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小妹梳洗完,用了些早点,一个人静静在窗前摆弄着一瓶梅花,插了一遍,左右看看,似不满意,又取出来,再插一遍。
一旁服侍她已久的宫女都是见怪不怪,不发一言,要么垂目盯着地面,要么双眼直直盯着前面。

上官小妹身材娇小,偏偏椒房殿内的摆设为了彰示皇后的凤仪威严,件件都十分堂皇的大。

新来的侍女橙儿看了半晌,只见皇后来来回回摆弄着一瓶花。从她眼中看过去,皇后就是一个小人儿,穿得刻意老成稳重,缩在坐榻一角,十分堪怜。

橙儿笑道:“娘娘想要什么样子,告诉奴婢,奴婢帮娘娘插。这些琐碎事情让奴婢干,不值得耗费娘娘的时间。”

一室安静中,忽闻人语声,人人都有点不习惯,全都扭了头,看向橙儿。

橙儿不知道哪里做错了,惶恐地跪下。

上官小妹听到橙儿的话,手微微顿了下,轻轻放下了花。

从她六岁起,时间就是用来耗费的,她的时间不用来耗费,还能做什么?

椒房殿外的世界,她不能轻易踏入,在所有宦官宫女眼中,她并非后宫之主——皇后,而是代表着钳制皇帝的势力。而椒房殿内,小妹微笑着扫过四周的宫女,她们中应该有一半都是祖父的眼睛,剩下的也许有刘弗陵的,也许有朝廷内其他臣子的,不知道这个橙儿是谁的?

小妹看向跪在地上的橙儿,笑道:“你学过插花?本宫正发愁呢!过来帮本宫一块儿插吧!”

橙儿看小妹笑容甜美,方放下了悬着的心,磕了个头,跪到小妹身侧,帮小妹择花。

上官小妹边和橙儿商量着如何插花,边随意聊着天,“你进宫多久了?”

“快三年了,从进宫起就在昭阳殿。”

上官小妹心内思索,因为刘弗陵没有册封过妃嫔,东西六宫都空着,昭阳殿内并无女主人。橙儿在一个空殿里一做三年,想来家中应该无权无势,只是为何突然来了椒房殿?

小妹诧异地说:“昭阳殿内现在好似没有住人,一个空屋子还需要人打理吗?那你不是每天都很清闲?”

橙儿笑起来,真是个娘娘,贵人不知低下事。这皇宫里,就是没有人的殿,照样要有人打扫、维护,要不然哪天陛下或者娘娘动了兴致想去看看,难道让刘弗陵和娘娘看一个满是灰尘的殿堂?

“回娘娘,虽然没有人住,还是要精心照顾,奴婢每天要做的活也很多。要打扫殿堂,擦拭家具,还要照管殿堂内外的花草。以前在昭阳殿住过的娘娘留下了不少名人诗画、笔墨用具、琴笛乐器,这些东西都经不得怠慢,需常常查看,小心维护。”

小妹听到橙儿的话,忽想起了句话:人已去,物仍在。不知这昭阳殿内又锁过哪个女子的一生?心中有感,不禁侧头问一个年纪较大的女官,“昭阳殿内住过先皇的哪位娘娘?”

女官凝神想了会儿,摇头:“回娘娘,奴婢不知道,自奴婢进宫,昭阳殿好像就空着,如果娘娘想知道,也许找个已经不当值的老婆子能打听到,或者可以命人去查一下四十年前的起居注。”

小妹摇摇头,虽然对昭阳殿空了四十多年很好奇,可也不愿为了前尘旧事如此兴师动众。

橙儿小声说:“奴婢知道。”

小妹笑搡了把橙儿,孩子气地嚷:“知道就快说,惹得本宫都好奇死了。”

昭阳殿是后宫中除了椒房殿外最好的宫殿,富丽堂皇虽不及椒房殿,可雅趣幽致更胜一筹。如此重要的宫殿,竟然在先皇时期就空着,对后宫佳丽三千的先皇而言,实在非常奇怪,所以周围的宫女也都生了兴趣,竖着耳朵听。

橙儿说:“李夫人曾住过。”

众人闻言,立即露了疑惑尽释的表情,继而又都想,自己真笨,能让昭阳殿空置那么久,除了传闻中倾城倾国的李夫人,还能有谁?

