:“究竟怎么了?”

富裕不说话,只是带着她往屋里赶,经过一道道的门,一重重的把守,云歌终于看到了许平君。

许平君面如死灰,唇如白蜡,几个婆子正满头大汗地接生。

云歌几步扑到了榻前,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姐姐,你……”

许平君见是她,脸孔一下变了颜色,急着想抽手,云歌不解地叫:“姐姐!姐姐?是我呀!”

许平君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扭过头去不看云歌。

云歌温言说:“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事,现在可不是斗气的时候。孩子想要出来了,你不能再随意动气,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让孩子平平安安地出来。”

许平君不说话,只有眼泪从眼角一颗接一颗地滚落。

云歌走到一旁,低声问富裕,“太医呢?”

富裕低声说:“开完药方就被我赶走了!前段时间,陛下和皇后起了很大的争执,陛下如今正在盛怒中,现在后宫的事情都是霍婕妤说了算,写下来的药方不怕有事,除非这些太医想被灭九族。可我不放心留他们在这里!娘娘这段日子,身子一直不舒服,再不敢出一点差错。”

云歌一边去把许平君的脉,一边问:“是谁煎熬的药?把药方拿过来给我看一下。”

“单衍,是信得过的人,她是掖庭户卫淳于赏的妻子,懂得一点医理,许家和她是故交,娘娘小时候就认识她的,前段时间她一直在照顾娘娘,没有出过差错。”

一个端着热水进来的妇人听到对话,立即跪了过来,看上去很淳朴老实。

云歌正想问她话,许平君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痛得额头全是汗,“……孩……子……”

云歌忙过去,俯身去擦她额头的汗,柔声说:“没事的,孩子一定不会有事,你也会好起来的。”

云歌先去探看了一下许平君的胎位,全身寒意骤起,怎么是个倒胎位?又是早产!许平君的身体好像也不太对。她心慌起来,叫过富裕小声说:“我的医术不行,你立即派人去找孟珏。”

富裕心中一沉,不敢再废话,转身就飞跑出了宫殿。

云歌深吸了几口气,压下心慌,坐到了榻上,将许平君抱在怀里,“姐姐,不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们这一次也一定能平安闯过去!来!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孟珏赶到时,天色已黑。

灯火通明的椒房殿内,空气中流动的全是不安。

听到富裕说孟珏来了,云歌没有任何动静,只是俯在许平君耳畔,喃喃细语。孟珏也好似没有看见云歌,直接走到榻旁,去查看许平君,探完许平君的脉,他皱着眉头,沉思着不说话。

云歌看他半晌都不说话,又瞥到他的神色,只觉得全身都寒意飕飕,强压下去的慌乱全都翻涌了上来。以他的医术,竟也如此为难?

孟珏想了好一会儿,才落笔写药方,许平君忽地叫:“孟大哥……”

孟珏和云歌都忙凝神细听。

“……孩子,先保……孩子!”

她的面容灰暗憔悴,眼中却是无比坚毅的光芒,隐隐有一种圣洁,令孟珏想起了母亲将他藏好后,临去前的一瞥。他郑重地点了下头,将两味已经写下的药勾去,重新换了几味药,把药方递给富裕,“你亲自煎熬,不要假手别人。”

富裕点了点头。

许平君挣扎了大半夜,终于诞下了孩子,随着孩子的出世,先前的压抑紧张一扫而空,屋子内的人都笑起来。

“恭喜娘娘,是个小公主。”

稳婆抱着孩子颠了几下后,却听不到孩子的哭声,一下就慌了,赶忙探了下孩子的鼻息,脸色立变,一句话还未说,眼泪就已满面。

孟珏一步就跳了过去,接过孩子,指尖蓄力,连换了十几种手法,都没能让孩子哭出来。他的脸色渐渐灰暗,抱歉地看向云歌和许平君。

云歌凝视着他怀里的孩子,有今日的伤,还有前尘的痛,觉得心若被一把钝刀子一刀又一刀缓慢地锯着。

许平君看上去好似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脸若死灰、双眼空洞,“把她抱过来。”

孟珏在她的目光下,任何劝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把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许平君身旁,许平君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小脸,悲伤欲绝,眼泪终于涌了出来,随着眼泪涌出的,还有鲜血。

正在给许平君清理xiati的婆子叫起来,“血崩了!血崩了!”说着话,身子已如筛糠一般抖起来。

产后血崩,阎王抓人!云歌慌了,急迫间抓住了孟珏的胳膊,“你快想办法!”

