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来见过你小爷叔。”
“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看着梅逢春的一脸诧异,吴永麟这才知道自己差点说漏嘴,这个时候如果将苏康生和梅逢春之间以前的那一破篓子事捅出来,完全对大局不利,更何况他觉得和萧玄机这个人很对味,很投机,虽只是第一次见面,恰如认识了很多年的好友,如一坛放了很多年的陈年佳酿,是越放越香,越处越知心,此刻就更没必要捅破这层遮羞布了。

“逢春,这人就是一个好酒好色好赌的登徒浪子,别理他。”一只白玉小手拉着梅逢春横里就往外走,吴永麟似笑非笑的盯着对方,此人正是当时摇骰盅摇得估计快要吐血的蔷薇,吴永麟的贼眼最终有所指的定格在对方的右手上,蔷薇想起前不久的羞辱,一时间脸上布满了红霞,只是她脸上此时涂着一些黑灰状的胭脂,不至于让人看见她的窘态,她调皮的朝吴永麟嘟了嘟嘴,吐了吐舌头,早已拉着梅逢春回到台上,开始了互相反串的表演。锣鼓开道,丝竹乱入,杂技,清唱,拌猴戏,怎么热闹怎么来,想起这就是戏曲最初的雏形,吴永麟忍不住哑然失笑,台上的表演就像一锅乱炖,让人不忍直视。蔷薇身上套着一件臃肿的袍子,表演大腹便便的董卓,看着她边跳边从肚子里面掉出各种千奇百怪的东西,就这一点就已经足够吸引眼球了,也不知道是她失了手,还是故意为之;梅逢春则扮上了千娇百媚的貂蝉,一颦一笑之间风流娉婷,让吴永麟看起来别有滋味在心头,就连一旁的澹台玉瓶也被台上滑稽的表演逗得忍俊不禁,一旁的芍药,则两眼犯花的盯着台上的梅逢春,吴永麟对于这小妮子所喜欢的人心中也知道了个大概。抛开艺术成分,这锅猪肉炖粉条,也足够飨那些喜欢凑热闹的老百姓了,他借蔡京这股东风,才很偶然的火了一把,想要真正走进那些引领风尚的中产阶级,乃至某些达官贵人的心中,萧玄机这出滑稽剧基本不沾边,更何况作为禁演杂剧,早已断了它的生命与前程,在当下也只能关起门自娱自乐而已,一旦在成都府演开,会给萧玄机以及整个草台班子带来很大的麻烦。看着一旁的萧玄机愁眉不展,吴永麟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萧兄,剧是一出好剧,一旦摆上台面,明眼人都知道上面演的是谁,恐怕对大家都不太好。”

萧玄机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一股忧虑浮上眉梢,吴永麟这句话几乎说到了他心坎上,这一年多来,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百多人由北向东,由东向南,由南向西,风餐露宿,颠沛流离,足迹几乎踏遍了全国的每一个角落,从大城市到小城市,再到小村庄,最后甚至到荒无人烟的地方,那一瞬间,萧玄机感觉自己和这一群人的路几乎走到了尽头。从大舞台上的辉煌到无人问津草台班子的低谷,从场场爆满的意气风发到整日望梅止渴的惶惶惑惑,从出发时的一百多人到如今的不到四十人,背叛,死亡,妻离子散,父兄背向,现实人生的一幕幕悲喜剧,就那么真真切切的在自己的身边不断的上演,这里面的心酸苦闷滋味也只有他和如今还留在自己身边的那四十多人才能体会得出来,历经千辛万苦,在成都府的某些‘做局’上上下下虽有龃龉,让某些人寒齿,他们却再次有了表演滑稽杂剧的机会,也不必每天饥一顿饱一顿东奔西走,东躲西藏,整个草台班子比任何时候都更像真正的一家人,这些日子来人人更是斗志昂扬,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有精气神,去糟留精,这一场浩劫所带来的隐形好处,是萧玄机这个局内人没有料到的,如惊弓之鸟的萧玄机如今实在没有勇气再趟江湖这潭浑水了,有钱的时候希望将来顿顿能吃上肉,没钱的时候,一碗白米饭都能很满足,到温饱都存在问题的时候,最希望的就是安定了。萧玄机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那点小聪明是上不了台面的,能让世人记住他的只有这出‘诸侯与天子’,如果不演这出‘诸侯与天子’,他又靠什么正途来养活这睁眼就要吃饭的四十多口人?萧玄机感觉自己有一种英雄迟暮,日落西山的颓唐感,久久沉默不语,这也是他不敢向吴永麟作停止‘杀富济贫’承诺的主要原因。