一旁的老宫女也生了感触,轻轻叹了口气,“可怜红颜薄命。”

上官小妹凝视着手中的梅花,甜甜笑开。

可怜吗?她一点不觉得李夫人可怜。如果一个女人生前尽得爱宠,死后还能让帝王为她空置着整座昭阳殿,那她这一生已经真正活过。只要活过,那就不可怜。可怜的是从没有活过的人。

上官小妹笑问橙儿:“这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你怎么知道?你还知道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都讲给本宫听。”

橙儿不好意思地笑:“奴婢要日日打扫昭阳殿,还需要时常把字画拿出去晒一晒,日子久了,会偶尔看见先皇和李夫人留下的只言片语,因为还认得几个字,所以推测是李夫人。”

宫里极少有识字的女子,小妹十分意外,“你还识字?”

橙儿点点头,“父亲是个教书先生,学堂就设在家中,奴婢边做家事边听,不知不觉中就粗略认得一些了。”

“那你为什么又不在昭阳殿做事了呢?”小妹说着话,把一枝梅花插到了瓶子中,仔细端详着。

“前段时间云姑娘去昭阳殿玩,看到昭阳殿的花草和布置,就问是谁在照顾花草、布置器玩,奴婢吓得要死,因为一时胆大,奴婢擅自移动了一些器具。不曾想云姑娘是极懂花草的人,很中意奴婢养的花草,她和奴婢说了一下午的话,后来就问奴婢愿不愿意来椒房殿,照顾一株奇葩。奴婢想了一晚上,第二日告诉云姑娘愿意,于总管就把奴婢打发来了。”

上官小妹手下失力,不小心碾到花枝,枝头的花瓣纷纷而落。橙儿忙从她手中接过花枝,“奴婢来吧!”

殿外叽叽喳喳一阵喧哗,一个宫女赶着进来通传,还没来得及说话,云歌已经迈着大步进来,“小妹,今天是小年,我们应该庆祝一番。和我一块儿去玩,我这几日做了个很好玩的东西,你肯定喜欢。”

殿内的宫女已经震惊到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云歌身后的抹茶一脸无奈,静静地给小妹跪下行礼。

上官小妹理了理衣裙,娇笑着站起“好!云姐姐做了什么好玩的东西?要是不好玩,就罚云姐姐给我做菜吃。”

云歌随手指了几个宫女,“麻烦几位嬷嬷、姐姐给小妹找些厚衣服来,越厚越好,但不要影响行动。橙儿,你也来,记得穿厚一些。”

称呼乱、礼仪乱,偏偏这个女子乱得天经地义,几个宫女已经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在皇后的宫殿中了,晕乎乎地进去寻衣服。

橙儿想为皇后带个手炉,云歌不许她带,笑嚷:“带了那东西,小妹还怎么玩?况且冬天就是要冻呀!不冻一冻,哪里是过冬天?”

云歌挽着小妹出了椒房殿,有两个年长的宫女急匆匆地也想跟来,小妹对这些永远盯着她的眼睛,心中虽十分厌恶,可面上依旧甜甜笑着。

云歌却是不依,一跺脚,一皱眉,满脸不高兴,“有橙儿就够了,你们还怕我把小妹卖了不成?再说了……”云歌嘻嘻笑看着两位宫女,“这是我们小孩的玩意儿,有两位嬷嬷在旁边,我们都不敢玩了。大过年的,就让我们由着性子闹一闹吧!”

