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弗陵自八岁登基,到现在,有将近十四年的《起居注》。
孟珏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把近十四年的记录全部看过,并且仔细做了笔记。

一边翻着各年的笔记做对比,一边思索着刘弗陵的所有症状。

突然,他的视线停住,似有所悟,迅速将笔记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扔下竹简,匆匆出门。

两个多时辰后,又匆匆返回,吩咐三月和六月陪他出城。

马车一路小跑,直出了长安城,行到一处荒无人迹的山下,孟珏命停车。

三月和六月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孟珏笑道:“都陪我去爬山。”

孟珏已经在屋子里闷了多日,难得肯出来散心,两人都笑着应好。

山脚附近没有人家,林木更比别处茂盛,充满野趣。山中水源也充沛,各处都有溪流、瀑布,或大或小,到山脚下汇成了一个大湖。

湖水清澄如镜,野鸭、野雁成群结队地在湖面上游过,冷不丁地还能看到几只仙鹤、天鹅翩跹飞翔。

阳光照耀处,偶尔会有鱼儿跳出水面,一身银甲,一个漂亮的摆尾,“扑通”一声又落入水中。

惹得三月一时大呼,一时小叫。

孟珏笑赏了会儿风景,沿着一条溪流,攀缘上山。

怪石嶙峋,植被密布,根本没有道路。不过三人武功很好,所以都不觉得难走,三月甚至认为比爬那些山道有意思。

山上多柏树、榆树,郁郁葱葱的枝叶将夏末的骄阳全数挡去。

岩壁上长满藤萝,随风轻荡。溪水从岩石上流过,将藤叶冲刷得翠绿欲滴。稍干处,开着紫色的小花,虽算不上好看,却十分清新可人。

三月从水里捞了几片紫色碎花,笑问:“公子,这种藤叫什么名字?没有在别处见过。”

孟珏笑看着岩壁,淡淡说:“野葛。”

待上到山顶,孟珏立在崖边,眺望四处。

阳光下,绿意一片,只看见盎然的生机,看不到任何阴暗下的腐叶。

三月在灌木中跳来跳去地四处乱转悠。不一会儿,人已经跑出了老远。突然,她惊叫了一声,吓得六月以为她遇见毒蛇猛兽,赶紧过去,却见三月呆呆看着前方,喃喃说:“好美!”

高大的榆树下,一片了无边际的紫红花,绚烂、艳丽得如同晚霞落到了地上。

花朵大小不一,大的如海碗一般,小的只酒盅一般,但形状都如钟,微风过处,每一个“钟”都在轻颤。整片看去,又如仙女披着彩霞,曼妙起舞。

花丛旁的岩石上,时缓、时急流动着的溪水,好似乐神的伴奏。

为了几朵花,都能叫?六月好笑,“女人!”

三月恶狠狠地要打他,“难道不美吗?公子,你帮我评评理!”孟珏静静立在他们身后,凝视着眼前的紫红晚霞,淡淡笑道:“十分美丽。太阳快下山了,我们回去。”

依旧沿着溪流冲刷出的沟壑而行,下山比上山快许多,不大会儿工夫,他们已经回到湖畔。

回程的马车上,孟珏靠着软榻,沉沉睡去。

六月放慢了马速,三月小声对他说:“公子很久没安稳睡过了。日后,我们该多叫公子出来转转。”

一夜无梦。

孟珏醒来时,未如往日一般立即起身,只望着窗外渐白的天色。

直到日过三竿,三月已经到门外偷偷听了好几趟动静,他才起来。

简单洗漱后,他就去求见刘弗陵。

刘弗陵有事耽搁,仍在前殿。七喜让他先去宣室殿等候。

日头刚过正午,本该十分炎热,可宣室殿内,花草藤木布局有致,枝繁叶密,把阳光和炎热都挡在了外面,殿内只余阵阵幽香,袭袭阴凉。

云歌坐在廊檐下,低着头,打穗子。打一会儿,拆了,重来,再打一会儿,拆了,又重来,笨手笨脚,却不见她不耐烦。

眉尖紧蹙,似凝着无数愁,目中却是柔情无限,带着甜意。

孟珏进了殿门,立在一角,静静看了她许久,她一无所觉,只一遍遍结着穗子。

抹茶从殿内出来,看到孟珏的视线,心中一惊,唬得话都说不出来。

孟珏的眼光从云歌身上转开,笑向抹茶问好,“七喜公公让下官在此等候陛下。”

抹茶看到孟珏惯常的温润儒雅,方释然,笑道:“孟大人请到正殿内来等吧!”