孟珏不吭声,只是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金针,刺入许平君的各个穴位。云歌紧张地盯着他。

许平君拽了拽云歌的衣袖,云歌忙低下头,贴在她唇边聆听。

“其实,我心里早就明白了,我这次……这次不行了……太苦了!可我想这孩子无辜,老天该放过她。报应,都是报应!”

“不,姐姐你不会……”

许平君用眼神示意云歌不要说话,“虎儿在长乐宫,我想见他。”

云歌忙让富裕去请太子殿下。

“云歌,你是个好妹妹,我却不是个好姐姐,我对不起你。”

“不是的,你和我小时候盼望的姐姐一模一样。”

许平君看着身旁的女儿,眼中泪花滚滚,唇畔却有一丝怪异的笑,“刘询夺去了你的一个孩子,老天夺去他的一个孩子,冥冥中都有定数,很公平。”

云歌伤痛难禁,眼泪终于滚了出来,“姐姐,你再坚持坚持,孟珏的医术很好,他一定能救你,你还要照顾虎儿呢!”

许平君感觉自己身体内的力量在迅速流逝,折磨了她一整夜的疼痛也在远离,整个身子是酥麻麻的轻松,她说道:“孟大哥,你早已经知道结果,就不要再浪费精力了,我有话和你们说。”

孟珏停了下来,将手中未插完的金针一把就扔到了地上,一阵清脆的响声,更显得大殿寂寥。他坐到了许平君榻旁,“你有什么心愿和要求都可以告诉我,我一定替你做到。”

云歌听到他的话,心内残存的一点希望彻底消失,只觉得心似乎一点一点全被掏空了,却感觉不到一点疼,只是麻木的寒冷。她不能明白,为什么上天要把她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都带走。

许平君笑着去握孟珏的手,手抬到一半,就要无力地落下,孟珏忙一把抓住了她。她拖他的手,孟珏顺着她的力移动,碰到了云歌的手,她将他的手覆在了云歌的手上。

“云歌,你错怪孟珏了,真正害死你孩子的人是刘询,刘询为了能没有后患地当皇帝,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先帝的孩子生下来,孟珏如果不出此万不得已的下策,你和孩子都要死。毒杀先帝的人也是刘询,他让我不要绣荷包,去做香囊,又亲手写了先帝的诗,让我绣,最终的目的全是为了那个位置,他和霍成君……”

即使过了多日,每次想到却仍是伤心欲绝,许平君一口气未喘过来,脸色发白,孟珏忙在她各个穴道轻按着。

“平君,你先休息一会儿。你想说的话,我会告诉云歌。”孟珏抬头看向云歌,将前后因果半隐半藏地说了出来,“……刘询和霍成君究竟什么时候走到了一起,我也不甚清楚,大概是刘弗陵病重的时候,霍成君不知道怎么从霍光那里探知了霍光的秘密,她又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刘询,刘询手下不乏江湖上用毒的高手,所以就有了后来的香囊。”

许平君喘着气说:“不是先帝生病时。霍成君告诉我,刘询在我身受重伤的那个上元节就陪她逛街游玩,还送了她一盏宫灯,她特意拿给我看了……那盏宫灯有八个面,绣着嫦娥奔月,她说刘询曾说过嫦娥的容貌也不如她万一……”

云歌看她脸色惨白,猛地打断了她,“姐姐,不要说了,也不要去想了。”当年,霍家虽不是冲着姐姐去的,可姐姐毕竟因为霍家差点死。发妻在家中养病,刘询竟然和霍成君……姐姐以为的夫妻恩爱原来自始至终全是假的。

孟珏皱着眉头没有说话。许平君身体不适,胎气惊动,霍成君肯定知道,她还特意跑到许平君面前说这些话,这招“毒心”的计策用得真是颇有其父霍光的风范,兵不血刃,杀敌无形。

许平君笑起来,可那个笑容在苍白憔悴的脸上,只是显得更加悲伤,“好,不说他们。云歌,孟珏他……他是真心想治你的病,他当时根本不知道先帝体内有毒。其实,很多事情,我早就隐隐约约明白,却一直不敢去深想,也一直都瞒着你。孟珏瞒着你是怕你去寻刘询报仇,怕你会受伤,我瞒着你,也是怕你去寻刘询报仇,却是怕刘询受伤,你……你不要生气……”许平君的眼泪潸潸而落。