云歌一会儿硬,一会儿软,脾气一时大,一时无,虽只是个宫女,气态华贵处却更胜小妹这个皇后,搞得两个宫女无所适从,还在愣神,云歌已经带着小妹扬长而去。

汉初萧何建长乐宫和未央宫时,“每面辟三门,城下有池周绕”。之后武帝建建章宫,为教习羽林营,也多建湖池,所以汉朝的三座宫殿都多湖、多池。

未央宫前殿侧前方的人工河被称作沧河,宽十余丈,当年萧何发万民所开,与渭河相通,最后汇入黄河,气势极其宏大。夏可赏沧**花,冬天待河面结冰时,又可赏天地萧索。

可今日的河面,却无一点萧索感。

河面上,一座六七层楼高,冰做的,像飞龙一样的东西,蜿蜒伫立在阳光下。最高处好似龙头,从高渐低,有的地段陡直,有的地段和缓,交错不一,回绕盘旋着接到沧河冰面。

飞龙在光晕下反射起点点银芒,晶莹剔透,华美异常。

云歌很得意地问:“怎么样?是我画的图,让于安找人凿冰浇铸的。”

上官小妹呆看着河面上的“长龙”,美是很美,可修这个做什么?难道只为了看看?

一旁的宦官早拿了云梯过来,搭到“龙头”上。

云歌让小妹先上,自己在她身后护着。

小妹颤巍巍地登到了“龙头”上。冰面本就滑溜,现在又身在极高处,小妹害怕地紧抓着云歌的手。

阳光下。

光溜溜的冰面,反射着白茫茫的光,刺得小妹有些头晕。

小妹突然恍惚地想,这条龙是云歌建造的,也是她自己要上来的,她若失足摔了下去,肯定不能是我的错。一只手下意识地紧握住了身侧的冰栏杆,握着云歌的那只手却开始慢慢松劲,改抓为推。

此时云歌身在小妹侧后方,一只脚刚踩到龙头上,一只脚还在梯子上。

一个身影忽地映入小妹眼帘。

那人披着黑貂皮斗篷,正从远处徐徐而来,白晃晃的冰面上,那一抹黑格外刺眼。

他好像看到云歌登上了高台,蓦地加快了行走速度,吓得他身后的于安,赶上前护着,唯恐冰面太滑,他会摔着。

小妹的手颤抖着,只要这个女人消失,我和陛下就仍会像以前一样。没有别的女人,陛下迟早会留意到我的……

只要她消失……

小妹暗中用力将云歌向外推去……

“云歌,小心点!”刘弗陵仰头叫。

小妹心神一颤,立时方寸大乱。

猛然一缩手。

“呀!”

云歌手上突然失去小妹的搀扶,身子摇摇晃晃地往后倒去。

生死一线间,小妹却又突然握住云歌的手腕,把她用力拽了回去。

云歌忙借力跳到了龙头上。

下面的人看来,不过是云歌身子晃了晃,谁都没有看出来这中间的生死转念,只有当事人能体会出这一来一去。

云歌定定看着小妹。

小妹如同骤遇强敌的猫一般,背脊紧绷,全身畜力,双眼圆睁,戒备地盯着云歌,好似准备随时扑出,其实身体内是一颗毫无着落的心。不料云歌看了她一瞬,忽地拍了拍心口,呼出一口气,笑着说:“好险!好险!小妹,多谢你。”

小妹身上的力量刹那间全部消失,用力甩脱云歌的手,身子轻轻地抖着。

云歌忙扶着她坐下,“别怕,两边都有栏杆,只要小心些,不会摔着的。”

刘弗陵仰头静看着她们。

云歌笑向他招招手,蓦然弯身把小妹推了出去。

小妹“啊”地惊叫着,沿着砌好的龙身飞快滑下,她的惊叫声,伴着云歌的大笑声在沧河上荡开。

龙身砌成凹状,感觉惊险,实际十分安全,人只能沿着凹道滑下,并不会真的摔着。

小妹害怕恐惧中,却分辨不出那么多,只是闭着眼睛惊叫。

耳畔风声呼呼,在黑暗中,她的身子下坠、再下坠,就如她的这一生,没有亲人,没有一个真正关心她的人,她只能一个人在黑暗中坠落下去,而且这个坠落的过程不能出声。不但不能出声,还要不动声色,即使知道坠落后的结局悲凉无限,依旧要甜美地笑着,沉默地笑着。