云歌却站了起来,寒着脸说:“孟大人,若有公事禀奏请进,若不是,请离开。”

孟珏道:“我有几句紧要的话和你说。”

宫内的事情,历来是少问少做,孟珏最近进出宣室殿又都是云歌招呼,从不用别人,所以抹茶见状,忙蹑步退了下去。

云歌毫不为孟珏所动,冷斥,“出去!”

孟珏快步走到她身侧,云歌怒意满面,扬声叫人,想轰了他出去,“富裕!”

孟珏压低声音,快速地说:“我已经知道皇帝得的是什么病,三个月内,我保证让他的病全好。”

富裕匆匆忙忙地从殿后跑出,却看云歌表情古怪地呆呆站着,有惊喜,有不能相信,还有悲伤和愤怒。“姑娘?”他试探地叫了一声。

云歌对富裕指了指殿外,富裕立即到外边守着。

云歌坐了下来,冷冷地说:“你上次答应我,会给陵哥哥治病。可你是怎么治的?这次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孟珏坐到云歌身侧,看着她手中的穗子,淡淡笑着说:“你既看过记录穿骨针的书籍,应该知道此针是用来查探疑难杂症的最好工具,只是使用太过凶险,所以渐渐失传。我用它,并非胡乱使用。何况我上次只答应你,会给皇帝治病,并没有答应你如何给他治,何来我不守诺之言?”

孟珏竟然振振有词,云歌气得手直发抖,可想到刘弗陵的病,那口气只能忍着,“那你这次会如何给陵哥哥治?”

“我会用最好的法子给他治病,有些痛苦是无法避免的,但我会想法尽力减少。”

云歌带着紧张,慢慢问道:“你真的能治好陵哥哥的病?”

孟珏非常肯定地说:“虽然要花点功夫,皇帝只怕也要吃些苦头,不过我能治好他。”

煎熬了这么多日,终于看见了肯定的希望。云歌眼中泪光隐隐,刹那间的狂喜,让她差点冲口而出“谢谢”,却又顿在了舌尖,变成了苦涩。

孟珏淡淡问:“我的条件依旧,你愿意守约支付诊金吗?”

云歌僵了一会儿,默默点头。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孟珏似有些疲惫,声音有些暗沉,“我会遵守今日的诺言,尽心为他治病,你也一定要守诺。”

云歌又默默点了点头,将手中刚结了一小半的同心结,当着孟珏的面,一点、一点地拆掉。

孟珏未再说话,只眼中黑影沉沉。

两人之间充溢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富裕探着脑袋,悄声说:“姑娘,陛下回来了。”

云歌走到殿门口,在富裕头上敲了一下,“回来就回来呗!你干吗这么鬼鬼祟祟的?”

富裕偷瞟了眼孟珏,挠着脑袋,呵呵笑着不说话。

孟珏有些诧异,这个宦官心中的主人不是皇帝,竟是云歌。

进入正殿后,孟珏向刘弗陵奏道:“臣已经知道陛下得的什么病,也已经找到了根治的法子。

听到这个消息,即使一贯清淡的刘弗陵,在看向云歌时,眼中也有了抑制不住的喜悦。

他问孟珏:“朕的病是未见过的胸痹吗?该如何治?大概需要多久能治好?”

孟珏请求道:“臣想单独向陛下禀奏几件事情。”

云歌皱眉,盯向孟珏,孟珏的微笑下,却有不容置疑的坚持。

刘弗陵点了下头,准了他的要求。

云歌在殿外等了一个多时辰,站得腿都酸麻了,才听到刘弗陵宣人进去,她几步就冲进了大殿。

刘弗陵依旧清清淡淡,孟珏也依旧温雅和煦,看着好似和以前一样,但云歌觉得他们之间好似突然多了一种以前没有过的理解和信任,是一种只属于男人之间的东西,即使以她和刘弗陵的亲密,也不是她能分享的。

云歌心内的那点忐忑反倒放了下来,另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在流动,说不清是惊喜,抑或酸楚,但唯一肯定的就是,孟珏这次肯定会尽全力治好刘弗陵的病。

因为知道病可治,众人的心情都比往日轻松,说话也随便了很多。

孟珏对于安和云歌吩咐,“陛下的病虽非胸痹,却也算胸痹,症状之一就是血脉不畅,导致心痛。饮食清淡,会有助气血畅通。治疗期间,需要禁口,一切荤腥都不能吃,但每日可以多吃点豆类食物。”

于安忙应:“是。”

孟珏又道:“因为陛下不想让太医知道病情,所以明面上的饮食,依旧按照张太医开的方子执行,忌猪、羊,不忌鱼、鸡。”

云歌道:“太医院的那帮庸医,刚开始还一窝蜂地议论病情,生怕别人抢功,后来看陛下的病迟迟不能治,个个心怯,唯恐日后掉脑袋,都开始彼此推脱,甚至有人装病,想避开给陛下诊病。陛下现在就留了两三个太医在看病,而正儿八经上心的也就张太医一人,别人都是一点风险不肯担,张太医说什么,就是什么。你的意思其实也就是让张太医在明处给陛下治病,你在暗处治,所以我依然需要给陛下做鱼,或者炖鸡,障人耳目。”

孟珏点头,“是,表面上一切都按照张太医的叮嘱。”

云歌问:“你打算如何治?”

