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砸得咣咣直响,她伏在不停震动的门板上,小心翼翼地从中间拉开了一条缝。她朝门缝里望去,却吓了一跳,门的另一边一只挤作一团的眼睛,正拼命地贼兮兮地朝她这边窥探。
她惊骇地将门合上,门口的敲门声戛然而止,有人小声抱怨了一句,而后几声脚步变动,接着温厚而亲切的女声在门外响起:“是玓瓅姑娘吗,是林姑娘叫我们三个来找我们家主子的,劳烦你开开门好吗?”

果然是公子的家人来,玓瓅心里一喜,忙把门打开,引门外之人进来。来者是三位女子,走在前头的年纪稍长,温和可亲,说话做事皆稳重有礼,紧跟于后的女子身形微胖,多话好动,懒洋洋地抓着一把栗子,一看便知其贪吃懒散,而最后进来的绿衣女郎则默默跟在二人身后,寡言少语,她虽刘海遮额,低眸垂首,但论身段与样貌却是三人中最为出众的,经过玓瓅身边时,连她都禁不住频频侧目。

是公子的家人,玓瓅女儿家的心思一动,想到自己以后要跟她们成为一家,起先有些忸怩,而后想到公子的侍女肯定出身清白,又见她们各具风韵,不免有些自惭形秽,越发地客气了起来。她将三人带至楚云汐的房间,眼见屋中众人一时沉默,大约猜到她们可能有重要之事相商,便自觉转回厨房照看炉灶上的药罐去了。

三人围上床边,瞧看楚云汐的伤势,绿妍举袖抹泪,对她一意孤行而导致身受重伤的冒险行为颇有微词,不住地劝导她早离此地。碧音大声地吸着鼻子,像兔子似的红着一双眼睛。她翻查身上,把林月沅买给她的零食从口袋里搜罗出来像献宝似地堆在她面前。青莼则像往常一样,乖巧而沉默地站在最外面,将问候排至最后一个。

楚云汐看着她二人时面色如常,唯有望向青莼之时,面色微微泛冷,眼光逐渐凌厉,瞳孔一阵收缩,她像锤子捶打钉子似的盯着青莼,少顷,忽地硬声唤道:“青莼你过来。”

也许是听出了她声音的异样,绿妍和碧音虽不明所以,但仍感受到了她抑制的怒气即将爆发的预兆,遂屏息噤声回头,向后让开。

青莼似乎心有所感,心虚地向前挪了两步,埋头于胸前,不敢抬头与她对视。她双手握于身前,纤细柔弱的像一只单纯而无辜绵羊在等待主人垂怜。

楚云汐一反常态,用近乎苛刻的严厉语气,开门见山地问道:“青莼,我问你,你与顾朝珉是不是还有往来?”

青莼脸颊一热,神色狼狈地别了一下头。她心知纸包不住火,也没有抵赖,吞吞吐吐地承认道:“是,主子。”

她忸怩地扭着衣袖,语意含糊不清地想要解释:“可是,我,我,我”

楚云汐半个身子仰起,扶着床边,气极而发,语气急促,连连问道:“为什么啊?我问过你,你说你不愿嫁人,我也说过,我愿成全你,只要你忍耐一段时间。你既口口声声说不愿嫁他,为何要与他藕断丝连,为何还要与他私下见面?难不成是他强迫你的吗?”她越说越快,质问的口气也也来越凶。

青莼惶然落泪,倒伏于脚踏之上,耳畔的一株香艳的合欢花随之凋零于地。她无奈地一指心口,凄然道:“不……不是,是我,是我控制不了我的心。”

她低下头去,脸颊上散开一抹红霞,双目间落下的泪珠漫着苦涩:“我也想过,也许他是别有用意。可是当他那般柔情款款地看着我时,我便无法思考了。从他口中说出那些美好的誓言像涂了毒药的蜜糖,既危险又诱人。我也试图逃避过,可是他的手又大又长,不论我逃到哪里,他都能抓到我。他织了一张天罗地网啊,我就像落在他网中的蝴蝶,无论怎样振翅,都注定会黏在他的手心里……”她也顾不上羞赧,将这些日子的不安纠结,苦痛折磨一股脑的全倾诉了出来,而言语之间流淌着的全是对顾朝珉浓浓的爱意。