可是至少,这一次的坠落,她可以叫,她可以把她的恐惧、害怕、迷茫、无助都叫出来,把她的悲伤、她的愤怒、她的仇恨都叫出来。

小妹拼了命地尖叫,觉得她这一生从没有叫过这么大声,好似把她在椒房殿内多年的压抑都发泄了出来。

小妹已经滑到龙尾尽头,坐到了冰面上,可她依旧闭着眼睛,双手紧紧握成拳,仰头对着天,满面泪水地尖叫。

橙儿和抹茶呆呆看着她,看着这个像孩子、却又不像上官小妹那个孩子的人,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云歌高声笑着从飞龙上滑下,滑过之处,飘荡着一连串的笑声。在笑声中,她也滑到了龙尾,冲到了依旧坐在龙尾前尖叫着的小妹身上,云歌大笑着抱住了小妹,两人跌成了一团。

只看冰面上,两个人都穿着皮袄,如两只毛茸茸的小熊一般滚成一团。

小妹睁开眼睛,迷惘地看着云歌。我没有死吗?

云歌笑得乐不可支,伸手去刮小妹的鼻子,“羞,羞,真羞!竟然吓得哭成这样!哈哈哈……”

云歌躺在冰面上笑得直揉肚子。

上官小妹怔怔看着云歌,心里脑里都是空茫茫一片,有不知道怎么办的迷惘,可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好似在叫声中把一切都暂时丢掉了,丢了她的身份,丢了她的家势,丢了父亲、祖父、外祖父的教导,她现在只是一个被云歌欺负和戏弄了的小姑娘。

小妹的泪水管都管不住地直往下落。

云歌不敢再笑,忙用自己的袖子给小妹擦眼泪,“别哭,别哭。姐姐错了,姐姐不该戏弄你,姐姐自己罚自己,晚上给你做菜,你想吃什么都行。”一面说着话,一面向刘弗陵招手,要他过去,“陛下,你来安慰一下小妹,这丫头的眼泪快要把龙王庙冲跑了。”

刘弗陵没有理会云歌,只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她们。

于安想上前去化解,刘弗陵轻抬了下手,于安又站回了原地。

上官小妹呜呜地哭着,把眼泪鼻涕都擦到了云歌的袖子上。

云歌赔着小心一直安慰,好一会儿后,小妹才止了眼泪,低着头好似十分不好意思。

云歌无奈地瞪了刘弗陵一眼,叫橙儿过来帮小妹整理仪容。

机灵的富裕早吩咐了小宦官去拿皮袄,这时刚好送到,忙捧过来交给抹茶,换下了云歌身上已经弄脏的袄子。

云歌走到刘弗陵身侧,笑问:“你要不要玩?很好玩的。”

刘弗陵盯了她一眼,看着冰面上的飞龙没有说话,云歌凑到他身旁,小声说:“我知道你其实也很想知道是什么滋味,可是堂堂一国天子怎么能玩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在这么多宦官宫女面前,怎么能失了威仪呢?咱们晚上叫了小妹,偷偷来玩。”

刘弗陵没有搭理云歌,只问:“这是你小时候玩过的?”

云歌点头:“听爹爹说,东北边的冬天极其冷,冷得能把人耳朵冻掉,那边的孩子冬天时,喜欢坐在簸箕里面从冰坡上滑下。我听到后,嚷嚷着也要玩,有一年我过生日时,爹爹就给我做了这个。我当时就想着,可惜你……”

刘弗陵微笑:“现在能玩到也是一样的。”

云歌满脸欣喜,“你答应晚上来陪我和小妹玩了?”

刘弗陵未置可否,云歌只当他答应了。

上官小妹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过来给刘弗陵行礼,“臣妾失仪在先,失礼在后,请陛下恕罪。”

刘弗陵让她起来,淡淡说:“性情流露又非过错,何罪可恕?”又对云歌叮嘱了一声:“别在冰面上玩太久,小心受凉咳嗽。”说完,就带着于安走了,云歌叫都叫不住,气得她直跺脚。

刘弗陵来后,周围的宦官和宫女如遇秋风,一个个都成了光杆子树,站得笔直,身上没一处不规矩,刘弗陵一走,一个个又如枯木逢春,全活了过来,跃跃欲试地看着“冰飞龙”,想上去玩一把。

云歌笑说:“都可以玩。”

抹茶立即一马当先,冲到梯子前,“我先来。”