孟珏问于安:“下官起先拜托总管准备的东西,可备好了?”

于安道:“好了。”转身出去,不一会儿,捧着个木盒子进来,交给孟珏。

孟珏请刘弗陵脱去外衣,躺倒,笑道:“陛下若不爱看,闭上眼睛,不要去想就好了。”

刘弗陵笑说:“难得有机会见见从未见过的东西,闭上眼睛,未免可惜。”

云歌听他们说的有意思,凑到孟珏身旁,“上次是一柄长得像大锥子的针,这次是什么?”

孟珏将盒子放在她眼前,示意她自己揭开看。

云歌将盖子打开,太过出乎意料,一声惊叫,盖子掉到了地上,忍不住后退了好几步。

孟珏和刘弗陵都笑起来。

盒子里面全是灰褐色的虫子。这个虫子和别的虫子还不一样,一般的虫子是蠕蠕而动,而这个虫子一见人打开盒子,立即半支着身子,头在空中快速地四下摆动,一副饥不可耐、择人而噬的样子,看得人心里麻酥酥的。

云歌有些恼,“你们都知道里面是虫子,还故意让我去打开。这个虫子……这个虫子不是用来吃的吧?”几分同情地看向刘弗陵。

孟珏道:“不是陛下吃虫子,是虫子吃陛下。”

他让于安帮刘弗陵把袖子挽起,袜子脱去,将手和脚裸露出来。

孟珏用竹镊子把虫子一只只夹起,挑放到刘弗陵的手指头、脚指头上。

虫子一见人体,头立即就贴了上去,身子开始慢慢胀大,颜色也开始变化,从灰褐色,渐渐变成了血红色。

云歌看得频频皱眉,“它们在吸血!疼吗?”

刘弗陵笑着摇摇头,“不疼。”

孟珏道:“这东西叫水蛭,也叫蚂蟥,生在阴暗、潮湿的地方,以吸血为生,在吸血的同时,它会释放麻痹成分,让人感觉不到疼痛,若让它钻进体内,能致人死命。”

云歌忙说:“于安,你盯着点。”

于安笑着应“好”。

说话的工夫,刘弗陵手上的蚂蟥个个都变成了大胖子,一个顶原来的四五个大,云歌看得直咋舌。

“这些虫子十分贪婪,一次吸血,最多的可以让身体变大十倍。”孟珏用酒浸过的竹镊子,把虫子一个个夹起,扔到空盒中,又夹了一批灰褐色的蚂蟥放到刘弗陵手指、脚趾上。

云歌问:“为什么要让它们吸陛下的血?”

孟珏好似忙着手头的活,顾不上回答,一会儿后才说:“十指连心,手部的血脉与心脉相通,通过蚂蟥吸血,可以帮陛下清理心脉,让血脉通畅。脚上的穴位对应了人的五脏,通过刺激脚上的血脉,对五脏都有好处。”

云歌似懂非懂地点头,这种治病方法,她闻所未闻,亏得孟珏能想出来。

“难道以后日日都要被蚂蟥吸血?”

孟珏道:“每日早晚各一次,越快清除旧血,就越快生成新血,效果也就越好。”

云歌有些担心,“这样下去,还要忌荤腥,身体受得了吗?”

刘弗陵忙宽慰云歌:“生病的人,身体本来就会变弱,只要病能好,日后慢慢调养就成了。”

孟珏说:“我开的汤药方子会补气益血。十日后,依照治疗效果再定。我还会去挑选一批乌脚鸡,用特殊的药材喂养,必要时,可以适当炖些乌脚鸡吃。到时候要麻烦于总管想办法把乌脚鸡悄悄弄进宫中,云歌你亲手做,不要假手他人。”

于安和云歌都点头说:“明白。”

