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忽失温,蒙古部族汗庭王帐。
达延可汗高坐上首,脸色阴沉的如欲要滴下水来。左右几个侍女和亲卫俱皆大气不敢出一口,生怕大汗的雷霆震怒迁延到自己头上。

下首,各帐小王、各部头领、文臣武将分列两旁,也都是眼观鼻、鼻观心的一言不发。

正当中,火筛低着头,一脸的羞愧憋闷,孤零零的站在那儿。心中却大感奇怪,怎么不见右帐汗王图桑呢?这该死的老鬼,忽悠着自己去奔袭埋伏大明使团,事到如今大败而回,他却躲了不成?却是没这般便宜的道理!

当日云石山一战,他最终功亏一篑,狼狈而回。到的今日已是十天后了,本想着偷偷回自己领地去,却不料行到一半便被告知,达延可汗传召,只得又折返过来。

但是当他一进入王庭就察觉不对了。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满是古怪,似是嘲笑又似是怜悯,还带着几分疏离,这和往日他来此的待遇完全不同了。

他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但是等他进到大帐之中,不等开口就被达延可汗劈头盖脸的一通大骂,这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奔袭大明使团大败的事儿,已经被王庭这边知晓了。

火筛这个冤啊,这个郁闷啊,就别提多糟心了。本想着有右帐汗王帮着说说话,结果倒好,这老王八蛋竟然无耻的玩不在,火筛简直要气炸了。

“大汗,某此番败便败了,这事儿仆下并不讳言。然则此次之败,除却不可预之因外,亦为谋所不及之故。若不是右帐汗王提供的军报不准,岂会这般缚手缚脚?此点,尚请大汗明察。”

他忿忿的说道,那老匹夫既然不仁,也便怪不得自己不义了。没道理你传了命令来,胜了你跟着占便宜,败了却让我自己一个人承担吧。躲?你躲得了吗?

火筛这般想着。然则他这番话出口后,众人的反应再次大出他的意料之外,所有人看他的眼神中,都带着怜悯嘲讽之色,这让他心中咯噔一下,刚进入忽而忽失温时的那种不对劲儿的感觉,终于再次清晰起来。

“哦?右帐汗王?这般说来,在你的心中,莫非他图桑已然可以代表我大元之主了?”上首,达延可汗目光幽幽的看着他,阴沉的脸色忽然变得冷漠起来,淡然问道。

这话一出,顿时吓的火筛一个激灵。我去,这是怎么个说法?达延可汗的语声虽然平淡,可其中蕴含的意味却是细思恐极。饶是火筛胆大豪勇,这一刻也不敢随便接话了。

“大汗,这……仆下并无此意啊,这话从何说起?”火筛不敢再站着,单腿点地,跪倒抚胸叫冤道。

达延可汗哼了一声,仰首望天冷笑道:“从何说起?便从你擅自出兵说起吧。你们倒是做的好大事儿,连与明廷战或者和这种国事,都可以替本汗决定了,却不知是谁给你们的胆量?”

火筛傻眼,愣怔了片刻,陡然反应过来。这次却是彻底明白了,真的明白了。怪不得,怪不得从一来王庭就觉得不对劲儿呢;怪不得这帮老东西刚才看自己时,那眼神古怪呢。原来根子竟然在这儿,右帐汗王给自己的指令,根本就是他一个人的意思,完全是瞒着达延可汗的。

想到这里,火筛顿时汗就下来了。也不单腿点地了,直接匍匐在地,叩头道:“大汗明察,仆下并不知这其中分说啊。一直以来,右帐汗王多掌王庭军事,往日多半相关军务杂事,向来由右帐汗王签发。是故此番一接到羊皮传书,仆下便立即听令发兵了。然则所听之令,实则乃是大汗之令啊。仆下虽愚驽,亦知忠义,岂是区区右帐所能驱驰之?此中之别情,还请大汗明察啊。”说罢,再三叩首请罪。

上面,达延可汗听到这儿,脸色方才稍稍和缓下来。冷然哼了一声,训斥道:“若非早知你不晓内情,如今焉能容你在这儿鸹噪?你枉为我大元名将,竟糊涂一致如此不说,还损兵折将,大失我蒙古军威。若不是看在你往日稍有建功,今日定须绕不得你!还不与我退下!”

火筛满头大汗,唯唯应是,手忙脚乱的爬了起来,掩面而出。待到出的外面,原本凄惶的神情顿时一清,代之而起的是满脸的阴鹜冷厉之色。目光阴冷的回首看了看王帐,略一凝视,鼻中轻轻哼了声,这才招呼着部下,翻身上马,呼啸而去。

这边大帐中,目送着火筛离去后,旁边左帐汗王兀当微微皱了下眉头,对达延可汗沉声道:“大汗,火筛勇武善战,深有谋略,不似久在人下之辈。大汗既知他这次是被误导,便该好言安抚才是。再要不就干脆借此事,行果断之事才对。何以偏偏如此羞辱,却又纵了他去?老臣只恐其怨恨在心,久必为患啊。”

达延可汗目光一凝,斜眼睇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却先是摆摆手,令众人退下。

待到帐中只余君臣二人,这才轻声一叹,摇头道:“我岂不知此寮之害?只是一侧大业未成,尚还需他这般利刃;二则,其部羽翼已成,不是不想动,实在是不能动啊。兀当兄弟,你是个忠厚的,只以为他这次所为,真的是被误导的?哼,怕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便只能瞒的你这样的,此便为汉人所说的,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吧。”

兀当一愣,愕然道:“大汗之意是说,他……”