“我这里有两出剧,一悲一喜,不知道萧兄愿意演哪一出。”

萧玄机自然听出了吴永麟的话里话,江湖传闻此人见多识广,足智多谋,更有化腐朽为神奇的鬼斧神工之力,萧玄机向吴永麟唱了两个重诺,郑重肃穆的说道:“我等若能重见青天,黄沙贤弟要我奉上肩上这颗头颅,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萧兄严重了,我若把你这颗头取走,你手底下这些人还不得生吞活剥了我?没了你主持大局,你这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草台班子多半要散伙,我可当不起这罪人。”

“沙弟,你有什么妙计快直说啊,急死我了。”萧玄机原本就是一个急性子,最受不了别人讲话温温吞吞的,直接上来紧紧擒住吴永麟的手,膝盖微曲,就差给吴永麟跪下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到底是要演悲剧,还是喜剧。”

“这事恐怕我一个人可能说了不算。”萧玄机沉吟了一会,冷不防提起嗓子朝台上还在表演的演员吼了一句:“如果有新戏排,你们愿意演喜剧还是悲剧?”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师傅萧玄机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一时间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这平时演什么戏不是师傅事先就定了的吗?怎么今天反而问起他们来了。萧玄机其实心里完全没底,如果接下吴永麟的新戏演砸了,他无疑会是草台班子散伙的罪魁祸首,倘若不接,万一是出大火的杂剧,那他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次重振山河的机会?现在唯一的办法,便是让大伙一起来做这个决定,只是他越急,事情却进行的越不顺利,就连一向能说会道的口舌也变得结巴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太激动还是真的急出来的,整整大半个时辰,他和自己人都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场面上越来越混乱,萧玄机对当前这种迟迟悬而未决的处境,早已急的火烧屁股了,和对方再好的交情,别人也不会无限期的等待你的答复,何况现在这点小事都漏了自己这帮人成不了大事的底,绝对给对方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等对方坐不下去开始冒火,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恐怕要从唾手可得的指缝间眼睁睁的溜走了,萧玄机一气之下拿出了当家人的风范,解下腰间的那根五尺长的鞭子,‘噼啪’一声响,他这一鞭下去浑雄有力,似在半空响了一个小炸雷,在众人摇摆不定的心头猛的击打了一下,嘈杂的众人立马安静了下来,一个个像一只只栏圈被驯服的动物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等着师傅的最终决断,似乎萧玄机的话才是他们应该听从的懿旨,这转了一圈,这烫手的山芋又回到了萧玄机手中,这大半个时辰完全白忙活了。当萧玄机急的跳脚,无计可施,骂骂咧咧的失神回头时,桌上早已写下了一副名为《霸王别姬》的特殊剧目:

“虞姬:啊,大王,今日出战,胜负如何?

项羽:唉!枪挑汉营数员上将,怎奈敌众我寡,难以取胜。此乃天亡我楚,唉!非战之罪也。

虞姬:兵家胜负,乃是常情,何足挂虑。

虞姬的问话表现已经看出项羽是并没打胜仗,这时候两个人的心理都发展到不敢正视现实的状态。

虞姬:备得有酒,与大王对饮几杯,以消烦闷。

虞姬:看酒!

在锣声中,项羽走进“里场椅”,虞姬坐在项羽的右侧,宫女捧出酒壶,为他们两人斟上酒。

项羽:今日里败战归心神不定。

虞姬:劝大王休愁闷且放宽心。

项羽:怎奈他十面敌难以取胜!

虞姬:且忍耐守阵地等候救兵。

项羽:没奈何饮琼浆、消愁解闷。

......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百年不易的词儿,诉说着得失成败,朝代兴衰,你们就凑合着用吧,后面这首《皂罗袍》,是我额外赠送给你们的,我的脑袋现在有些乱,等我想全了,把后面的一并奉上,你们能领悟多少,就看个人的天赋和悟性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从今天起,天塌下来,除了你们师傅,还有我替你们担着,你们放心去演,我唯一的要求,必须得把基本功练扎实了,别第一场出去就给我演砸了,不但丢了我的脸,也丢了你们师傅的脸。别一口想吃下一个大胖子,一步一步的把路走扎实了,后面的戏折子多的是。”

“黄沙贤弟,完了?”