孟珏的治疗法子虽然恐怖,但是确有效果。一个多月后,不必依赖针灸,刘弗陵的胸闷、心痛已缓和,虽然还时有发作,可频率和疼痛程度都比先前大大降低。

病症好转,已经瞒不过张太医,可他完全想不明白,这病是如何好转的,惊疑不定中,不能确认是表象还是真相。

在刘弗陵的暗示下,张太医当着众人的面,仍将病情说得十分凶险。

云歌问孟珏,刘弗陵的病还有多久能彻底好。

孟珏说,三个月内就能疏通心脉,治好心痛,可这只是保命。因为此病由来已久,若想身体恢复如常人,需要长期调养,两年、三年,甚至更长都有可能。

病渐渐好转,时间有限,刘弗陵加快了计划的执行,希望在两三个月内布置好一切。

他对刘贺和刘询越发苛刻、严厉,将两人逼得连喝杯茶的工夫都没有。

朝堂上的官员眼看着皇帝的病情越发严重,正常的早朝都难继续,再想到皇帝没有子嗣,个个心头七上八下,眼睛都盯向了刘贺和刘询。

刘询府前,不断有人求见,他索性关了大门,连看门人都不用,任谁来都是闭门羹。

刘贺则依旧一副绕花蝴蝶的样子,和谁都嘻嘻哈哈,那些官员常常和刘贺哥俩好的说了半天,说得心头热乎乎的,但等刘贺走了,一回味,竟然一句重点没有。

众人都暗自琢磨着霍光的态度,可只看出他对皇帝的忠心耿耿。

霍光深居简出,寡言少语,只每日进宫和皇帝商议政事,将大小事情都一一禀奏,但凡皇帝交托的,都处理得有条有理。

霍氏子弟在他的约束下,也是各司其职,不理会任何其他事情。

很多官员想试探一下霍光的态度,可旁敲侧击、诱导激将,都不管用。霍光如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再大的石头砸下去,也见不到水花。

刘弗陵日渐恶化的病情,不仅影响着众多官员之间的关系,刘贺、刘询、孟珏三人之间也起了变化。

刘贺和刘询有意无意间,渐渐疏远。

以前两人常常一块儿商量如何办刘弗陵吩咐的差事,彼此帮助,彼此照应。你有想不到的,我补充;我有疏忽的,你提点。同心合力,斗霍光,斗贪官,斗权贵,两人斗得不亦乐乎!

处理完正事,刘询还常会带着刘贺,身着便服,在长安城内寻幽探秘,一个曾是长安城内的游侠客,三教九流都认识,为人豪爽大方,又讲义气;一个虽从小就尊贵无比,却跳脱不羁、不拘小节,一直向往着江湖生活。两人很多地方不谋而合,相处得十分愉快。

刘贺虽和孟珏早就认识,可孟珏为人,外温内冷,看着近,实则拒人千里之外,又心思深重,从不肯在杂事上浪费功夫,所以若只论性格相投的程度,刘贺倒是觉得刘询更让他愿意亲近。

可现在,两人偶在一起,说的都是和政事毫不相关的事情,也再没有一同出外游玩。

自书房谈话后,刘贺又找孟珏问过几次刘弗陵的病情,“陛下的病真的重到不能治了吗?”

孟珏从不正面回答,刘贺遂不再问,面上依旧“老三”“小珏”地笑叫着,可逐渐将身边的四月师兄妹都调开,贴身服侍的人全换成了昌邑王府的旧人。

刘询对孟珏倒好似一如往常,时不时会让许平君下厨,做些家常菜,邀请孟珏过府饮酒、吃饭,孟珏有时间则去,没时间则推辞,刘询也不甚在意,反倒许平君日子长了见不到孟珏,会特意做些东西,送到孟珏府上,问一下三月,孟珏近日可好,还会抱怨几句,老是见不到面,虎儿都要不认识他了。

只是,以前刘询若在朝堂上碰到什么棘手的事情,尤其是在对待霍光的问题上,常会问一下孟珏的想法,现在却再不提及,好似对所有事情都游刃有余。

孟珏对这些纷纷扰扰好像一无所觉,对谁都是老样子,除了帮刘弗陵治病,就在府中种种花草,翻翻诗书,或者在长安城的市集上闲逛,可又不见他买什么东西,只是随意走着,偶尔问一下价格。

长安城内阴云密布,孟珏的日子却过得十分悠闲、平静。

光阴如水,无痕而过。

夏天不知不觉中离去,秋天将大地换了新颜。

一日,孟珏帮刘弗陵诊完脉后,微笑着对刘弗陵说:“恭喜陛下,陛下的病已经大好,日后只需注意饮食,适量运动,悉心调理就可以了。”

一瞬间,云歌竟不敢相信。

好了?真的好了?!

从夏初知道陵哥哥得病到现在,这期间所经历的折磨、恐惧、绝望,非言语能述,一切的噩梦都已经过去了?

于安也是愣愣,问道:“陛下的病真的全好了?”

孟珏请于安传张太医进来。

张太医替刘弗陵把脉,察舌,又用金针探穴,喜色越来越重,最后难以置信地笑给刘弗陵磕头:“恭喜陛下,恭喜陛下!”