达延可汗哼了一声,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帐中来回踱了几步,这才冷笑道:“我大元如今看似繁华着锦、烈火烹油,好一副中兴之相。实则内里弊端无数,各自肚肠,早没了昔日万众一心的气象。你当我何以能容得下那大明钦差副使苏默的嚣张,又何以一心要先安抚住大明那边,甚至不惜让我勒图儿远赴万里之外?唉,非所愿也,是不能不为啊。如今外有亦思马因和朵颜三部的威胁,内有右帐汗王这些野心勃勃之辈的掣肘,本汗夙夜忧思、夜不能寐,唯恐一不小心,我大元蒙古顷刻间,便要再次回到四分五裂的局面。若是那样,则大事去矣,你我君臣,便是蒙古的不世罪人啊。”

兀当听的这番肺腑之言,不由大为动容。离席伏地拜倒,泣声道:“仆下愚钝,不知大汗宏图,妄自胡言,还请大汗恕罪。”

达延可汗急忙上前扶起,亲手按着他坐下,拍拍他肩膀,动情的道:“兀当兄弟无须如此,遍观整个王庭,如兀当兄弟这般忠义良臣者,十之不存一二。本汗一向以手足视之,便有些偶尔不当,也从不会放在心上。此中远近,尔当知之。”

兀当脸色涌上一层赤色,激动的微微颤抖,连连点头,哽咽不能语。

达延可汗再次拍拍他肩头,转过身去,眼底却倏然划过一抹得意。他却未能看到,便在他回身后的那一刹那,原本低着头满面激动的兀当,眼中同样也划过一抹同样的神色。

正所谓人生如戏,全靠演技。至于说究竟谁娱乐了谁,谁演过了谁,身在局中,却又有几人能真正明白?

待到达延再次回到座位坐下,君臣二人的神情都再次恢复正常,一副君明臣贤之相。

兀当忧虑的道:“大汗,若如此,那图桑处将何以处置?是不是……”说到这儿,挥手做了个下切的动作。

达延可汗微微摇头,眯着眼冷声道:“不,他还不能死。那老匹夫身为右帐贤王多年,根深蒂固。王庭之中,各部麾下,与之牵连者不知凡几。一旦冒然动了他,怕是连本汗那好儿子,都要起了别的心思了。且先押着吧,只要不使他与外勾连,便是老虎没了爪牙,翻不起多大风浪来。”

兀当低头应是,眼底却不可明察的闪烁了下。君臣二人又再说了会儿话,眼见天色将晚,这才辞别而退。

一路回到家中,早有兀木尔迎了上来。殷勤的为父亲脱了外氅,又将一碗热腾腾的*端上,看着兀当惬意的啜着,兀木尔这才装作不经意的问起今日之事。

兀当欣慰的看了儿子一眼,这个儿子从当日一败之后,竟似换了个人似的。也不再整日介到处疯跑瞎玩了,反倒是对族内各种事务变得上心起来。

看来,果然是爱情才是让人最快成长的催化剂啊。

兀当暗暗感叹着,心下倒是对苏默和图鲁勒图有些感激起来。对于儿子的上进,他自然乐见其成、不吝指点。当下,便将今日之事尽量详尽的说了一番,并为其着重指点了几个应当注意之处。

兀木尔很是认真的听着,并时不时的将不明白之处问出来,这又让兀当老怀大慰。只是他若是知道了这个儿子,之所以变得如此上进了的真实原因,会不会就此吐血而亡,那就尤未可知了。

大元蒙古的左帐汗王家里,一派父慈子孝的场面,充满了温馨和祥和。但是在另一位同样地位的右帐汗王家中,则又完全是截然相反的一副画面。

“该死该死该死!怎么会失败,怎么会失败?!蠢材!废物!火筛这个废物,还号称什么大元名将,简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五千人对上区区八百人,竟然还大败而回,他还活着干什么?他还有何面目活着?他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不去死?”

图桑披头散发,手舞足蹈的如同疯癫一般,在屋中来回走着。两眼血红浮肿的咆哮着,看上去哪还有半分往日右帐汗王的风采,倒似是一个穷途末路的疯子一般。

来悄悄通报消息的心腹,惊惧的觑了他一眼,便连忙又再低下头去。打从这位王爷被大汗看管起来后,便一日日喝的酩酊大醉,再要不就是大哭着喊冤叫苦,祈求要见大汗云云。如今日这般疯癫模样,却又大为不同。

心腹心下暗暗担忧,生怕这位爷声音太大,引得人来看到。正要壮着胆子进言,劝这位主子忍耐一下时,却忽听主子猛的大叫一声,随即所有声音便戛然而止。

心腹心中惊疑,赶忙把之前的话又再憋了回去,等着是不是这位主儿的又一波情绪上来了,且先让他发泄出来再说为妙。但是不待这心思落下,却听噗通一声闷响,急抬头看时,不由的是大吃一惊,骇然大叫了起来。

屋中地上,右帐汗王图桑仰躺在地,老脸上狰狞扭曲的神色未消,额头正中间却有一个拇指大的血洞,此刻正汨汨流出红与白交织的液体。那大睁着的眼神中,分明带着几分诧异和惊恐,却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儿来了。

死了!右帐汗王死了!就那么诡异的死在自己的家中,连凶手甚至是凶器都没找到。一时间,这个消息极快的传到了每一个蒙人的耳中,不知就此衍生出多少个灵异的版本。

没人发现,就在右帐汗王倒地的那一瞬间,一点金光疾似流星般飞出了大帐,飞出了王庭,在夜色中闪烁了几下,便再也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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