碧音听得入了神,惊讶地傻张着一张嘴。

楚云汐气的浑身发抖,呼吸紊乱了起来,胸口绞痛阵阵,起伏加速,身子眼看就要倾倒。绿妍忙坐上床抱住她的腰身,那飘乱的头发将她面前的视线割裂开来,仿佛她的世界也被分割成碎片。

她痛声道:“你果真知道,他要杀我,他是贵妃娘娘的亲外甥,丞相大人和贵妃娘娘是亲家,当他知道我对丞相大人不利,他便有足够的理由要杀我灭口。我若是个心狠手辣、铁石心肠之人,此刻就应当举剑杀了你,可你知道我楚云汐不是这样的人,即便我能想到,也下不了手。”

青莼如罹雷击,身子好似深秋无力挣扎的落叶猛地一晃,难以置信地摇头:“我知道他对主子有所误会。但是他不会的,他不会对我半分情意都没有,他不会只想利用我,不可能,不可能……”

绿妍愤然大叫,愤怒的眼泪随声而飞:“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吗,青莼。难道主子身上的伤是假的,难道主子说的是编造的,若你要伤害主子,先杀了我!”

时隔三年,碧音再一次目睹了亲人反目的残忍场面。她看着自己脆弱的快乐像海上的泡沫一样一一破碎,无力地坐倒在地,失声痛哭。

楚云汐口气淡淡却满含讽刺地与激愤的绿妍双面夹击青莼原本就不坚定的爱的信念:“他早就怀疑我了,借着接近你的机会摸到我们的住所。他既摘得了你这位美人的芳心又探出我对丞相不利,获得丞相的赏识,可谓一箭双雕。”

青莼如同着了魔似的恍然若失地喃喃自语。

楚云汐用表情的决绝和言语的狠戾来遮掩她内心的不忍和伤痛:“你走吧,我不能留你了,看在我以往待你不薄的份上,你若还有良心,便不要再去找他了,回蜀南去吧。我最后奉劝一句,顾朝珉此人为人不正,怕是难有好报,若你还是执迷不悟,也等我死了之后再去寻他吧。”

她失重似的地倒在绿妍身上,一滴眼泪从眼角划过,在她的脸上留下一道透明的伤疤。她有气无力地将最后一句讥讽之语说出了几分悲伤的味道:“我还要求你手下留情,求你顾念我们往日的情分上,高抬贵手,就算你不顾及我,也请你放绿妍、碧音两人一条生路吧。”

青莼瞪大了泪眼,怔怔地问道:“主子,你要赶我走?”

楚云汐扳过来脸不愿见她,像丢弃一件鄙夷之物似地一扬手道:“去吧。你还嫌连累我连累地不够吗,莫非要等我咽了气才甘心?”

她合上双目,扬起的手重重地砸在被子上,像呼吸困难的溺水之人,喘着粗气道:“等会儿施公子会派人护送你们离开。绿妍、碧音你们两个也随青莼回蜀南去吧。”

又一道晴天霹雳击来,青莼被这连续的打击敲打地傻愣原地,竟连磕头哀求都忘了,只是那样木讷地跪坐着。

倒是趴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地碧音反映过来,一路爬至楚云汐的床边,拽着她的袖口拼命摇头哭诉道:“祸是青莼惹得,为什么要把我们也赶走?我不走……”

楚云汐摸着她落在床沿上的头发,边安抚她边虚弱地道:“傻姐姐,我都快死了,你还留在我身边作甚。”

碧音继续痛哭道:“我这个人虽然好吃懒做,可是我的要求也不高啊,我只希望能吃饱穿暖,能有亲人在身边,能有一个家。主子你把我们赶走了,我们就没有家了!”

碧音伏在她的袖上哀泣不止。楚云汐被她悲戚的哭声搅得肝肠寸断,但还要强忍伤悲故作绝情的抽袖道:“你们这些拖油瓶,还不快滚,还想连累我到几时?”