刘弗陵心头的巨石终于彻底落下,看向云歌,眼中有激动、欣喜、希冀,黑眸灿若星河。

云歌笑意满面,眼中却怔怔落下泪来。

刘弗陵第一次在人前露了情绪,眼中带怜,声音喑哑,“这段日子让你受苦了。”

云歌只定定看着他,不能作答。

孟珏淡淡扫了云歌一眼,垂目端坐。

于安将眼角的湿意,匆匆抹去,笑捧了绢帕给云歌,“虽然这是喜泪,可奴才还是巴望着姑娘笑口常开。”

云歌低着头,将眼泪擦去,心内百味杂陈,是真开心,可也是真苦涩,欢喜、痛苦竟能并聚。

好不容易收拢心神,将一切情绪都藏入心底,才敢抬头。听到孟珏正对张太医和于安说如何照顾刘弗陵的身子,忙凝神细听。

“……久病刚好的身子,内虚更胜病时,此时饮食一定要当心,起居也一定要当心,务必要一切都上心,万万不可大意。”

于安点头,“奴才明白,陛下此时就如,一个人刚用尽全力将敌人打跑,敌人虽然被打走了,可自己的力量也用尽了,正是旧劲全失,新劲还未生的时刻。”于安还有半句话未说,这种时候,全无反抗力,若有意外,凶险比先前和敌人搏斗时更可怕。

孟珏点头,“于总管心里明白就好。陛下的日常饮食,还是由下官拟定,于总管要亲自负责。”

刘弗陵却没有听他们说什么,他一直都盯着云歌,眼中有疑惑。

云歌侧眸间,对上他的视线,不敢面对,可更不敢逃避,只能用尽力气,盈盈而笑。

孟珏的视线从云歌脸上掠过,看向了刘弗陵,“陛下要注意休养,不要晚睡,也尽量不要太过操心劳神。”

刘弗陵将疑惑暂且按下,移开了视线,对孟珏说:“朕一直都是个好病人,大夫吩咐什么,朕做什么。”

云歌身上的压迫感骤去,如果刘弗陵再多盯一瞬,她的笑只怕当场就会崩溃。

刘弗陵对张太医和孟珏道:“朕还有些事情,要和二位商议。”

两人都说:“不敢,请陛下吩咐。”

“关于朕的病,两位帮我想个法子,在外症上要瞒住……”

云歌疲惫不堪,再支撑不住,对于安打了个手势,悄悄退出了大殿。

回到自己的屋子,将孟珏给的香屑往熏炉里丢了一大把,把自己扔到了榻上。

孟珏是在知道刘弗陵病后,给她新配的香屑,所以特意加强了凝神安眠的作用,云歌虽思虑重重,但在熏香中,还是沉沉睡了过去。

刘弗陵安排妥当他“重病难起”的事情后,已到初更。

来寻云歌时,看到她和衣而睡,他自舍不得将她叫醒,只帮云歌掖好被子,在榻边坐了会儿后悄悄离去。

刘弗陵虽知道云歌有事瞒着他,可朝堂上的计划正进行到最关键时刻,百事缠身,偶有时机,又不愿逼迫云歌,他更想等云歌自愿说出来。

刘弗陵的病真正好了,云歌心内却是一时喜,一时忧。

不知道孟珏究竟怎么想,又会要她什么时候兑现诺言。但想来,她和陵哥哥应该还会有一段日子,不管怎么样,至少要等“新劲”已生、心神俱坚时,她才敢把一切告诉陵哥哥。

“云歌,发什么呆呢?”许平君的手在云歌眼前上下晃。

云歌“呀”的一声惊呼,笑叫:“姐姐,你怎么进宫了?”

“哼!我怎么进宫?几个月不见,你可有想过我一点半点?”

这几个月的日子……

云歌抱歉地苦笑,她的确从没有想过许平君,甚至可以说什么都没有想过,什么都不敢想。

许平君心头真生了几分怨怪,“枉我日日惦记着你,虎儿刚开始学说话,就教他叫‘姑姑’,现在‘姑姑’叫得已经十分溜,可姑姑却从来没想过这个侄儿。给你的!”许平君将一个香囊扔到云歌身上,转身想走。

云歌忙拽住她,“好姐姐,是我不好,从今日起,我每天想你和虎儿一百遍,把以前没想的都补上。”

许平君想到暗中传闻的皇帝的病,再看到云歌消瘦的样子,心里一酸,气也就全消了。

云歌手中的香囊,用了上等宫锦缝制,未绣花叶植物和小兽,却极具慧心地用金银双线绣了一首诗在上面。

清素景兮泛洪波,

挥纤手兮折芰荷。

凉风凄凄扬棹歌,

云光曙开月低河。

雄浑有力的小篆,配以女子多情温婉的绣工,风流有,婉约有,别致更有。

云歌喜欢得不得了,立即就系到了腰上,“大哥好字,姐姐好绣工,太漂亮了!”

