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远这孩子心里有什么事在老叔面前从不藏着,尤其是不知道如何掩饰内心的情绪。
很明显,张家灭门这件事有点吓着了广远,同孙武进那个老兵油子相比,广远单纯得像张白纸,心理素质这一块更是差得很。

或者说心不够狠,手不够辣。

这种人,通常都会成为造反初期的牺牲者以及被垫背者,甚至是被人出卖者。

不过,也是优点。

仁义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是贬义词。

陆四自已可以做到辣手无情,他知道造反者与统治阶级之间的斗争有多么残酷。

相较一刀斩的痛快,锁骨穿铁丝、火油灌饱肚、剖心挖肠,腰斩活埋那才叫真正的残酷。

但他不希望侄子也是这种人,至少不能完全跟他一样。

之所以让孙武进灭张家满门而不是让广远去干,就是不想这孩子背负太多的“罪恶感”。

只不过“仁义”一定要用在对的时间对的人,否则,便是灾难。

因为他们是造反,不是过家家!

凝视了侄子几个呼吸后,陆四开口了,他说道:“如果我们和张家换过来,恐怕不是男丁,你娘、你奶,甚至你姑和她的孩子都得死,哪怕是还在肚子里的。”

“啊?官兵会这么狠么?这不是人做的事啊。”

广远微愕的半张着嘴,嘴边还有一颗米粒,老叔说的太吓人,让他有点不敢相信。

“那些官兵在运河边拿刀砍我们的时候,他们狠不狠?他们是不是人?他们眼里拿我们当过人看吗?”

陆四伸手替侄子拿掉嘴角的米粒。

“狠。”

广远点点头,恨恨道:“不是人!”

“为什么狠!”陆四要侄子回答。

“因为,”

广远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他们是官兵?”

“不,”

陆四摇了摇头,“因为现在是乱世。”

“乱世?”

广远有些茫然,他听人说过北边流寇闹得很凶,好多地方甚至方圆几百里都见不到活人,但那毕竟是在北方,离着很远,脚下的这片土地几天前还很平静。

“乱世!”

陆四直接告诉侄子,大明朝用不了多久就会亡了。

“啊?”

广远的嘴巴张得更大了。

“乱世之中,人命不值钱,跟草一样,所以那些官兵才把咱们当猪狗一般肆意砍杀。”

陆四将广远的右手按在桌上,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想要在乱世活命,老爷我再跟你说一次,那就是谁有刀,谁就能活!谁的刀更锋利,谁就能活得更久!”

广远感受到老叔手上的力量,他怔了怔,道:“老爷,这个道理我懂,可那张家人...”

陆四知道侄子想说张家被杀的男丁不都是拿刀的,甚至可能有孩子,却被他这个老叔一个命令给杀得精光,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过于残忍了,毕竟那些没拿刀的人对他们构不成威胁。

这件事,陆四也没法和广远详细解释,说了深了会让侄子也产生老叔心里无比阴暗的想法,就跟那个孙二郎似的。

“张家是官绅,我们是什么?是人家眼里的反贼!你同情他们,他们不同情我们。这城里有很多官绅,别看他们现在怕我们,可哪一个骨子里不是恨我们要死?你千万不要同情他们,咱们落在他们手里下场更惨。就同我刚才跟你说的,不但咱们死的很惨,咱们的亲人死的会更惨。”

陆四端起本不想喝的稀粥喝了一大口,不是饿,是口干。

“你老爷我又不是真的胡乱杀人,张家是自已找死,我下令杀光他满门也是给城中其他人一个教训...看着是老爷我太残忍,但你再想想,其他人见到张家的下场是不是就不敢跟咱们为敌了?那样是不是又会少死很多人?”

“嗯。”

广远这道理倒是明白了。

“道理很简单,这个世间从来只有弱肉强食,只要你拳头够硬,只要你的刀够快,哪怕你没理,这道理也是在你这边的。而那有理的没有拳头,没有刀,纵使有理也枉然!如果你要做那有理的人,便要杀人,因为只有杀人,你才会永远有理!”

陆四很有耐心的为侄子传道,他不希望广远心里因此事生了心结。

只有杀人,才会永远有理?

广远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稀奇古怪的言论,心头真是乱成一团。

“我知道你这孩子仁义,可自古以来所谓仁德便是专门用来害人的,那道义二字更是从来没有一真。你老爷我就不信什么狗屁仁义道德,我只信只要咱们的刀快,那天下人就没人会说咱们残暴。”

说到这,陆四顿了顿,“历来所谓英雄者,都是杀人如麻!既然他们能杀人立威,被后人称为英雄,我们又凭什么不能?”

上下五千年,哪个英雄不杀人?

他能杀得,我为何杀不得?

同样是人,凭什么他能做人上人,我就要做那人下人?

“我们没有回头路可走,我们现在就是朝廷官府眼中的反贼,除了拼命,除了杀光我们的敌人,我们怎么活命?”

“噢。”

这句话广远也听明白了。

“于这乱世之中,你不拼命杀人,人家就拼命杀你。莫说一个张家,就是再多十个,百个,万个,也是杀了。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安稳的活着。”

可能觉得这个说法不够透彻,陆四扭头看了眼,见小吃摊子边上有一把高梁做的扫帚,因为用的时间长了,上面的高梁都秃了,很扎手,摊主用了块破毛巾裹着把子。

陆四将那把扫帚拿在手中,端祥一会便解开了裹在把子上的毛巾,继而开始拔把子上那些扎人的细枝。

“那天杀咱们的官兵是这根,淮安城的官军是这根,张家这种官绅是这根...”

陆四很认真的一根一根将扫帚把子的扎人细枝拔除掉,然后交到侄子手中,问他:“现在不裹毛巾,扫地的时候是不是也不扎手?”

“我懂了。”

广远终是明白了,重重的点了点头,不过在跟老叔去城门的路上,却突然想起刚才老叔拔刺这事好像在哪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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