自从碧音跟了楚云汐,无论如何淘气都从未被她训斥过一句。此时她既羞愤又心痛,竟也忘了站起,狼狈地爬至青莼身边,涕泗交流地推搡拍打着她的僵化的身躯:“都怨你,都怨你,主子不要我们了,主子要赶我们走了,我没有家了,没有家了……都怨你!”

家!青莼脑中轰然作响,原来主子对她不仅是恩人,是亲人,更是她一直以来渴求渴望的家的温暖。那种家的幸福和安定已经被她握在手中了,她却像个健忘的老人满世界寻找着手里的东西!

泪水像浓稠的泥浆淹没了青莼的口鼻,她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沼泽泥潭,快不能呼吸了。

一直冷静旁观的绿妍暗暗的琢磨了一阵,渐渐的明白了楚云汐的苦心。眼见青莼不为所动,怕两下僵持着毁了她的好意,便决定扮起红脸温言相劝。

绿妍走到青莼面前蹲下,拉开了哭闹的碧音,将青莼扭到旁边,用手戳着她的僵硬的肩膀,痛心疾首道:“你伤透了她的心,如今还要逼死她吗?那顾公子纵有千般好万般好能抵得上主子对你的救命之恩。你若还有心,就跟他断了吧,老老实实地听主子的话回蜀南去,踏踏实实地做人,莫要痴心妄想了。你也不想想,以我们这般出身,顾公子那般高贵的人家,凭什么对你青睐有加,你糊涂啊!”

青莼抬起酸楚沉重的眼皮望向床上的楚云汐,此刻她正在痛苦地咳嗽。她的右手横在嘴边,裸露出来的半截手臂依稀可以地看出皮下骨头的形状,纤细易折而又坚韧不屈。

长时间的咳嗽令楚云汐有些呼吸困难,她的双眼波光粼粼,像是沉在湖底沾染了水汽的朦朦月色。她艰难地翻过身去,面对墙壁。

青莼望向她的后背,心中哀戚地自责道:自己当真是混了头了,怎能为顾朝珉几句蜜语甜言,几次温柔守候,就可以将于己有救命之恩的主子置于凶险而不顾。她只顾自己贪图情爱的温暖,却将无意间背叛了自己至亲之人。她如此忘恩负义,真是枉自托生成人!

青莼捂住胸口,只觉得自己一颗琉璃心被人猛地击碎了,那些锋利的碎片将五脏六腑划割地血流成河。她已经将主子弄得遍体鳞伤怎还能忍心继续留下来折磨她呢。她咬牙拖着内里早已残破不堪的身子朝楚云汐跪好,整了整头发衣襟,抹去了脸上泪水,郑重地磕头道:“主子保重,青莼去了!主子的恩情,来世青莼即便变作牛马畜生也会记得报答。”

一滴晶莹的泪滴落入楚云汐捂着嘴的手掌中,那苦咸的滋味令她几欲作呕。几乎每一次的生离死别都伴随着这熟悉的味道。她多想逃开这噩梦般的纠缠,却只能拼命地将手指嵌到双齿之间,生怕稍一松懈,自己便会熬不住失声痛哭。

碧音趴在地上哀嚎不止。绿妍吸了吸鼻子,用手背蹭了蹭发红的眼眶,一手搀起了长跪不起的青莼,一手拉起了哭成泪人的碧音,哭腔哭调地道:“主子,我带她们走了。”

“嗯。”一声短促而空洞的声音从床上之人的喉咙里发出,仿佛她已失去了灵魂。

门合上的瞬间发出噌然一响。楚云汐恍惚之间好似听到了来自冥界的召唤,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合上眼便失去了知觉。

不久,门外响起马夫的唤门声。屋内的绿妍面无表情、一语不发,低头地忙碌着。她尽可能地延伸手臂上的空隙,能够将她们所带的大小包裹全都挂在双臂之上。碧音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难以自拔,青莼则像块木头似得缩坐在一个角落,将头深深地埋入膝盖之中。