许平君学着云歌的声音说话:“最最重要的是有我‘陵哥哥’的好诗!”

云歌哭笑不得,“天啊!你是做娘的人吗?怎么一点正经都没有?”

嘲笑归嘲笑,许平君看云歌如此喜欢她做的香囊,心里其实十分高兴,“去年七夕给你做了个荷包,当时觉得还不错,现在想来做得太粗糙了,今年这个香囊,我可是费了心思琢磨的。这里面的香也是让你大哥特意去找人弄的,你闻闻!”

云歌点头,“嗯,真好闻!”

“本来想七夕的时候送给你的,可你大哥说,你不可能出宫来和我一块儿乞巧,所以直到现在才有机会送到你手里。”

云歌讨好地搂住许平君,“谢谢姐姐。唉!姐姐绣的东西太好看了,我都看不上别人绣的了,以后如何是好?”

许平君气笑:“你个无赖!反正我如今整日闲着,你想要什么东西就让你大哥带话给我,我做给你就是了。”

云歌重重“嗯”了一声,摆弄着香囊,心头甜滋滋的。

许平君以前对她还有几分提防、怀疑,可自她重回长安,不知道为什么,一切就变了,许平君待她真的如同待亲妹子,只有疼和宠,没有丝毫不信任。

现在心头的这种快乐,不似男女之情浓烈醉人,却给人如沐季春阳光的温暖,淡然而悠长。

许平君陪云歌说了会儿话后,因为还要去拜见皇后,只能依依不舍地辞别。临走前,频频叮嘱云歌照顾好自己。

云歌用力点头。

晚上,刘弗陵一回来,云歌就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得意地问:“我的香囊好看吗?”

刘弗陵问:“谁做给你的?”

云歌脖子一梗,大声说:“我自己做给自己的,不行吗?”

云歌的女红?刘弗陵失笑,拿起细看了一眼,见到是自己的诗,有意外之喜,“这是刘询的字。你的许姐姐很为你花功夫,想把字的风骨绣出来,可比绣花草难。”

云歌泄气,安慰自己,“我菜做得很好吃,不会女红,也没有关系。”

刘弗陵笑说:“我不会嫌弃你的。”

“哼!”云歌匆匆扭转了身子,眼中有湿意,语气却仍然是俏皮的,“谁怕你嫌弃?”

三日后。

刘弗陵在正殿“勉力”接见朝臣,杨敞和杜延年不知为何事起了争执,当堂开吵,一个骂对方是“竖子”,一个骂对方是“竖儒”,一个骂“无知”,一个骂“酸腐”。

云歌在厢殿听到他们咋咋呼呼,引经据典,吵得不可开交,不禁跑出来,躲到门口去看热闹。

以前听闻高祖皇帝的朝堂上,大臣们经常吵架,一旦吵急了,大打出手都十分正常。都是开国的功臣,高祖皇帝也劝不住,只能由着他们去吵、去打,实在忍无可忍,顶多偷偷溜走。云歌曾经还觉得惊讶,如今看到杨敞和杜延年脸红脖子粗的样子,才真正明白了几分汉朝官员的“彪悍”风格。

嗯!难怪汉人看着斯文,却打得匈奴节节败退!

大殿内的官员都不为所动,有人嘻嘻笑着,有人闭目沉思,有人劝了几句,结果反被杨敞和杜延年齐齐开口唾骂,喝命他“闭嘴”,众人再不吭声,由着丞相大人和太仆右曹大人继续对骂。

刘弗陵侧躺在榻上,好似在倾听二人的骂语,实际全未在意,反倒在冷眼观察着霍光、刘询、刘贺三人的微妙反应。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就觉得心里越来越烦躁,吵架的声音好似越变越大,就响在他的耳边,如雷鸣一般,震得他脑里嗡嗡轰鸣。

心头的一股气胀得胸间马上就要爆炸,他蓦地坐起,大叫了声,“闭嘴!”话刚说完,一口鲜血喷出,人直直向后倒去,摔在榻上。

大殿内迅即哑寂无声,针落可闻。

云歌呆了一瞬后想,陵哥哥在演戏?很逼真呀!不知道是孟珏想出来的法子,还是陵哥哥想出来的法子?

于安脸色煞白,跪在刘弗陵身边,高声叫:“太医!太医!快传太医!”转而又对七喜低声吩咐了句话。

七喜脸色苍白地跑出来,云歌问:“你去哪里?”

