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垂眸,裴恕望向陈滢,那双单眼皮的眼眸中投射而出的视线,介乎于锐利与冷淡之间:“陈三姑娘,何出此言?”
声线如酒,醇厚磁沉,带有极大的迷惑性,让人下意识地就想放松警惕。

陈滢嘴角的弧度略略加深了一分,转首看着不远处盛放的亭荷,丝毫不为所动:“这份口供,想必是大人在前头书房与伯爷或世子爷会面时,从他们的手中拿到的。”

说到这里,她忽地拓开了一笔,说道:“我方才就在奇怪,何以大人独自来到后院,而伯府却连个管事都没派。以大人的身份,世子爷至少该在旁陪着才是。现在我终是明白,这并非伯府不识礼数,原因么……还是出在大人的身上。”

她侧首看向裴恕,干净如水的眼睛里,似是漾着一点笑意:“我推断,大人定是拒绝了伯府之人相陪,甚至很可能严令他们不许出面。您希望单独断案,闲杂人等不得打扰,以免影响了您的判断,是不是?”

她冲着裴恕晃晃手里的供词,嘴角拧去了常去的那个位置:“这份供词如此完美,足够交差了,若是大人想要息事宁人,自可以拿着这份供状离开。而剩下的捞尸之事,交由伯府自行处置也未为不可。可现在,大人却出现在了此处,伯府的人,反倒一个不见。”

言至此节,她便意味深长地止住了话头。

裴恕亲自带人捞尸,还让有经验的吏员仔细勘验尸身,这便表明,他不仅不相信这份供词,甚至还对伯府抱有极大的怀疑。

陈滢有了一种莫名而来的欣慰。

这世道,总算还有救,至少还有像裴恕这样的官员,秉公办事、不循私情。

除此之外,根据伯府给出的反应,陈滢还推断出了另一件事:

这位裴大人的身份,一定相当不俗,否则也压制不了兴济伯父子。

要知道,兴济伯府的背后可还站着个长公主呢。

陈滢的视线,长久地停落在裴恕的脸上。

裴恕一直沉默着,从她的位置看去,也只能望见他的下巴。

二人沉默地站了数息,裴恕忽地偏过头,棱角分明的下巴有规律地向上一起,复又向下一合。

陈滢的眸光,在这个瞬间亮了起来。

这是个点头的动作!

裴恕是在回复她之前的那些疑问。

他果然不相信这份供词,也果然不惜得罪兴济伯府,也要赶走闲杂人等,以不受干扰地断案。

几乎就在得出这个结论的同时,始终堵在陈滢心头的那股郁结,渐渐消散开去,她甚至生出了一种迹近于惺惺相惜的感觉。

敢于怀疑任何人,这也是一种信念。

她万没料到,在这个异时空的古代,居然还能找到一个与她持有相同理念的人,这让她觉出了几许难以言喻的欣慰。就仿若在茕茕独行的路上,蓦然现出了一位同行者。

当然,或许……不……应该是有极大的可能,她与裴恕不会始终同路。

但是,仅仅只是这片刻的同行,亦弥足珍贵。

略微平定了一番心绪,陈滢举起了手中的那沓纸,淡然地道:“这份口供,是假的。”

也只说了这一句,便没了下文。

即便明知是假,可是,只要有了这份口供,娇杏的案子,便就只能以投湖终结。

至少在目前,陈滢找不出翻案的可能。

“陈三姑娘,不想亲自审问那几个人证?”裴恕的眼睛看着前方,只以眼角的余光往陈滢的方向扫了扫。

陈滢闻言,嘴角微微一动:“就算有人来问我一个月之前的事,我都未必能记得清,何况是三个月前?”她摇摇头,抬手放下了幂篱上的垂纱,语声宁静:“只消一句‘不记得了’,便能将所有矛盾与不合理之处,尽皆模糊掉。若是跑去审问这些人证,只会让案子陷入僵局,于大局不利。”

那个叫小臻的丫鬟,才是关键。

与其在那几个“证人”身上浪费时间,引起对手的警觉,倒不如先行结案,以此麻痹对手,再暗中追查线索。

在侦探先生的世界里,他便曾不止一次用这样的法子,诱得凶手露出了马脚。

“我已着人去寻小臻了。”低沉的语声糅在风中,徐徐而来,好似将那风色亦染作微醺。

陈滢无声地舒了口气,隔着幂篱看向裴恕,真心诚意地赞了一句:“裴大人高见。”

这个裴恕,不仅与她一样对本案存疑,且还做出了最明智的决断。

只要抓住小臻这根线往下查,假以时日,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陈滢的心底松了松,同时亦再次觉出,裴恕其人,在刑名一道上,值得信任。

她从不会带着成见看人。

即便裴恕对她的态度始终不大友好,她也并不会就此看低了对方。

说到底,她并不是来找朋友的。她需要的,只是一个有着同样目标的合作者而已。而裴恕,显然初步符合了这一要求。

这委实是件幸事。

裴恕既在刑部供职,且还出现在了此案之中,这便表明,他所涉及的案件与陈滢会有部分重合,甚至很可能会全部重合。

如此一来,有一位值得信任的合作者,便显得犹为重要了。

在心中细细地思忖着这些,陈滢便举起了那叠供词,打算将之还给裴恕。

此刻的裴恕,同样也有一些心不在焉。

他的视线再度停落在了远处,那小舟已经在原地泊了许久,两个捞尸人还在不断地潜入水中,又浮出水面,打捞的速度远比方才要慢得多。

裴恕便蹙起了眉。

郭家只提及了娇杏一人,亦即是说,这水底沉尸,应该只有一具。可现在却突然多出来了一具尸体,原因何在?

兴济伯府到底是知情不报,还是……另有隐情?

他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直到指尖传来了异样的、有别于纸张的细滑触感,他才猛然回神。

转首望去,却见他的手指正自供词的表面越过,刚好触着了一根纤细的指尖,那阵奇异的感觉,便是由此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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