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夏天分外地热。街上的灯虽然亮了,胡同口那卖酸梅汤的还像唱梨花鼓的姑娘耍着他的铜碗。一个背着一大篓字纸的妇人从他面前走过,在破草帽底下虽看不清她的脸,当她与卖酸梅汤的打招呼时,却可以理会她有满口雪白的牙齿。她背上担负得很重,甚至不能把腰挺直,只如骆驼一样,庄严地一步一步踱到自己门口。
进门是个小院,妇人住的是塌剩下的两间厢房。院子一大部分是瓦砾。在她的门前种着一棚黄瓜,几行玉米。窗下还有十几棵晚香玉。几根朽坏的梁木横在瓜棚底下,大概是她家最高贵的坐处。她一到门前,屋里出来一个男子,忙帮着她卸下背上底重负。

“媳妇,今儿回来晚了。”

妇人望着他,像很诧异他的话。“什么意思?你想媳妇想疯啦?别叫我媳妇,我说。”她一面走进屋里,把破草帽脱下,顺手挂在门后,从水缸边取了一个小竹筒向缸里一连舀了好几次,喝得换不过气来,张了一会嘴,到瓜棚底下把篓子拖到一边,便自坐在朽梁上。

言归正传。春桃进屋,向高已提着一桶水在她后面跟着走。他用快活的声调说:“媳妇,快洗罢,我等饿了。今晚咱们吃点好的,烙葱花饼,赞成不赞成?若赞成,我就买葱酱去。”

“媳妇,媳妇,别这样叫,成不成?”春桃不耐烦地说。“你答应我一声,明儿到天桥给你买一顶好帽子去。你不说帽子该换了么?”向高再要求。

“我不爱听。”他知道妇人有点不高兴了,便转口问:“到底吃什么?说呀!”“你爱吃什么,做什么给你吃。买去罢。”向高买了几根葱和一碗麻酱回来,放在明间底桌上。春桃擦过澡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红帖子。“这又是那一位王爷的龙凤帖!这次可别再给小市那老李了。托人拿到北京饭店去,可以多卖些钱。”“那是咱们的,要不然,你就成了我的媳妇啦?教了你一两年的字,连

自己的姓名都认不得!”“谁认得这么些字?别媳妇媳妇的,我不爱听。这是谁写的?”“我填的。早晨巡警来查户口,说这两天加紧戒严,那家有多少人,都

得照实报。老吴教我们把咱们写成两口子,省得麻烦。巡警也说写同居人,一男一女,不妥当。我便把上次没卖掉的那分空帖子填上了。我填的是辛未年咱们办喜事。”

“什么?辛未年?辛未年我那儿认得你?你别捣乱啦。咱们没拜过天地,没喝过交杯酒,不算两口子。”

春桃有点不愿意,可还和平地说出来。她换了一条蓝布裤。上身是白的,脸上虽没脂粉,却呈露着天然的秀丽。若她肯嫁的话,按媒人底行情,说是二十三四的小寡妇,最少还可以值得一百八十的。

她笑着把那礼帖搓成一长条,说:“别捣乱!什么龙凤贴?烙饼吃了

你瞧!”她指着窗下那大篓,“我花了一块钱,买那一大篓!赔不赔,可不晓得,明儿检一检得啦。”“宫里出来的东西没个错。我就怕学堂和洋行出来的东西,分量又重,气味又坏,值钱不值,一点也没准。”“近年来,街上包东西都作兴用洋报纸。不晓得哪里来的那么些看洋报

纸的人。捡起来真是分量又重,又卖不出多少钱。”“念洋书的人越多,谁都想看看洋报,将来好混混洋事。”“他们混洋事,咱们捡洋字纸。”“往后恐怕什么都要带上个洋字,拉车要拉洋车,赶驴要赶洋驴,也许

还有洋骆驼要来。”向高把春桃逗得笑起来了。“你先别说别人。若是给你有钱,你也想念洋书,娶个洋媳妇。”“老天爷知道,我绝不会发财。发财也不会娶洋婆子。若是我有钱,回

乡下买几亩田,咱们两个种去。”

春桃自从逃难以来,把丈夫丢了,听见乡下两字,总没有好感想。她说:“你还想回去?恐怕田还没买,连钱带人都没有了。没饭吃,我也不回去。”

“我说回我们锦县乡下。”

“这年头,那一个乡下都是一样,不闹兵,便闹贼;不闹贼,便闹日本,谁敢回去?还是在这里捡捡烂纸吧。咱们现在只缺一个帮忙的人。若是多个人在家替你归着东西,你白天便可以出去摆地摊,省得货过别人手里,卖漏了。”

“我还得学三年徒弟才成,卖漏了,不怨别人,只怨自己不够眼光。这几个月来我可学了不少。邮票,那种值钱,那种不值,也差不多会瞧了。大人物的信札手笔,卖得出钱,卖不出钱,也有一点把握了。前几天在那堆字纸里检出一张康有为的字,你说今天我卖了多少?”他很高兴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仿着,“八毛钱!”