橙儿有些害怕,却又禁不住好奇,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在抹茶鼓动下,玩了一次。

上官小妹站在云歌身侧,看着众人大呼小叫地嬉闹。每个人在急速滑下的刹那,或惊叫,或大笑,都似忘记了他们的身份,忘记了这里是皇宫,都只能任由身体的本能感觉展现。

很久后,小妹对云歌说:“我还想再玩一次。”

云歌侧头对她笑,点点头。

众人看皇后过来,都立即让开。

小妹慢慢地登上了最高处的方台,静静地坐了会儿,猛然松脱拽着栏杆的手,任自己坠下。

这一次,她睁着双眼。

平静地看着身体不受自己控制的坠落,时而快速、时而突然转弯、时而慢速。

平静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地面。

然后她平静地看向云歌。

没有叫声,也没有笑声,只有沉默而甜美的笑容。

云歌怔怔看着小妹。

凝视着殿外正挂灯笼的宦官,小妹才真正意识到又是一年了。

她命侍女捧来妆盒。

妆盒是漆鸳鸯盒,两只鸳鸯交颈而栖,颈部可以转动,背上有两个盖子,一个绘着撞钟击磬,一个绘着击鼓跳舞,都是描绘皇室婚庆的图。

小妹从盒中挑了一朵大红的绢花插到了头上,在镜子前打了个旋儿,笑嘻嘻地说:“晚上吃得有些过了,本宫想出去走走。”

一旁的老宫女忙说:“奴婢陪娘娘出去吧!”

小妹随意点点头,两个老宫女伺候着小妹出了椒房殿。

小妹一边走一边玩,十分随意,两个宫女看她心情十分好,赔着笑脸小心地问:“今日白天,娘娘都和宣室殿的那个宫女做了什么?”

小妹娇笑着说:“我们去玩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人可以从很高处掉下来,却不会摔着,很刺激。”又和她们叽叽咕咕地描绘着白日里玩过的东西具体什么样子。

说着话的工夫,小妹已经领着两个宫女,好似无意地走到了沧河边上。

月色皎洁,清辉洒满沧河。

一条蜿蜒环绕的飞龙盘踞在沧河上。月光下,晶莹剔透,如梦似幻,让人几疑置身月宫。

银月如船,斜挂在黛天。

两个人坐在龙头上。

从小妹的角度看去,他们好似坐在月亮中。

那弯月牙如船,载着两个人,游弋于天上人间,身畔有玉龙相护。

小妹身后跟随的宫女被眼前的奇瑰景象所震,都呆立在了地上,大气也不敢喘。

龙头上铺着虎皮,云歌侧靠着栏杆而坐,双脚悬空,一踢一晃,半仰头望着天空。

刘弗陵坐于她侧后方,手里拎着一壶烧酒,自己饮一口,交给云歌,云歌饮一口,又递回给他。

两人的默契和自在惬意非言语能描绘。

云歌本来想叫小妹一块儿来,可刘弗陵理都没有理,就拽着她来了沧河。云歌的如意算盘全落了空,本来十分悻悻,可对着良辰美景,心里的几分不开心不知不觉中全都散去。

云歌轻声说:“我们好像神仙。”她指着远处宫殿中隐隐约约的灯光,“那里是红尘人间,那里的事情和我们都没有关系。”

刘弗陵顺着云歌手指的方向看着那些灯光,“今夜,那里的事情是和我们没有关系。”

云歌笑,“陵哥哥,我看到你带箫了,给我吹首曲子吧!可惜我无音与你合奏,但你的箫吹得十分好,说不准我们能引来真的龙呢。”

传说春秋时,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公主,爱上了一个叫萧史的男子。两人婚后十分恩爱。萧史善吹箫,夫妇二人合奏,竟引来龙凤,成仙而去。

云歌无意间,将他们比成了萧史、弄玉夫妇。刘弗陵眼中有笑意,取了箫出来,凑于唇畔,为他的“弄玉”而奏。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曲子出自《诗经·国风》中的郑风篇,是一位贵公子在夸赞意中人的品德容貌。在他眼中,意中人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不管再遇见多美丽的女子,他都永不会忘记意中人的品德和音貌。