东西整理好后,绿妍唤起二人。碧音对青莼愤恨至极,也不理睬于她,只顾抽抽搭搭地领头上了车;青莼则跟在后面帮着绿妍搬东西。

玓瓅被他们发出的巨大争吵声所惊,从厨房里好奇地跑到院子里。她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看着她们三人泪眼婆娑,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从她身边经过的狼狈样子,估摸着大约是这三个婢女做了错事,被公子遣返回家了。她扒着廊下的柱子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心中既同情又伤感。

然而等青莼也上了车之后,绿妍却不动了,她淡淡地道:“你们先走,主子伤成这样,身边没人照料不行。等主子伤势好些了,我便去追你们。”

碧音掀开车窗上的帘子露出个头来,恳求道:“那我也留下来。”

青莼被碧音粗鲁的挤开去,她自觉做了错事,也不敢出声。绿妍只能从还没有被碧音脑袋占满的车窗缝隙中瞥见她楚楚可怜的神情和哀伤的双眼。

“不行。”绿妍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你们留下来只会徒惹主子生气,何况照料主子我一个人足矣。而且现在城里并不安全,能逃一个是一个。”

碧音放下帘子之前,用很大的声音嘱咐她道:“绿妍姐姐,你快快来,我可不想跟这个害人精一路回蜀南。”说罢还回头瞪了青莼一眼。

一缕青丝从脑后的发髻中垂落在青莼的耳边,为她更增添了几分萧索和凄楚。

马车缓缓驶出大街。

碧音双手环胸侧着脑袋,靠在车厢的一侧好一阵气苦,心头万般恼怒,却又对青莼不理不睬。青莼仍旧抱膝坐在她对面,惶然凄凉地将头顶在窗边。

两人就这般一直维持这样的姿势僵坐着。过了许久,碧音因哭泣过度,而双眼肿胀,她只得半眯着眼睛盯着胸前的胳膊发呆。突然她听到对面的人翻身坐起,下意识地举目朝她望去,只见青莼半蹲着身子,双手紧紧地抓着车窗,半个上身都探出了窗子,似乎外面有什么勾魂夺魄之物将她的魂都勾走了。

碧音觉得好奇禁不住目光多停留了一会儿,少顷青莼红着一双眼睛转过头来。两人目光刚一相触,她便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看她。赌气的她没有发现,仅仅一瞬,静静独坐的青莼便褪去了凄惶之色,双目中杀气渐盛。

楚云汐再次醒来又是黄昏时分。她口干舌燥,唤了玓瓅几声,没想到推门进来的却是绿妍,她立刻脸色大变:“你怎么还没走?!难道还要让我亲自把你们轰走吗?”

绿妍见她转醒高兴一笑,倒了杯水递给她。她不但不解反而伸手推开,她刚要发火。绿妍抢先一步,敛了笑容,正色道:“主子,我是不会走的,你不用枉费口舌了。你的心思我已知晓,你就莫要自苦了。”

楚云汐咳了一声,强装不知。

绿妍叹了口气,心疼道:“你白天之所以要跟青莼恩断义绝,一则想用你们之间情谊逼她离开顾朝珉,二则是要斩断你们之间恩义好让她死心塌地地离开长安,离开你,离开这个危险之地,省的将来被你所累,丢了性命。”

楚云汐哈哈两声冷笑道:“你错了,青莼如此待我,我对她怎能无恨,只可惜我心软无能,不然她焉能有命在。你也把我楚云汐想的太好了。”

“因为这么多年的相依为命,我们虽无血脉之缘,却早已是休戚相关的亲人。而且这般血浓于水的亲情,即便青莼做出了伤害你的事,你也万分割舍不下,在生死关头,你仍会选择原谅。”绿妍感叹道。

楚云汐摇头流泪道:“谢谢你懂我,你既然懂我,就应该知道,若是你们因我而有所损害,这将是怎样巨大的愧疚,于我而言这比死更可怕。”

绿妍双目精光灿灿,退后一步,抽出随身所带的一把防身匕首横于脖颈之上,郑重道:“主子,你只怕自己担负愧疚,却不知我也身担重大干系。夫人将照顾你的重任交给我,若我在世之时不能保你平安康健,必将愧疚难活,不如今日一死,以谢夫人和您的大恩。”说罢匕首便朝喉咙处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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