“说得是!若是每天在烂纸堆里能检出八毛钱就算顶不错,还用回乡下

的军帽斜戴在头上,帽章早已不见了。春桃望着他一声也不响。“春桃,我是李茂呀!”

她进前两步,那人的眼泪已带着灰土透入蓬乱的胡子里。她心跳得慌,半响说不出话来,至终说:“茂哥,你在这里当叫化子啦?你两条腿怎么丢啦?”

“嗳,说来话长。你从多咱起在这里呢?你卖的是什么?”

“卖什么!我捡烂纸咧……咱们回家再说罢。”

她雇了一辆洋车,把李茂扶上去,把篓子也放在车上,自己在后面推着。一直来到德胜门墙根,车夫帮着她把李茂扶下来。进了胡同口,老吴敲着小铜碗,一面问:“刘大姑,今儿早回家,买卖好呀?”

“来了乡亲啦。”她应酬了一句。

李茂像只小狗熊,两只手按在地上,帮助两条断腿爬着。她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开了门,引着男子进去。她把向高底衣服取一身出来,像向高每天所做的,到井边打了两桶水倒在小澡盆里教男人洗澡。洗过以后,又倒一盆水给他洗脸。然后扶他上炕坐,自己在明间也洗一回。

“春桃,你这屋里收拾得很干净,一个人住吗?”

“还有一个伙计。”春桃不迟疑地回答他。

“做起买卖来啦?”

“不告诉你就是捡烂纸么?”

“捡烂纸?一天捡得出多钱?”

“先别盘问我,你先说你的罢。”

春桃把水泼掉,理着头发进屋里来,坐在李茂对面。

李茂开始说他的故事:“春桃,唉,说不尽哟!我就说个大概罢。“自从那晚上教胡子绑去以后,因为不见了你,我恨他们,夺了他们一

杆枪,打死他们两个人,拚命地逃。逃到沈阳,正巧边防军招兵,我便应了招。在营里三年,老打听家里底消息,人来都说咱们村里都变成砖瓦地了。咱们的地契也不晓得现在落在谁手里。咱们逃出来时,偏忘了带着地契。因此这几年也没告假回乡下瞧瞧。在营里告假,怕连几块钱的饷也告丢了。

“我安分当兵,指望月月关饷,至于运到升官,本不敢盼。也是我命里合该有事:去年年头,那团长忽然下一道命令,说,若团里的兵能瞄枪连中九次靶,每月要关双饷,还升差事。一团人没有一个中过四枪;中,还是不进红心。我可连发连中,不但中了九次红心,连剩下那一颗子弹,我也放了。我要显本领,背着脸,弯着腰,脑袋向地,枪从裤裆放过去,不偏不歪,正中红心。当时我心里多快活呢。那团长教把我带上去。我心里想着总要听几句褒奖的话。不料那畜生翻了脸,楞说我是胡子,要枪毙我!他说若不是胡子,枪法决不会那么准。我的排长、队长都替我求情,担保我不是坏人好容易不枪毙我了,可是把我的正兵革掉,连副兵也不许我当。他说,当军官的难免不得罪弟兄们,若是上前线督战,队里有个像我瞄得那么准,从后面来一枪,虽然也算阵亡,可值不得死在仇人手里。大家没话说,只劝我离开军队,找别的营生去。

“我被革了不久,日本人便占了沈阳;听说那狗团长领着他的军队先投降去了。我听见这事,愤不过,想法子要去找那奴才。我加入义勇军,在海城附近打了几个月,一面打,一面退到关里。前个月在平谷东北边打,我去放哨,遇见敌人,伤了我两条腿。那时还能走,躲在一块大石底下,开枪打死他几个。我实在支持不住了,把枪扔掉,向田边底小道爬,等了一天、两天,还不见有红十字会或红卍字会的人来。伤口越肿越厉害,走不动又没吃的喝的,只躺在一边等死。后来可巧有一辆大车经过,赶车的把我扶了上去,送我到一个军医的帐幕。他们又不瞧,只把我扛上汽车,往后方医院送。已经伤了三天,大夫解开一瞧,说都烂了,非用锯不可。在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好是好了,就丢了两条腿。我想在此地举目无亲,乡下又回不去;就说回去得了,没有腿怎能种田?求医院收容我,给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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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事情做,大夫说医院管治不管留,也不管找事。此地又没有残废兵留养院,迫着我不得不出来讨饭,今天刚是第三天。这两天我常想着,若是这样下去,我可受不了,非上吊不可。”

