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准闻言一怔,旋即倒转手中折扇瞧了两眼,便笑着点头:“正是,阿娇眼力不错。”
那一刻,他看向郭媛的眼神中,含了几许真切的赞许。

只是,郭媛却没注意到。

她的眼睛只盯着那扇子,整张脸似是都在发光:“父亲,这扇子……”

“阿娇喜欢么?”郭准将扇子朝前一展,语声温润,然眼中的情绪却已经归于平淡。

郭媛闻言,立时用力地点头:“喜欢的,阿娇喜欢的。”语罢,便一脸期许地抬头看着他:“父亲,阿娇好喜欢这扇子。”

“那便送予阿娇罢。”郭准温言道,随手就将扇子递了过去。

郭媛顿时笑靥如花,欢喜地道:“父亲真好,多谢父亲。”说着便将扇子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着那扇面儿上的题字,眉眼间蕴着十足的喜意。

看着她明媚的笑脸,郭准只觉心头愈加刺痛,侧首看向一旁的花圃,面色在一瞬间竟变得有些凄厉。

郭媛此时恰好抬头,将他的神情看了个正着。

不知何故,她的眼底飞快地划过了一丝阴鸷。

然而很快地,她便又将这阴鸷收起,颊边漾起了更浓郁、更欢快的笑,喜孜孜地道:“多谢父亲,这扇子女儿当真喜欢得紧。”

郭准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复杂,随后温和地笑了笑:“阿娇乖,好生去顽吧,为父想再四处走走。”

“嗯,那女儿便去啦。”郭媛乖巧地说道,扬了扬扇子,又笑道:“父亲也别总在日头下晒着,当心中了暑气。”

“为父省得。”郭准温声道,摆了摆手,便转身去了。

郭媛立在他的身后,目送着他的背影被花树遮掩,笑容刹时尽敛,神情越发地阴沉,捏着扇子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几乎痉挛起来。

郭准并不知道女儿神情间的变化。

他在园中又独自散了会儿步,直到身上衣裳都被汗水湿得秀了,这才回到了与长公主所居的院子。

那是一所极大的院落,门楣高阔,大门左右各种着一树梧桐。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站在院门口,望着匾额上那潇洒飘逸的“朝阳”二字,郭准的面上,划过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神情。

长公主是凤,是沐彩霞而来的朝阳,那么,他应该便是这梧桐了罢。

一棵木头而已。

没有感情、也没有思维,纵使能说能动,纵使富贵荣华,却永远只能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附马爷回来了。”两个上了年纪的嬷嬷自院中迎了出来,躬身行礼。

随着这一声唤,几名面相古板、年岁同样不小的太监,也相继而来,齐齐屈身行礼。

郭准温和地挥了挥手,免了众人的礼,便被他们围随着,踏入了正房。

正房明间儿的西角置着冰鉴,丝丝凉意自其中而出,将盛夏的闷热尽皆扫去。

“爷请用茶。”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嬷嬷送上温茶,又颤巍巍地退了下去。

郭准的视线扫过她,面上涌起些许嘲讽,复又迅速消弥。

朝阳院中举凡仆从,包括长公主身边的女官,最年轻的,那年纪也在四十以上,此外,长相无一例外地丑。

不仅女仆如此,男仆亦是如此。

郭准几乎没办法去掩饰他眼底的讥意。

而随后,他却又觉得悲哀。

他其实早就该习惯了。

或者不如说,早该认命。

从他十五年前被人下药,与身无寸缕的长公主身相拥而眠之时起;

又或者,从他十六年前因发妻身故、他的好父亲便以此借口,第五次推迟请封世子那时起;

甚至还可以更早些,从二十五年以前,他的头上忽然多出了一位继母大人之时起;

从那时起,他就该知道,这,就是他的命。

可是,他却直到现在,才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命运。

郭准抬手扯开衣领,只觉得胸口正一阵阵地发闷,闷得他透不过气。

那些年少时吟风弄月、对酒长歌的日子,才真正是一场春秋大梦。而今梦醒,他才蓦然发觉,那些将梦为真的日子,既愚蠢、又可笑。

“爷,可要沐浴?”身旁传来了嘶哑而殷勤的语声,却是那管着内务的中年太监在问话。

郭准回过神来,向他点了点头,语声依旧温润:“将水备好,你们便都退下罢。”

“是。”那太监应了一声,腰躬得几乎贴在地面,小步地退出了门外。

郭准举眸四顾,便跨过槅扇,行至了东次间儿的墙壁前。

墙上挂着一柄绿鲨鱼皮鞘宝剑,剑柄上镶满名贵的珠玉,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郭准讥诮地勾起了唇角,许久许久,不曾放平。

也只有在这无人处,他的面上才会有这样的表情。

半晌后,他方才伸手取下长剑,转身穿过槅扇,一直走到沐浴的耳房,将那门窗俱皆关死,还将门帘也拉了下来,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确定并无一点漏光之处后,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自由了。

终于。

在这牢笼一般密不透风的闷热房间里,在这腾挪不到十尺的方寸之间。

他自由了。

郭准将嘴角往旁扯了扯,露出了一个颇有些扭曲的笑,旋即便小心翼翼地抽出了宝剑,蓦地凌空一劈。

“呼”,长剑在空中闪过一道寒光,飞快斩下,复又提起,旋即再度劈下、提起,再第三次劈下、第四次、第五次……

毫无章法的胡劈乱砍,徒然地切割着空气,却不曾发出丁点声响。

郭准竭尽全力地挥动着长剑,嘴角越扯越大,神情狰狞,面上的笑容近乎于疯狂,甚至还张开了嘴,作出了“哈哈”大笑的口型。

却是,笑而无声。

砍、劈、刺、削、正、斜、上、下……

便在这怪诞而又静默的大笑之中,他一下又一下地出着剑,凌乱的剑风扫过浴房,就像是要将什么无形的东西斫成碎片。

很快地,汗水浸透他的全身,发髻亦随之散落,原本修洁的袍袖,也被这倾尽全力的动作弄得皱巴巴地,再不复之前的温雅与清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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