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两乘马车沿着长安城中蜿蜒的小街巷向曲径通幽处驶去,白马威武雄壮,高大俊猛。隅中时分的阳光在白马脖颈佩戴的金铃铛上蹦跳。车夫熟练地操纵着缰绳,嘴里不停地变换着各种指令,不论他在人前身份几何,但只要稳坐于马车的指挥台上,他就是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将军。
三三两两的人偶尔经过,自觉地躲到街边。人们并无太大讶异,毕竟对于见惯了大场面的长安人来说,马车虽气派,也不过仅此而已。

马鞭重重地抽落预示着马车将停,不偏不倚,马车立在了风雅楼门前,把门口几位正聊地热火朝天的姑娘着实地惊吓了一回儿。车夫轻巧地跳下车来,识趣地随侍在一旁,此时的他离开了可以发号施令的马车也只得像马儿一样听候主人的差遣。

马车上的布帘掀开,一个头戴黄花的女子露出了半张俏脸,她不屑地瞟了一眼对面的几个女子,像看了一堆脏东西似的赶忙移开自己的视线,又用手压了压头上的黄花,方道:“请帮我们通传一声,竞歌坊的绛央姑娘求见。”话还未尽便放下了布帘,遮住了对方回击的目光。

竞歌坊和风雅楼向来是死对头,本来难分伯仲,但自从风雅楼出了一个色艺双绝的玓瓅,风雅楼的风头便死死地压过了竞歌坊。这绛央姑娘也算是竞歌坊里数一数二的歌姬,这次大张旗鼓的登门造访,摆明了是要挑衅。

彭妈妈正急的火上房,实在没工夫处理这些争风吃醋的小事。她不耐烦地拜拜手对几个姑娘道:“去,替我回了,今日身体不适,改日再见吧。”

几个姑娘得了令,扭扭捏捏地回到门口,冲着马车七嘴八舌添油加醋地一阵嘲讽,见马车始终没有要启动的意思,一个年纪稍轻,平日里泼辣惯了的姑娘,提着裙角,一脚跨上马车,张嘴嚷道:“你们都是聋子啊,还不走,今日不见,听见没有。”

马车车厢里传来一句镇定自若又透着一丝得意的声音:“玓瓅在此。还不肯迎本姑娘进去吗?”

彭妈妈听完下人回禀,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便急匆匆地冲到大门,而此刻大门处,正有一位身穿黄色衣裙的袅袅婷婷的妙龄少女,俏生生地倚在马车旁,笑吟吟望着她来。此女子笑容中泛着狡黠,温柔中带些冷峭,正是在画舫上与史公子狼狈为奸的黄衣女子,竞歌坊内有头有脸的人物——绛央。

两人见了礼寒暄了几声,绛央便故弄玄虚道:“今个冒昧登门,实是唐突了,妈妈莫怪,我特地将玓瓅送了回来,毕竟都是娼门中人,原该互相照应才是,玓瓅可是受了委屈。昨个我去城外的紫灵寺上香,谁知见一伙歹人对一女子施暴,我吓得不行,跟几个丫头躲了起来,等他们走了,我才大着胆子上前去看,我心道,本不该管这个事的,但总归是一条性命,若还有得救,我若是坐视不管,岂不与歹人无异。唉,真是天妒红颜,造化弄人,没成想那女子却是玓瓅,妈妈瞧瞧是也不是?”

绛央命车里的姐妹掀开布帘,彭妈妈心里凉了半截,颤巍巍地伸头朝里一窥,顿时心疼的大哭道:“我的亲娘,老子嘞,可把我害苦了,我们家玓瓅这是造了什么罪呦。”

彭妈妈放声一嚷,风雅楼中涌处好些人来,把大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众人见彭妈妈哭的凄苦,都以为玓瓅已经死了,有几个平日里与她相处甚好的姑娘,悲从中来,也跟着哭天抢地。

昏迷中的玓瓅被突然而来的刺嘈杂声刺激地打了一个激灵,茫然地睁开了半只眼,彭妈妈恸哭中见她还活着,忙收了哭声,吩咐下人将她从马车里小心地抬回房间,下车的一瞬间,她的身体猛的颠簸了一下,一阵剧痛撞入胸口,疼的她清醒了大半。