刘弗陵竟是当着她的面在细述情思。

云歌听到曲子,又是羞又是恼。虽恼,可又不知该如何恼,毕竟人家吹人家的曲子,一字未说,她的心思都是自生。

云歌不敢看刘弗陵,扭转了身子,却不知自己此时侧首垂目,霞生双晕,月下看来,如竹叶含露,莲花半吐,清丽中竟是无限妩媚。

上官小妹听到曲子,唇边的笑容再无法维持。幸亏身后的宫女不敢与她并肩而站,都只是立在她身后,所以她可以面对着夜色,让那个本就虚假的笑容消失。

一曲未毕,小妹忽地扭身就走,“是陛下在那边,不要惊了圣上雅兴,回去吧!”

两个宫女匆匆扭头看了眼高台上隐约的身影,虽听不懂曲子,可能让皇帝深夜陪其同游,为其奏箫,已是非同一般了。

小妹的脚步匆匆,近乎跑,她不想听到最后的那句“彼美孟姜,德音不忘”。只要没有听到,也许她还可以抱着一些渺茫的希望。

德音不忘?!

不忘……

真的这一世就不能忘了吗?

刘弗陵吹完曲子,静静看着云歌,云歌抬起头默默望着月亮。

“云歌,不要再乱凑鸳鸯,给我、也给小妹徒增困扰。我……”刘弗陵将箫凑到唇畔,单吹了一句“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云歌身子轻轻一颤。

她刻意制造机会让刘弗陵和小妹相处,想让小妹走出自己的壳,把真实的内心展现给刘弗陵。他们本就是夫妻,如果彼此有情,和谐相处,那么一年后,她走时,也许会毫不牵挂。却不料他早已窥破她的心思,早上是转身就走,晚上压根儿就不让她叫小妹。

德音不忘?

云歌有害怕,却还有丝丝她分不清楚的感觉,酥麻麻地流淌过胸间。

霍光府邸。

虽是小年夜,霍光府也布置得十分喜庆,可霍府的主人并没有沉浸在过年的气氛中。

霍光坐于主位,霍禹、霍山坐于左下首,霍云和两个身着禁军军袍的人坐于右下首。他们看似和霍禹、霍山、霍云平起平坐,但两人的姿态没有霍山、霍云的随意,显得拘谨小心许多。这两人是霍光的女婿邓广汉和范明友,邓广汉乃长乐宫卫尉,范明友乃未央宫卫尉,两人掌握着整个皇宫的禁军。

范明友向霍光禀道:“爹,宣室殿内的宦官和宫女都由于安一手掌握,我几次想安插人进去,都要么被于安找了借口打发到别处,要么被他寻了错处直接撵出宫。只要于安在一日,我们的人就很难进宣室殿。”

霍云蹙着眉说:“偏偏此人十分难动。于安是先帝临终亲命的后宫总管,又得皇帝宠信。这么多年,金钱、权势的诱惑,于安丝毫不为所动。我还想着,历来皇帝疑心病重,想借皇帝的手除了他,或者至少让皇帝疏远他,可离间计、挑拨策,我们三十六计都快用了一轮了,皇帝对于安的信任却半点不少,这两人之间竟真是无缝的鸡蛋——没得叮。”

霍光沉默不语,霍山皱眉点头。

性格傲慢,很少把人放在眼内的霍禹虽满脸不快,却罕见地没有吭声。上次的刺客,尸骨都不存。他损失了不少好手,却连于安的武功究竟是高是低都不知道。本来,对于安一个阉人,他面上虽客气,心里却十分瞧不起,但经过上次较量,他对于安真正生了忌惮。

邓广汉道:“宣室殿就那么大,即使没有近前侍奉的人,有什么动静,我们也能知道。”

目前也只能如此,霍光点了点头,看向范明友,“近日有什么特别事情?”

范明友谨慎地说:“昨天晚上皇帝好像歇在了那位新来的宫女处。”

霍禹憋着气问:“什么是‘好像’?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皇帝究竟有没有……睡……了她?”