孟珏对许平君温和地说:“云歌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会生你的气的,你就不要再为这些事情难过愧疚,你在她心中永远都是好姐姐。”

许平君握住他俩的手,“云歌,你答应我,把中间的一切都忘记,只记住你们的初相见,那时候,我们都很好……大家都很开心……你和孟大哥好好地在一起,你们好好的……”

云歌的手掌上覆盖着孟珏的手,距离上一次两手交握已经恍如隔了几世。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两个人谁都不说话。

“云歌!”许平君气苦,想要起来,身子一软,头无力地又跌回了云歌怀中。

云歌如梦初醒,忙叫:“姐姐,姐姐……”

孟珏用力地握住了云歌的手,对许平君说:“我曾在你面前说过的话,这一生一世我都会信守。”

许平君仍眼巴巴地盯着云歌,云歌犹豫了下,在许平君眼前,反握住了孟珏的手,许平君欣慰地笑了,缓缓合上了眼睛,“虎儿……”

孟珏立即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绝不会让霍家伤他分毫。”

许平君嘴唇哆嗦着想说“谢”,可此生孟珏对她的恩,根本不是“谢”字能报,所以索性沉默,只眼泪一颗又一颗。

“虎儿他怎么……还……还没……”

许平君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终至无声。放在云歌和孟珏双手上的手猛地掉了下去,落在榻上,一声轻软的“啪”,云歌却如闻惊雷,身子剧颤,猛地抱住了许平君,心内痛苦万分,可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只是身子不停地抖着,如同置身冰天雪地。

屋子外有低低的说话声,橙儿牵着刘奭进来,刘奭还在笑叫“母后”,想凑到榻前,橙儿却已经明白一切,一把揽住了他,对富裕使了个眼色,“太子殿下,您先出去,皇后娘娘有话吩咐奴婢呢!”

富裕脸色变了几变,拖着刘奭向外行去。刘奭却已反应过来,挣开富裕,冲了过来,“母后!母后!娘!娘!娘……”

随着刘奭撕心裂肺的大哭声,皇后因为难产,血崩而逝的消息传出了椒房殿。

未央宫的黑夜被打碎,一座座宫殿全都亮起了灯。

昭阳殿的宦官、宫女因为早有命令,一贯都会阻止椒房殿的消息,可这次的消息,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不报,所以即使是半夜,宦官仍哆哆嗦嗦地到寝宫外面敲门。

刘询在沉睡中翻了个身,不悦地哼了一声,霍成君半支起身子,没好气地说:“拖下去!”

宦官把头磕得震天响,哭喊着说:“陛……下,陛下,皇后娘娘……娘娘薨逝。”

刘询睡梦中,猛地睁开了眼睛,一个鲤鱼打挺,竟然直接越过睡在外侧的霍成君就站在了地上,穿着单衣,赤着脚,一把就拉开门,抬脚踹向跪在地上的宦官,“你胡言乱语什么!”

昭阳殿内的宫女、宦官黑压压早跪了一地,个个都在磕头,刘询将目光投向夏嬷嬷,眼睛里的询问下流露着隐隐的恐惧和恳求。

夏嬷嬷不忍看他,垂目说:“禀奏陛下,皇后娘娘因为惊动了胎气,导致早产,不想是个逆胎位,生产困难,皇后娘娘苦苦挣扎了大半夜后,终因体力不支,母……母女俱亡,望陛下以国事为重,保重龙体,节哀顺变……”

刘询只觉得夏嬷嬷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的耳朵渐渐地什么都听不见,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看见周围的人有的在磕头,有的在抹眼泪,还有人跑来跑去,似乎很混乱,可他却觉得世界无比安静,静得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一般,越来越快,越来越大声。

他一步步地向外走去,有人拉住了他,他回身,看见一个容貌明艳妩媚的女子嘴巴急促地一开一合,旁边一个宫女弯身捧着一套衣服,那个令人生厌的女子还指着他的脚在说什么,他不耐烦地推开了那个女子,向外跑去。