七喜说:“去请孟大人。”

云歌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不顾殿内还有朝臣,就冲到了榻旁,“陛下,陛下。”

刘弗陵脸色青紫,四肢痉挛,没有任何反应。

所有的朝臣都乱了套,又是哭,又是叫,又是四处观望,焦急地等着太医来判断吉凶。

霍光一声断喝,众人安静了下来,“陛下只是晕过去了,没什么大碍,你们都先回去,有什么事情以后再奏。”

还有不甘心,想凑到榻前探看的大臣,被霍光的眼锋一扫,又忙退了回去。

众人一步一回头地退出了大殿。

于安一边掐着刘弗陵的人中,一边对霍光道谢,“多谢大人!”云歌手足冰凉,看到霍光的眼锋,想到他刚才一声断喝,无人不从的威严,更觉心头透凉。

知道霍光不听到太医的诊断,肯定不会离开,她蓦地开口,“陛下肯定希望有亲人陪伴,请王上和侯爷留步。”

刘贺和刘询都停了脚步。

于安朝云歌微微点了点头,赞她想得周到。

几个太医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有的刚探完脉,话还没有说,先哭了起来,别的也是面如死灰,声都不敢吭,只俯在榻前磕头。

霍光淡淡哼了一声,几个哭的太医立即收声,战战兢兢地又去给刘弗陵把脉。

云歌心若寒冰,却一遍遍告诉自己,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孟珏和张太医都说了,陵哥哥的病已好。

张太医因为人在药房,晚来了一步,此时才赶到。

众位太医看到他,如见救星,立即让了开去。

张太医诊完脉,整个人都在抖,喃喃对云歌和于安说:“没有道理!没有道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云歌知道此时不是哭泣的时刻,强压着心内各种情绪,对张太医说:“太医需要施针吗?或者其他法子?要不要我们都退下去,让太医能专心诊治。”

张太医清醒过来,转身对霍光、刘贺、刘询说:“求霍大人、王上、侯爷回避,下官要为陛下施针。”

几个太医如蒙大赦,纷纷说:“对,对!施针要绝对安静,臣等告退。”

霍光已经得到自己想知道的结果,扫了眼云歌,对刘弗陵磕头:“臣告退!”

屋内的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张太医匆匆扎针,先护住刘弗陵的心脉。做完这些,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静等孟珏。

孟珏到时,身上的官袍都是歪歪斜斜的,可见匆匆披上,连整理的时间都没有。

“都让开!”

众人立即走开。

“金针!”

张太医立即递上。

一瞬间,孟珏就用去了七十二根金针,刘弗陵痉挛的四肢,慢慢平稳,脸上的青紫也渐渐褪去,虽然脸色仍然惨白,可至少比青紫看着好一些了。

云歌心头乱跳,不自觉地往榻边凑了凑,想看清楚陵哥哥有没有好一点。

孟珏眉头一皱,看向云歌,视线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后,他的眼睛骤然黑沉,怒气凛凛,杀意森森,“滚出去!”

云歌往后退,“我……我……对不起!”

孟珏的声音如割骨的刀刃,“你知道不知道,我现在插的都是死穴?谁让你靠近?你又是他的什么人?龙榻旁有你站的地方吗?于安,立即让她出去!”

于安为难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云歌已经向大殿外急速退去,“我走多远都行,只要你能救他!”

孟珏盯着榻上的刘弗陵,一声不吭,常带的三分微笑,早已荡然无存,面色沉寂中带着透骨的寒意。

张太医期期艾艾地问:“孟大人,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已经好了呀!”

刘弗陵此时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孟珏,竟是微微一笑,“我太无能!要让你的一番苦心全都白费了!”

孟珏淡淡笑开,温润下浮着浓浓的苦涩,“我会再想办法。”

刘弗陵对于安轻抬了抬手,于安立即和张太医退出了大殿。

孟珏将刘弗陵身上的针一根根拔去。

刘弗陵问:“我还有多少时间?”

孟珏沉默了一会儿后,淡淡说:“如果臣想不出别的法子,长则四五个月,短则随时。”

刘弗陵微微而笑:“也就是说,下一次心痛时,也许就不会再醒来。”

孟珏没有吭声。

刘弗陵怔怔地看着天顶,神情中透出了难言的苦涩,这一生的愿望终是实现不了了。他忽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孟珏忙去按他,“陛下刚苏醒,还不方便行动,有什么事情,吩咐臣去做就可以了。”

刘弗陵不顾孟珏反对,硬是坐了起来,对着孟珏就要行礼,孟珏大惊,叫道:“陛下!”话刚出口,心内突然反应过来刘弗陵如此做的原因。

他跪到了刘弗陵榻前,“陛下不必如此,若云歌日后问起,臣就说是臣医术低微,最终没有治好陛下的病。”

刘弗陵道:“她是个执念很重的人,若让她知道事情真相,我……我实在不能放心离开,所以只能委屈你了,这就算是你替月生还的恩,从此后我们两不相欠。”

孟珏应道:“好!我没有治好你的病,就用这件事情充数了,从此两不相欠。”

刘弗陵无力地抬了下手,让孟珏起来,指了指龙榻,示意他坐。

孟珏毫无惶恐之色地坐到了榻上。

刘弗陵问:“我们已经小心谨慎到不可能再小心谨慎,这次他又是如何做到的?”

