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可好些了?”顾青玄问道。
江河川叹气摇头。

顾青玄拧眉,思忖道:“诶,老兄,我看弦歌与清桓……这婚事恐怕成不了……”

“怎么会?这两个孩子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只要弦歌想开了,一定能成。”江河川至今仍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不。”顾青玄道:“老兄,你还没看出来吗?弦歌啊,对清桓没那个意思,这孩子心沉,有心事,恐怕已经心有他属了。”

“心有他属?不可能!”他是再了解自己女儿不过的,真从没看出她对别的青年侧目过。“不不,这么多年来,多少后生追求她,她可都是见都不愿人家见一面,弦歌的品行老弟你也知道,向来矜持有度,怎会与其他男子有瓜葛?她最在乎的也就是你顾府的事了,这一天到晚一趟一趟的跑,心心念念的,与清桓来来往往,还没过门,都差不多是你顾家半个儿媳妇了,哪会有别的心思?”

顾青玄也困惑不解,“诶,无论怎样,这都是孩子们自己的事,我们也不要操之过急了,再等等吧,以后自见分晓。我是很想弦歌做我们顾家的儿媳妇,但她若不愿意,也不能勉强不是吗?”

江河川觉得他说的也对,点点头,仍在思考着什么,后来顾青玄要走时,他一下拉住顾青玄的胳膊,突然道:“不会是清风吧?”

“啊?”顾青玄愣了下,一时反应不及。

……

顾青玄上了江月楼顶层,刚踏上台阶,就见蒙面的江弦歌正往下面走,与她在楼阶上正面相逢。

她不似那日那般漠然,也收起了这几天积攒的伤感阴郁,见到他,便关切地开口问道:“伯父身体好些了吗?药膳可有坚持食用?”

顾青玄欣慰地笑笑:“弦歌勿忧,你瞧,伯父这不是好着吗?”

她娴静地颔首:“伯父安好则可……”

“那弦歌可好?”他问道。

江弦歌端手走下来,“有伯父此问,弦歌甚好。”

顾青玄亲切道:“弦歌啊,伯父此来,是特意来向你赔罪的。”

“赔罪?伯父何出此言?”

他道:“上回跟你父亲说要定下你和清桓的婚事,的确是我考虑不周,忽略了弦歌你的想法,让你难过了,诶,是伯父不对,自说自话了,还请弦歌勿怪,以后啊,你和清桓的事,伯父绝不强求。”

江弦歌真不知该作何感想,“伯父多虑了,弦歌并不介怀。”

“还是弦歌豁达。想来也是,这世上的姻缘,难能件件如人意愿的,伯父是真想你能嫁进我顾家,但……也是清桓这小子没福气吧,不管了,只要能随你心就好。”他叹道。

江弦歌沉默地看着他,无言地笑笑,无言地点头,将万千心事,都隐于无声中。

顾青玄又问她:“脸上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

她滞了一下,也不顾念其他了,伸手摘下面纱,露出受伤的面容。

“怕是,好不了了。”

顾青玄看清了她脸颊上那一道明显的伤疤,已经结痂,像一片暗红色的细长柳叶贴在玉容上,残忍地破坏了整张面孔的美感,让人有一种想为她掸去的冲动。

“真是可惜……”他不由得惋叹。

她豁朗而平静地笑笑:“不可惜。”

没有再把面纱覆上,恭敬地掬了一礼,与他擦肩而过,走开了。

离去时,别在腰间的覆面纱巾滑落,无声地坠在地上。

顾青玄看了看她远去的背影,目光落在地上,拾起了面纱,叠好,放入袖间。

……

回到家中,那三姐弟正在廊下纳凉,等他回来一起用晚膳。

这一段日子以来,难得看到家里人这么齐整,顾青玄颇感安慰。他走过去,一路望着廊上挂的灯。

他将那条面纱拿出来交到顾清桓手里,顾清桓认出这是弦歌的东西,而且面纱上隐约还有已经淡化的斑斑血迹,顿时一阵心揪。

“江家的恩情,我们顾家是怎样都还不清了……”他感慨道。

他看看顾清桓又看看顾清风,摇头道:“两个儿子,没一个有点出息的。”

顾清风摸不着头脑:“父亲,这关我什么事?”

顾青玄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明年就要加冠了,该成亲了。”

顾清风莫名其妙,把顾清桓往前推:“父亲,前面不还有哥哥吗?我们还是先把哥哥的问题解决了吧。”

顾清桓低下头,攥着面纱,陷入自己的思绪中,觉得一切都已失控。他原以为自己得了功名,他与弦歌的事就是水到渠成的,谁想会变成这样?

自己这么多年的念想,难道就真的只能这样了吗?

顾青玄看穿他的心思,道:“甘心吗?不甘心的话,不妨再试试。但也不要操之过急。”

“父亲……”顾清桓受到鼓舞。

顾青玄坐下来,望向顾清宁,问:“清宁,你与弦歌最为要好,可知道她有什么心事?这姑娘是不是看中别家公子了?”