似乎在下雪,身上一层一层地寒,可是不怕,只要跑到家里就有火了。那年的冬天也出奇的冷,整日里都在下雪,他没有棉袄子,只能穿一件夹衣。每日里去街上闲逛,找人斗鸡,赢些吃的,晚上兄弟们都爱往他的小破屋挤,不是他的屋子比别人的裂缝小,也不是他的屋顶比别人漏风的地方少,而是他的屋子每天晚上总有火烤。平君每日里都上山去捡柴,回来后,总会偷偷把几根最粗的柴塞到他屋檐下。

那个小丫头,见到他们一帮无赖,总是静静地让到路边。黑子他们吹口哨,大声起哄地逗她,她背着藤筐,紧张地站着,鼻头被冻得红通通的,十分滑稽。袖子上几个大补丁,脚上是一双偏大的男鞋,估计是她哥哥的旧鞋,还是破的,大拇指露在外面。似乎感觉到他目光扫到了她的鞋,她涨红着脸,脚指头使劲往鞋里缩……

他突地停住了脚步。

眼前不是他的破屋,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可以挡住风,挡住雪,可他身上的冷却越发重了。无数人迎了出来,在他脚下跪倒,有人抬着头在说话,有人低着头在哭号,可他什么都听不到。他穿过他们,向屋里奔去,经过重重的殿门,他终于看见了她。他心里一宽,雪停了,身子也是暖和的了,她不是好好地睡在那里吗?他的世界仍是安稳的。

他微笑着上前,榻前跪着的一个孩子突然站了起来,满面泪痕地向他跑来,他的心剧震,一个刹那,铺天盖地的哭声都传进了耳朵里,压得他头晕目眩,他茫茫然地伸手去抱他,“别哭,别哭!你娘不会有事!”

孩子却在愤怒地把他向外推,“你出去,你出去!娘是被你气死的!是被你气死的!你去昭阳殿,昭阳殿的霍婕妤比娘出身高贵,长得好看,你去找她……”

何小七冲出来,将刘奭抱开,“太子殿下不要不敬!”又忙向刘询请罪,“陛下,太子是悲伤过度,神志不清……”刘奭连打带踢地想挣脱,可他哪里挣得开何小七,最后反抱住何小七的脖子大哭起来,“小七叔叔,娘……娘……”小七也是泪流不止,担心刘奭悲伤下再说出什么不敬的话,强抱着刘奭退到了殿外。

刘询慢慢地走到了榻前,跪下,挽起了她的手,可她的手冰冷,不可能再来温暖他,也再不会来握他。他将她的手贴在脸上,透心的冰凉,他扭头看向云歌,“你们为什么不叫我?为什么不肯让我见她最后一面?为什么?”看似平静的语气下有汹涌的暴风雨。

云歌盯着他,没说话,身子却在轻颤,若一触即发的箭。她轻声说:“许姐姐有几句话要我转告陛下。”

孟珏想拽住云歌,却已经晚了。

云歌身法轻盈,像一朵绿云般飘向刘询,而刘询急于听到许平君的遗言,也飞快地向云歌纵去。他看云歌嘴唇翕动,却听不清楚她说什么,下意识地就俯下身子去听,云歌袖中突然弹出森寒的剑锋,直刺刘询心脏,幸亏刘询武功高强,身体的本能反应迅急,硬生生地运力向后退去,堪堪避过了云歌必杀的一招。可云歌的招式难以想象的精妙,携着云歌必杀的决心,雷霆般一波又一波攻向刘询。刘询失了先机,处于守势,几次想逃开剑,都被云歌逼了回去,始终避不开云歌的剑锋。

已经退到墙壁,刘询只能向侧面避让,却忘了身侧就是许平君睡的榻,脚下一步踏错,身子失衡,云歌立即逮住机会,剑锋突然爆开千万朵剑花,每一朵花都在快速飞向刘询咽喉,刘询的瞳孔骤然收缩,在旋转着的冷冽花朵中,眼前好似闪电般闪过和云歌相识的一幕幕,怎么都不能相信他竟会死在她手上。

突然,一只手横空而出,在最后一刻,抓住了剑刃,所有光芒刺眼的花朵刹那消失。剑锋紧贴着刘询的脖子被停住,刘询没受伤,那只手却被剑刃刺伤,鲜血落在了刘询雪白的单衣上。