孟珏沉默着没有说话,好一会儿后,在刘弗陵掌上写了两个字,刘弗陵一下惨笑起来。

孟珏眼内寒意潋潋。

刘弗陵心智并非常人,一瞬后,初闻消息的震惊就全部消散,平静地对孟珏说:“你我已经两不相欠,你的约束也已经全无,可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了,但是,作为一个普通朋友,我给你的建议是隔岸观火。不管谁登基,到时候都离不开你,如果参与,把你的家底都搭进去,也许还落个一败涂地。”

“陛下?”

他竟然还是这句话?孟珏眼内先是震惊,渐渐转成了理解,最后变得十分复杂,不知道是敬佩,还是怜悯。

“看上去你和刘贺要更近一些,其实,也不会比刘询更近。刘贺和你之间的芥蒂由来已久,月生的死,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刘贺却一直认定你在介意,听闻他把四月支出了宫,看来他并不相信月生帮他训练的人。只是红衣怎么还在他身边?”

孟珏道:“刘贺还不知道红衣是二哥的妹妹。”

月生为了寻找幼时被父母卖掉的妹妹,寻到了昌邑王府,却不料看到红衣变成了哑巴,他对王府的恨应该非同一般。怀着私心,他想方设法地进入了王府。从满腔恨意,到获得刘贺信任,帮王府训练刺客、侍卫,最后竟和刘贺成莫逆之交,这中间的是非曲直,惊心动魄,孟珏也不能尽知。

“听闻毒哑红衣的老王妃死得也很痛苦,二哥的恨估计全变成了无奈。再加上红衣她对刘贺……”孟珏轻叹了口气,“刘贺不是不相信二哥训练的人,他只是不相信我。不过,他的确不该相信我,如果必要,我确实会利用四月打探他的行动。”

刘弗陵对孟珏的“真小人”有几分欣赏,“在长安城这个朝堂上,没有任何人能相信任何人。霍光连他的亲儿子都不敢相信。”

孟珏笑说:“这个‘不相信’也十分正确,否则霍光的一举一动,刘贺早就探听清楚了,他自进长安城,在霍禹、霍山身上没少花功夫。”

刘弗陵道:“我有些累了,你下去吧!先让于安进来,不要让云歌进来。”

孟珏猜到他心意,应了声“是”,退出了殿堂,对于安说:“陛下已经醒了,召总管进去。”于安忙进了大殿。

云歌也想跟进去,被孟珏拦住。

云歌直盯着孟珏,眼内有溺水之人抓住木块的希冀。

可是现如今,我也只是一根稻草。孟珏垂目,淡淡地看着云歌身上挂着的香囊,虽然看不周全,可也能猜出上面绣了什么诗。

云歌看他盯着香囊,嗫嚅着说:“不是我自己做的,我以后不会再戴了。”

孟珏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云歌问:“陛下的病不要紧吧?”

孟珏微笑着说:“不要紧。”

云歌将信将疑,却又盼着孟珏说的话全是真的。

于安在殿内叫云歌,云歌拔脚就要走,不料孟珏抬臂一挡,她撞到孟珏身上,被孟珏半抱在了怀中。

云歌情急,却不敢说重话,软语问:“你还有话要说吗?”

孟珏放开了她,“没有,你去吧!”

话音刚落,云歌人已经飘进大殿。

孟珏望着旋即而逝的罗裙,唇畔是若有若无的讥笑,眼内却藏着深重的哀悯。

宣室殿外一侧的青砖道旁,种植了不少枫槭。

已是深秋,一眼望去,只看半天红艳,芳华璀璨,再被夕阳的金辉渲染,更添了一分艳丽,三分喧闹,直压过二月的娇花。

孟珏一袭锦袍,徐徐而行。夕阳、枫叶、晚霞晕染得他身周也带上了温暖的层层红晕。

秋风吹过,枝头的叶子簌簌而落,脚踩到地面的落叶上,沙沙作响。

地上全枯、半枯、刚落的叶子铺叠一起,绚丽斑斓中透出了萧索、颓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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