春桃注神听他说,眼眶不晓得什么时候都湿了。她还是静默着。李茂用手抹抹额上底汗,也歇了一会。“春桃,你这几年呢?这小小地方虽不如咱们乡下那么宽敞,看来你倒不十分苦。”

“谁不受苦?苦也得想法子活。在阎罗殿前,难道就瞧不见笑脸?这几年来,我就是干这捡烂纸换取灯的生活,还有一个姓刘的同我合伙。我们两人,可以说不分彼此,勉强能度过日子。”

“你和那姓刘的同住在这屋里?”“是,我们同住在这炕上睡。”春桃一点也不迟疑,她好像早已有了

成见。

“那么,你已经嫁给他?”

“不,同住就是。”

“那么,你现在还算是我的媳妇?”

“不,谁的媳妇,我都不是。”

李茂的夫权意识被激动了。他可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两眼注视着地上,当然他不是为看什么,只为有点不敢望着他的媳妇。至终他沉吟了一句:“这样,人家会笑话我是个活王八。”

“王八?”妇人听了他的话,有点翻脸,但她的态度仍是很和平。她接着说:“有钱有势的人才怕当王八。像你,谁认得?活不留名,死不留姓,王八不王八,有什么相干?现在,我是我自己,我做的事,决不会玷着你。”

“咱们到底还是两口子,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恩不百日恩我不知道。”春桃截住他的话,“算百日恩,也过了好十几个百日恩。四五年间,彼此不知下落;我想你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

春桃看了他一眼,说:“告诉你别管我叫媳妇。”

向高没理会她,直说:“可巧你也早回家。买卖想是不错。”“早晨又买了像昨天那样的一篓。”“你不说还有许多么?”“都教他们送到晓市卖到乡下包落花生去了!”“不要紧,反正咱们今天开了光,头一次做上三十块钱的买卖。我说,

咱们难得下午都在家,回头咱们上十刹海逛逛,消消暑去,好不好?”他进屋里,把包袱放在桌上。春桃也跟进来。她说:“不成,今天来了人了。”说着掀开帘子,点头招向高,“你进去。”向高进去,她也跟着。“这是我原先的男人。”她对向高说过这话,又把他介绍给李茂说,“这是我现在的伙计。”

两个男子,四只眼睛对着,若是他们眼球的距离相等,他们的视线就会平行地接连着。彼此都没话,连窗台上歇的两只苍蝇也不做声。这样又教日影静静地移一二分。

“贵姓?”向高明知道,还得照便地问。彼此谈开了。“我去买一点吃的。”春桃又向着向高说,“我想你也还没吃吧?烧饼成不成?”“我吃过了。你在家,我买去罢。”妇人把向高拖到炕上坐下,说:“你在家陪客人谈话。”给了他一副笑脸,便自出去。

屋里现在剩下两个男人,在这样情况底下,若不能一见如故,便得打个你死我活。好在他们是前者的情形。但我们别想李茂是短了两条腿,不能打。我们得记住向高是拿过三五年笔杆的,用李茂的分量满可以把他压死。若是他有枪,更省事,一动指头,向高便得过奈何桥。

李茂告诉向高,春桃的父亲是个乡下财主,有一顷田。他自己的父亲就在他家做活和赶叫驴。因为他能瞄很准的枪,她父亲怕他当兵去,便把

疑问。

“你不愿意吗?”妇人问。

“不,不,不,我没有什么意思。”向高心里有话,可说不出来。

“我能做什么?整天坐在家里,干得了什么事?”李茂也有点不敢赞

成。他理会向高的意思。“你们都不用着急,我有主意。”向高听了,伸出舌头舐舐嘴唇,还吞了一口唾沫。李茂依然吃着,他的眼睛可在望春桃,等着听她的主意。

捡烂纸大概是女性中心的一种事业。她心中已经派定李茂在家把旧邮票和纸烟盒里的画片检出来。那事情,只要有手有眼,便可以做。她合一合,若是天天有一百几十张卷烟画片可以从烂纸堆里检出来,李茂每月的伙食便有了门。邮票好的和罕见的,每天能检得两三个,也就不劣。外国烟卷在这城里,一天总销售一万包左右,纸包的百分之一给她捡回来,并不算难。至于向高还是让他捡名人书札,或比较可以多卖钱的东西。他不用说已经是个行家,不必再受指导。她自己干那吃力的工作,除去下大雨以外,在狂风烈日底下,是一样地出去捡货。尤其是在天气不好的时候,她更要工作,因为同业们有些就不出去。