顾清宁想了想,摇头:“我倒是真没看出来,别家公子?应该不会吧……”

听顾青玄有此问,顾清桓就开始紧张了,又听他接着问道:“那对清风呢?”

“清风?”三姐弟都诧异起来。

顾清宁不禁笑了,说道:“绝对不可能。”

顾清风本来还没什么,一听姐姐这样否决自己,心里有些不服了:“姐姐,你这什么话?什么叫绝对不可能,有什么不可能的?弦歌姐姐没准……”

他这话还没嘀咕完,就感觉到对面射来一道寒光,连忙住了嘴:“哥,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有可能……”

“你想有什么可能?”顾清桓咬牙问道,扑向顾清风。

“呵呵,哥你看嘛,我跟弦歌姐姐也算是青梅竹马吧,这多年的感情,可不比你浅……加上我这么英俊潇洒才华横溢……而哥你弱不禁风胆子又小……没准弦歌姐姐就是喜欢……”

顾清风玩心起了,故意逗他,两兄弟打闹起来,在院子里互相追逐。

顾清桓的确向来文弱,谁想一碰到这事,大脑就发了热,不依不挠的,顾清风被他追得上蹿下跳,也没法,后悔不该刺激他,直到听见有人叩门,才松了一口,向大门奔去:“哥,别闹了,让客人看到多惹人笑话,我去开门,你别缠着我啊!”

“你别想逃!你给我说清楚!顾清风!”顾清桓还在追着。

顾清风跑去开门,顾清桓追过来,他把门一打开,后面的顾清桓因为跑得过快没注意脚下,被台阶绊倒了,撞倒了顾清风。

一片哀嚎声中,两兄弟一下子将来人扑倒在地。

“诶呦~~今日果然不宜出门~~”

本来在门外作翩翩之态的钟离这会儿倒在了顾府门口,身上还有顾家两兄弟压着,极其狼狈,叫苦不迭。

顾清宁与顾青玄赶到门口,看到地上三人的惨状,真是哭笑不得。

顾清桓与顾清风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看到来人是钟离,两人连忙一齐扶他起来,殷勤地给他掸身上的灰,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这是误伤。”

钟离揉着磕疼的下巴,看了下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着的顾清宁,恼火道:“什么人嘛?见到本大祭司至于这么激动吗?”

又乍一眼看到顾青玄,立即变了脸,忍着疼拘礼:“晚生见过顾翁。”

顾青玄回了一礼,问他:“大祭司没有受伤吧?”

他惊魂未定,摇摇头,回头看那两兄弟,他们都弄得衣衫凌乱灰头土脸的,钟离怄气地甩甩袖:“诶呀,顾翁家中怎会有这样的人?真是……”

顾青玄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两兄弟一眼,把钟离往里边请,转身,若无其事地笑笑,向他解释道:“我不认识他们。”

“父亲……”

……

其实钟离这次是来找顾清宁的,后来却与顾青玄相谈甚欢。

原来顾青玄一直知道钟离的存在。晋仪大长公主很久以前就向他提过这位义子,只是没想到他就是钦天鉴的大祭司,之后在大长公主府见到他,事后又听顾清宁说起他的身世背景,方了解他。

虽然没有交集,也算是很有渊源了,顾青玄与他谈了隐藏身份的事,叮嘱他不能轻易泄露自己的出身。他也深以为然。

顾清宁奇怪的是,一向没个正型的钟离在顾青玄面前却是规规矩矩顺眼得很,一派恭敬后生的模样,与他谈天说地,搬出旧事来聊,好似刻意亲近一样,暗忖他装模作样,不知他意欲何为。

更让她郁闷的是两个弟弟,看钟离都是一副崇拜的样子,之前撞倒了他,很过意不去倒还可以理解,但这一脸窃喜是怎么回事?

几盏茶推将过去,钟离与顾家三父子都熟稔起来,反倒是没跟顾清宁说上几句话。

钟离多能言善道的一个人,后来竟跟顾青玄聊起了棋道,言自己也是爱棋之人,这下已一发不可收拾,他们又轮番对弈几局,一不当心就到了深更。

他对顾青玄的称呼在这一晚间就从顾翁变成了顾伯父,顾青玄对他的称呼也从大祭司变成了贤侄,顾清桓和顾清风也不叫大祭司了直接改口为钟离大哥。

他与顾家父子轮番对弈,再晚时房中就只余他与顾家父女三人,更深坐隐,挑灯落子,两人手谈,一人煎茶,听夏夜蝉鸣,可嗅明前茶香。

一局下来,顾青玄甚是欢愉,为钟离拍手叫好:“贤侄好棋艺,这棋逢对手真是一大快事啊!”

钟离笑道:“伯父谬赞,在下输了一晚上,这盘又输了伯父三子,还能叫好?”

顾青玄抚须道:“嗯,可以了,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够只输顾某三子了。”

钟离执扇拱拱手,附礼道:“伯父绝技,晚生甘拜下风。”

顾青玄含笑,欣赏地看着钟离,目光落到一处,凝滞片刻,后来变了脸色,指了指钟离手中的扇子,问道:“这个扇坠……莫非是麒麟双玦?”