霍光看了眼霍禹,霍禹方把本要出口的一个字硬生生地换成了“睡”字。

范明友忙说:“根据侍卫观察,皇帝是歇息在那个宫女那里了。”

霍光淡淡地笑着,“这是好事情,陛下膝下犹空,多有女子沾得雨露是我大汉幸事。”

屋内的众人不敢再说话,都沉默地坐着。

霍光笑看过他们,“还有事情吗?没有事情,就都回去吧!”

范明友小心地说:“我离宫前,椒房殿的宫女转告我说,皇后娘娘身边新近去了个叫橙儿的宫女。”

霍云说:“这事我们已经知道,是皇帝的人。”

范明友道:“的确是于安总管安排的人,可听说是宣室殿那个姓云的宫女的主意,打着让橙儿去椒房殿照顾什么花草的名义。”

霍禹气极反倒笑起来:“这姓云的丫头生得什么模样?竟把我们不近女色的皇帝迷成了这样?这不是妃不是嫔已经这样,若让她当了妃嫔,是不是朝事也该听她的了?”

范明友低下头说:“她们还说今日晚上也和那个宫女在一起,又是吹箫又是喝酒,十分亲昵。”

霍光挥了挥手:“行了,我知道了,你们都出去吧!”

看着儿子、侄子、女婿都恭敬地退出了屋子,霍光放松了身体,起身在屋内慢慢踱步。

他昨日早晨刚去见了云歌,刘弗陵晚上就歇在云歌那里,这是成心给他颜色看吗?警告他休想干涉皇帝的行动?

看来刘弗陵是铁了心,非要大皇子和霍家半点关系都没有。

长幼有序,圣贤教导。自先秦以来,皇位就是嫡长子继承制,若想越制,不是不可能,却会麻烦很多。

霍光的脚步停在墙上所挂的一柄弯刀前。

不是汉人锻造风格,而是西域游牧民族的马上用刀。

霍光书房内一切布置都十分传统,把这柄弯刀凸现得十分异样。

霍光凝视了会儿弯刀,“铿锵”一声,忽地拔出了刀。

一泓秋水,寒气冷冽。

刀身映照中,是一个两鬓已斑白的男子,几分陌生。

依稀间,仿似昨日,这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那人怒瞪着他说:“我要杀了你。”他朗笑着垂目,看见冷冽刀锋上映出的是一个剑眉星目、朗朗而笑的少年。

霍光对着刀锋映照中的男子淡淡笑开,他现在已经忘记如何朗笑了。

大哥去世那年,他不到十六岁。骤然之间,他的世界坍塌。

大哥走时,如骄阳一般耀眼。他一直以为,他会等到大哥重回长安,他会站在长安城下,骄傲地看着大哥的马上英姿,他会如所有人一样,高声呼喊着“骠骑将军”。他也许还会拽住身边的人,告诉他们,马上的人是他的大哥。

谁会想到太阳的陨落呢?

大哥和卫伉同时离开长安,领兵去边疆,可只有卫伉回到了长安。

他去城门迎接到的只是大哥已经腐烂的尸体,还有嫂子举刀自尽、尸首不存的噩耗。

终于再无任何人可以与卫氏的光芒争辉,而他成了长安城内的孤儿。

大哥的少年得志,大哥的倨傲冷漠,让大哥在朝堂内树敌甚多,在大哥太阳般刺眼的光芒下,没有任何人敢轻举妄动,可随着大哥的离去,所有人都蠢蠢欲动,他成了众人仇恨的对象。

他享受了大哥的姓氏——霍,所带给他的荣耀,同时意味着,他要面对一切的刀光剑影。

从举步维艰、小心求生的少年,到今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就是那一个“之上”的人也不敢奈他何,他放弃了多少,失去了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想再知道。

云歌?

蜡烛的光焰中,浮现出云歌的盈盈笑脸。

霍光蓦然挥刀,“呼”,蜡烛应声而灭。

屋内骤暗。

窗外的月光洒入室内,令人惊觉今夜的月色竟是十分好。

天边的那枚弯月正如他手中的弯刀。

“咔嗒”一声,弯刀已经入鞘。

如果皇子不是流着霍氏的血,那么刘弗陵也休想要皇子!

如果霍家的女子不能得宠后宫,那么其他女子连活路都休想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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