她从窗户望望太阳,知道还没到两点,便出到明间,把破草帽仍旧戴上,探头进房里对向高说:“我还得去打听宫里还有东西出来没有。你在家招呼他。晚上回来,我们再商量。”

向高留她不住,便由她走了。

她几天的光阴都在静默中度过。但二男一女同睡一铺炕上定然不很顺心。多夫制的社会到底不能够流行得很广。其中的一个缘故是一般人还不能摆脱原始的夫权和父权思想。由这个,造成了风俗习惯和道德观念。老实说,在社会里,依赖人和掠夺人的,才会遵守所谓风俗习惯;至于依自己的能力而生活的人们,心目中并不很看重这些。像春桃,她既不是夫人,也不是小姐;她不会到外交大楼去赴跳舞会,也没有机会在隆重的典礼上

“你把我卖多少钱?”“写十几块钱做个彩头。白送媳妇给人,没出息。”“买媳妇,就有出息?”她出来对向高说,“你现在有钱,可以买媳妇

了。若是给你阔一点……”“别这样说,别这样说。”向高拦住她的话,“春桃,你不明白。这两天,

同行的人们直笑话我……”“笑你什么?”“笑我……”向高又说不出来。其实他没有很大的成见,春桃要怎办,

十回有九回是遵从的。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力量。在她背后,他想着这样该做,那样得照他的意思办;可是一见了她,就像见了西太后似地,样样都要听她的懿旨。

“噢,你到底是念过两天书,怕人骂,怕人笑话。”

自古以来,真正统治民众的并不是圣人的教训,好像只是打人的鞭子和骂人的舌头。风俗习惯是靠着打骂维持的。但在春桃心里,像已持着“人打还打,人骂还骂”的态度。她不是个弱者,不打骂人,也不受人打

骂。我们听她教训向高的话,便可以知道。“若是人笑话你,你不会揍他?你露什么怯?咱们的事谁也管不了。”向高没话。“以后不要再提这事罢。咱们三人就这样活下去,不好吗?”一屋里都静了。吃过晚饭,向高和春桃仍是坐在瓜棚底下,只不像往日那么爱说话。连买卖经也不念了。

李茂叫春桃到屋里,劝她归给向高。他说男人的心,她不知道,谁也不愿意当王八;占人妻子,也不是好名誉。他从腰间拿出一张已经变成暗褐色的红纸帖,交给春桃,说:“这是咱们的龙凤帖。那晚上逃出来的时候,我从神龛上取下来,揣在怀里。现在你可以拿去,就算咱们不是两口子。”

春桃接过那红帖子,一言不发,只注视着炕上破席。她不由自主地坐

“我对不起你。我来干什么?”

“没人怨你来。”

“现在他走了,我又短了两条腿……”

“你别这样想。我想他会回来。”

“我盼望他会回来。”

又是一天过去了。春桃起来,到瓜棚摘了两条黄瓜做菜,草草地烙了一张大饼,端到屋里,两个人同吃。

她仍旧把破帽戴着,背上篓子。

“你今天不大高兴,别出去啦!”李茂隔着窗户对她说。

“坐在家里更闷得慌。”

她慢慢地踱出门。作活是她的天性,虽在沉闷的心境中,她也要干。中国女人好像只理会生活,而不理会爱情,生活的发展是她所注意的,爱情的发展只在盲闷的心境中沸动而已。自然,爱只是感觉,而生活是实质的,整天躺在锦帐里或坐在幽林中讲爱经,也是从皇后船或总统船运来的知识。春桃既不是弄潮儿的姊妹,也不是碧眼胡的学生,她不懂得,只会莫名其妙地纳闷。

一条胡同过了又是一条胡同。无量的尘土,无尽的道路,涌着这沉闷的妇人。她有时嚷“烂纸换洋取灯儿”,有时连路边一堆不用换的旧报纸,她都不捡。有时该给人两盒取灯,她却给了五盒。胡乱地过了一天,她便随着天上那班只会嚷嚷和抢吃的黑衣党慢慢地踱回家。仰头看见新贴上的户口照,写的户主是刘向高妻刘氏,使她心里更闷得厉害。

刚踏进院子,向高从屋里赶出来。

她瞪着眼,只说:“你回来……”其余的话用眼泪连续下去。

“我不能离开你,我的事情都是你成全的。我知道你要我帮忙。我不能无情无义。”其实他这两天在道上漫散地走,不晓得要往哪里去。走路的时候,直像脚上扣着一条很重的铁镣,那一面是扣在春桃手上一样。加以到处都遇见“还是他好”的广告,心情更受着不断的搅动,甚至饿了他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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