钟离故作慌张地掩了一下,也变了脸,“伯父认得?”

“此物,顾某上一回见到,还是……五六年前……”

顾青玄若有所思,伸手向他要过扇子,将扇坠拿到手中细细观看,良久不语,后来望向钟离,道:“顾某只知贤侄是出身岭南钟离世家……不知贤侄与前钦天鉴大祭司白如晦有何渊源?”

钟离看了下顾清宁,目光又与顾青玄相接,直言道:“他是我的外祖父,我的玄学术术皆是由他传教。”

顾青玄眉睫稍动,目光变得幽凉深沉:“这就难怪了……”

顾清宁不禁好奇,接过那扇坠细看,问道:“父亲是何意?我记得白氏一族是因为宫中巫蛊之事被满门抄斩,五六年前就在长安城内销声匿迹……与这玉玦有什么关联?”

顾青玄看向钟离,道:“白氏一族被灭,其实并不是因为与后宫巫蛊之事有关,而是因为长生教,长生教以双麒麟为图腾,这种白玉双玦是长生教教士级别的人所佩的,我还有印象,当年白如晦大祭司就曾佩过这样的玉玦……”

长生教曾在大齐各地盛行,无数人加入过此教,以信仰宗禅(shan)大师,修仙道得长生为教义,所揽教众极多,长安城内上至皇亲官员,下至黎民百姓,都有信奉此教的,只是后来长生教被先皇视为邪教,下旨铲除,因此事被牵连的人不计其数。

她听顾青玄说过,当年卢元植还假借灭邪教的名义,陷害打压过不少异己。

顾清宁想着,思量起来:“我记得我看过相关的文章,说长生教最高级的是虚有杜撰出来的宗禅大师,下面就是教士,分别有两名,东教士盘踞洛阳,西教士在长安……莫非当年白如晦大祭司就是西教士?”

钟离转眸,笑笑:“是,我外祖父就是当年的西教士……但是,清宁你有一点说错了,其实很多人都错了,长生教的最高级并不是供人信仰的宗禅大师……而是先皇。”

“先皇?”顾清宁被惊了一下,这是连顾青玄都没有想过的,的确骇人。

钟离道:“当年先皇追求长生,曾暗中派人寻访术士神医以求长生之术,有人借此谋事,笼络人心,将我外祖父拉拢入内,并联合洛阳的药王世家,以为先皇谋长生之名,笼络各方,成立了长生教,各人有贪心,随着长生教势力越广,他们获利越多,我外祖父开始为了白家图权位,后来是骑虎难下,最后事情失控,先皇不得已废除长生教,且受人挑唆,对长生教高级教众赶尽杀绝,白家毕竟是长安望族,不好明面上让人知道白家与长生教有关,先皇就听信心腹奸人所言,给我外祖父扣了个私通后宫妃嫔行巫蛊之术的罪名,白家满门抄斩,当然洛阳药王世家苏氏一门也不得幸免……”

顾清宁沉默了,她陷入沉思之中。

顾青玄起身,走向窗边,道:“那贤侄你为何就这么放心地将这些说与我们听?就不怕我们以此加害你吗?”

钟离就喜欢顾家人如此的坦诚透彻,依旧笑着,回道:“不,我不怕,因为说出这些事,是于顾家有利的,我知道只要伯父你了解了这些真相,我的目的也终会达成,就算伯父你把我交出去指罪于我来换取功劳,我也无憾。”

“于顾家有利?”顾清宁不解。

顾青玄已经猜出了大概,回身与钟离对视,“蛊惑先皇求长生,又陷害你们白氏和洛阳苏氏的是殷济恒,对否?”

钟离畅快一笑,点头:“伯父猜得没错,正是那老贼!我潜在长安城中这么久,一是想报复卢家,二是为了查清白氏被灭的真相,一开始我是怀疑与卢元植有关,直到卢家被灭,我才看清,陷害白氏的并不是他,而是殷济恒。”

“你不觉得你有些冒险吗?万一顾家是与殷家站成一线的呢?”顾青玄问。

他道:“是嘛?是我看错了?晚生认为不可能。”

“为什么?”

他扬扇,勾起嘴角,“因为晋仪大长公主曾跟我说过,长安城内,只有顾青玄一个聪明人。”

顾青玄笑了出来,心胸开阔,在他面前坐下,拿起一杯顾清宁倒的茶,“以茶代酒,顾某敬贤侄一杯。”

他举杯回礼:“不敢言敬,幸与伯父共饮此樽。”

……

他们未曾想到,屋内的对话,已被屋外的人听去。

是扶苏,她在书房外立了一会儿之后,悄然离开,回了自己的房间。

夜深,她依然无眠。房内没有点灯,她倚靠在榻侧,借着月光,凝望着手中的物什。

那是一块白玉麒麟玉玦。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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