“完了。”

人群轰的一声围了上来,只是一屋子人对着那桌上的字大眼瞪小眼,根本不明白上面写的是什么,完全是瞎凑热闹,吴永麟发觉自己浪费了不少的表情,完全自己给自己添堵,草台班子能识字的似乎暂时挑不出一个,吴永麟刚想无趣的离开,背后响起一个激动的声音。

“这是你写的?”

“有感而发,真情流露而已。”吴永麟睁眼的时候,这才发觉识货的居然是梅逢春,这个《霸王别姬》中虞姬的不二人选。

“词倒是不错,只是该怎么唱?”

吴永麟一下也蒙了,说实话,他也没想过背后这么复杂的问题,这些唱词经他嘴过一遍,很有可能一出悲剧会变味成一出喜剧,仓促之间让唱、念、坐、打完美的融合成该有的样子,那是一日之功不能完成的。吴永麟没有回答梅逢春的问题,反而走到萧玄机的身旁,耳语了好一阵,等两人将事情敲定后,便领着澹台玉瓶急匆匆的离开了。

等吴永麟第二天再次出现的时候,给他们送来了四五车东西,凭张三的本事,凑齐这些东西也着实费了他一番功夫。此刻摆放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大包一大包大红和桃红等各色胭脂、水粉、油脂,吴永麟正站在中心教他们如何用油脂调出各色的油彩,甚至连底彩,红油彩,定妆粉,干红,锅烟子或者黑油彩这一整套上妆的过程一丝不苟的教给了他们,这些男男女女们本来就有一定的底子,吴永麟没费多少口舌,好些人都会自己上妆了,再加上吴永麟给他们每个该演的角色都画了一幅面谱图依葫芦画瓢,就更加事半功倍了。

不到半天功夫,生旦净末丑五大角色被不同的油彩一区分:老生的端庄郑重,气宇轩昂;小生的眉目清秀,容颜俊美;武生的勇敢顽强,英雄气概;正旦的容貌端正,眉眼清秀;花旦的浓妆艳抹,印膛一红点;武旦、刀马旦妩媚中带有英武气概;净角的红、白、黑谱式抅画的大花脸、二花脸和武花脸;丑角的滑稽风趣;末角的端庄严肃,稳健方圆。上妆后整体的层次感一下就出来了,萧玄机将整个过程瞧在眼中,早已目瞪口呆,喜上眉梢,端着一个小茶壶在一旁咧着嘴乐滋滋的喝着茶,他知道自己这草台班子又活过来了。

琵琶、条琴、梆子、铜锣、横笛、竖箫等这些乐器该补的补,该换的换。砌末里的布城、布帐、报子旗、钵盂、宾福、镖旗、车旗、朝天镫、船桨、大帐子、大旗、灯笼、方旗、飞虎旗、月华旗、黑风旗、符节、幡旗、荷包枪、红罗伞、红门旗、箭架、开门刀、令旗、门枪旗、马鞭、山石片、文房、仙人担、香案、箱匣等这些道具一应俱全,让萧玄机的草台班子直接来了个大变脸。

正当吴永麟给闭着眼的澹台玉瓶画着一个刀马旦的脸谱时,一个怯生生的手在他后面扯了两把,吴永麟转身一看,是一脸美妍娇羞的芍药,她似乎有什么话要和他单独聊,澹台玉瓶今日来的时候换上了一副明艳动人的打扮,风头上早已盖过了戏班子里的八朵金花,她的目的吴永麟心知肚明,只见她乜斜着眼盯了对方一眼,芍药便被吓得后退了数步,澹台玉瓶脸上越发的得意,伸手在吴永麟背后推了一把,此刻的她完全是一副胜利者的姿势,又赚了脸面,又显得她大度。

“沙大哥,想不到你这么大的本事。”两人找了一处隐蔽的角落在那里窃窃私语。

吴永麟戏谑性的调笑道:“你如果愿意回头,现在还不晚。”

芍药捻着衣角,低垂着头,过了好一会才鼓起勇气问道:“我能认你作大哥吗?”

“做我媳妇不好吗?”

“你太老了,哪天你睡进棺材里去了,留我一个人在世上孤零零的多惨。”后面的话她实在说不下去了,只是吴永麟听完后,最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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