屋外的宦官听到动静,试探着叫了几声“陛下”,刘询都没答应。他们冲了进来,看到眼前剑拔弩张、生死一线的一幕,骇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孟珏手握着剑刃,对刘询平静地说:“陛下还是先让他们退下,有些话,陛下绝不想任何人听到。”

刘询因为被剑锋抵着脖子上的动脉,不敢低头,只能昂着头下令,“你们都退下。”

宦官不敢不退后,可又不敢扔下刘询不管,只得一步步退到了殿外,远远地围住大殿,越来越多的侍卫闻讯赶来,将椒房殿团团围住。

孟珏对云歌说:“你若杀了她,今日就休想活着离开这里。”

云歌一手握着剑不放,一手蓄力,盘算着如何逼开孟珏,“我也没想活着离开。”

刘询想看到云歌的神色,他怎么都想象不出来云歌想杀他的眼神,他总觉得用剑抵着他脖子的人是另外一个人,可头低不下来,只能嘶哑着声音问:“云歌,你怎么知道的一切?”

孟珏微哼了声,“你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根本连刘弗陵都没瞒过。”

刘询和云歌的身子都是猛地一颤,抵在刘询脖子上的剑锋往里刺了下,刘询的脖子和孟珏的手同时开始滴血。

刘询不敢再动,“不可能!绝不可能!他若知道……我怎么可能还活着?他怎么可能还让我活着?”

云歌眼睛中有不能相信的震惊和悲伤,也喃喃说:“不,不会,他不会……”

“你一点不顾许平君和云歌与你的情谊,还将我的一番苦心毁于一旦,我当然不会替你隐瞒,所以发现是你后,立即就告诉了刘弗陵,本以为他会将你处死、传位给刘贺,不想他竟然……竟然什么都没做,不但什么都没做,反而依然决定把皇位传给你。”

“你胡说!不会!他不会!陵哥哥不会……”云歌摇着头叫,剑锋不停地颤动,好似随时都会刺入刘询的咽喉。

孟珏用力压住剑锋,厉声说:“云歌!他是你的陵哥哥,可他更是天下万民的皇帝,他为了你和他,是应该杀死刘询,可他为了天下万民不能杀了他!他的死当时已是既定,若再杀了刘询,那么得利的只能是霍光,刘贺重义心软,不见得是霍光的对手,一招不慎,天下就会动荡不安。他不杀刘询,负了你,更负了他自己,可他若杀了刘询,也许负的就是天下苍生!”

云歌嚷:“我不听你说,我只知道他害死了陵哥哥!”说着就不管不顾地用力向前刺去,孟珏的手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压不住云歌的剑势,又不能伤云歌,急怒中,猛地弹了把剑,将剑锋撞歪,然后放开了手,“好!你想杀就杀吧!反正你早就不想活了!汉朝现在正和羌人打仗,你杀了他,最多也不过就是个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大不了就是多几万人、几十万人陪你一块儿死,不得安宁的是刘弗陵,我又不会为这些流民难受,这些事情与我何干?”说着一甩袖,竟坐到了一旁,拿出一方绢帕,低着头开始给自己包扎伤口,看都不再看云歌一眼。

云歌想刺,却刺不出去,这一剑刺下去,刺碎的是陵哥哥多年的苦心,刺出的是无数家破人亡;想退,却恨意满胸,眼前的人,让她和陵哥哥天人永隔,让她的孩子连一声啼哭都没有发出。

她握剑的手簌簌直颤。

刘询的身子已经紧贴到了墙根上,云歌的剑不停地在抖,他脖子上的血珠子就不停地涔出,雪白的单衣已是血红一片。

突然,橙儿牵着刘奭出现在门口,刘奭惊恐地睁着眼睛,忍不住地大声叫:“爹!姑姑?你……你……”

“咣当”一声,云歌的剑掉在了地上。

刘奭向云歌跑来,又有些害怕地站住,“姑姑,你为什么……”

云歌蹲下,把他揽进了怀里,“以后不许再叫我姑姑。”

“那叫什么?”

“姨母,我是你的姨母,不是姑姑。”

“嗯,姨母!”

“姨母以后再不会进宫来看你了,你要一个人好好的,不要忘记你娘,你要做一个好人,不要让你娘在地下伤心。”

刘奭哭起来,抱住云歌的脖子,“姨母,不要离开虎儿。”

云歌的眼泪滴在他的脖子上,“你只要记住,只要你好好的,姨母会一直看着你的,你娘也会一直看着你的。”

云歌狠着心推开刘奭,向殿外行去。

一天之内,接连变故,刘奭对诸多事情隐隐约约之间似懂非懂,此时再也忍不住,抹着眼泪大哭起来。橙儿上前,替他擦去眼泪,小声哄他:“太子殿下已经是个大人了,要坚强!”

云歌蒙眬中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要哭,你以后是皇帝,老天会用整个天下补偿你所失去的。”

一袭绿裙,人群中几闪,就已经再看不见。

七喜此时才敢冲进来,小声问:“陛下,要去追……追捕云歌吗?”

刘询软坐在榻上,整个人痴痴呆呆,刘弗陵竟然心如明镜,早就知道一切?可他……他……不可能!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一切!

七喜又叫:“陛下?”

孟珏淡然说:“陛下,若说这世上,除了太子殿下,还有谁让皇后娘娘放心不下,也就云歌了,请让皇后娘娘能安心休息,也让太子殿下多个亲人。”

刘询在孟珏并不淡然的目光下,却没有往常的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合目安睡的许平君,心头大雪弥漫,最后无力地挥了挥手。

七喜心下长舒了口气,带着人退出了屋子,同时吩咐侍卫都各回原职。

橙儿向刘询告退,“奴婢带太子殿下先去长乐宫住几日。”刘询没有说话,只点了下头。

刘询看到许平君的头发有些乱,坐到榻头,拿了把梳子帮她抿着头发,动作细致温柔。

孟珏见状却只觉得不屑厌恶,刘询不是没有斗争经验的安逸皇子,他是从鲜血中走过,在阴谋中活下来的人。以他的聪明,当年他立许平君为后时,就该知道今日的结局。他为了自己,亲手将一个女子柔弱的身躯推到了刀锋浪尖上。既然有当初,又何必现在?

孟珏弯身请退。

刘询问:“她……她临去前就一点都不想见我?”

孟珏低着头,话语却很直接,“是的,从没提过要见陛下。皇后娘娘挣扎了半夜,却因为早前惊动了胎气,胎儿受损,胎位又不正,所以产下的是个死婴。皇后娘娘悲伤难禁,导致血崩而亡。”

刘询眼前发黑,手中的梳子掉在地上,跌成了两半,“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一个很漂亮的女孩。”

孟珏说着话,特意将小棉被包着的女婴抱过来,递给刘询,刘询不想接,孟珏却松了手,女婴跌向地上,刘询心中一痛,明知道孩子已死,却仍着急地去捞,将孩子抱进了怀里,入怀的瞬间,这个对他来说遥远而陌生的孩子,似乎没有太多联系的孩子,就立即融进了他的血脉中,他将永永远远地记住她在他怀里的样子,紧闭的眼睛,微翘的唇,粉嫩的肌肤,柔软的身体。从此后,在他的午夜梦里,总会有一个小小的女儿在徘徊,那么脆弱,那么堪怜,他却永远听不到一声“爹”。

刘询闭上了眼睛,紧紧地抱着孩子,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孟珏跪了下来,奏道:“臣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需要禀奏陛下。”

刘询无力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皇后娘娘因为心情激愤,哀伤盈胸,动了胎气,导致早产,偏偏胎位又是个倒胎位,就是孩子的脚在下,头在上,是最难生产的胎位。太医想借助催生的药,让孩子尽快出来,太医的想法看上去没有大错,因为娘娘此时的状况本就是怎么做都凶险,只不过看哪种凶险更容易被人控制而已,药方看上去倒是没问题,不过总是很难保证不出一点偏差。”孟珏停了下来。

刘询霍地睁开了眼睛,眼中阴云密布,杀机浓厚,“你怎么不接着往下说?”

孟珏恭敬地说:“臣也不知道下面是什么,陛下想怎么处置,下面就是什么,臣告退。”

刘询的脸色阴晴不定,一会儿青,一会儿紫,一会儿白,最后全变成了灰败,不管后面发生了什么,不管孟珏的话是真是假,早产确是因他而起。

现在他无力,也不能去追究发泄,他只是觉得冷,很冷,很冷!

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紧紧地握着平君的手,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着,天地间只有他一人艰难地行走着,那座不管风雪再大,却总会暖暖和和的屋子再也找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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