彭妈妈又命人前去请大夫,绛央阻道:“大夫我已请了,药也喂了不少,要不也不敢就这么把她送来。若妈妈不放心,还是等她醒了再去请人细瞧不迟。好好休养才是道理。”

玓瓅所住的地方是风雅楼里一处单独而偏僻的庭院,她身份与别人不同,自不会与他人住在一起,所以贼人才可以避过众人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其掳走。

绛央要亲眼看着玓瓅被送进房间,这是一个伟大而光荣的仪式,像极了远古时代血腥而残暴的祭祀。她知道这将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她。

她恍然见到尖刀插入玓瓅心脏的那一刻,她收缩的面孔,痉挛的双手,鲜红的血从胸腔里流出来,铺成一条猩红的地毯,成就她自己的辉煌之路。

她即将取代玓瓅的一切,赢得人生中她渴望了许久的盛名,那令无数男人自愿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梦想,马上就要朝着她急速而来。

绛央辞过了彭妈妈的千恩万谢,带着不能为外人道的可怕而残忍的喜悦,踏上了归途,临走前她还特意嘱咐众人千万不要去打扰玓瓅,让她一个人好好休息。等她醒来,不管是去哪个官府衙门,她定然随传随到,一定要给她的好姐妹讨一个公道。众人听罢绝口称赞,都道绛央姑娘虽为一介女流,但侠骨柔肠堪比男儿。

玓瓅这两年确是红极一时,但水满则溢,木强则折,高处不胜寒的道理她还是懂的。为了避免成为众矢之的,她并没有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反倒小心做人,对人和气,虽一个人独住,也常常请一些姐妹过来坐坐,更经常将客人赏的珠宝首饰送与他人。时间一长,有些人为她所感,真心以对;有些则看在平日里一些小恩小惠的面子上,对她多有维护。

于是十几个姐妹便想背着彭妈妈偷偷地去看望一下玓瓅。

香炉里的凤脑香早已熄灭,水晶珠帘如无数的小眼睛眨着邪恶的光,诡异地窥探静如死水的房间,衣柜和衣箱同时闪开一个缝隙,两双杀手的眼睛射出的冷酷光芒在空中交汇,接着两人轻飘飘的一跃,翻身落在了地上。

一人谨慎地摸到玓瓅的床边,她像有预感似的,双手揪着衣襟,不安地左右摇晃着身躯,他拔出了尖刀对准了她的心脏,另一人嘿嘿一声淫笑,出手格挡了一下,那人手上一歪,刀尖偏到了床边,他不解的问道:“干什么?”

另一人又嘿嘿笑了两声道:“反正都要死了,不如便宜了我们兄弟俩。”

那人听了点点头,会心一笑道:“那还等什么。”

“且慢,这个我要了,待会儿杀的那个女子留给你,怎么样?”

“行行行,那你快点啊。”说着他把尖刀往腰后一别,悠哉地去喝茶了。

玓瓅感到好像有人在粗暴地扯着她的衣服,很快她的整个肩膀便暴露在杀手眼前,雪白的手臂勾起了他更深的欲望,他开始撕扯她的长裙。

刺耳尖利的声音在她听来似乎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她的脑中碾过在画舫中受辱的画面,幻想的疼痛驱使她不停地挥舞着双手,打中了杀手的头。杀手痛的龇牙咧嘴,双手抱头停止了动作。

画面静止的刹那,她猛然惊醒,大叫一声。却看见两个陌生男子坐在自己的房间,自己则衣衫不整。

现实与幻觉重叠,她本能地用力坐起身来,顾不得许多大呼救命。两个杀手本以为此事必能瞒天过海万无一失,却没想到昏迷的她会突然醒来,弄得他们措手不及。

短暂的怔忡后,坐在桌边的人放下茶盅,噌地站起来,对坐在玓瓅床上的人压低声音喊道:“她醒了,快动手。”

那人也是慌了,顷刻间竟拔不出别在腰间的刀,玓瓅趁他慌乱之时,跳下床来,也不管自己披头散发,上身半裸,径直往门口奔去。

她跑到门口拉开门闩,另一人则麻利地手执尖刀从身后抱住她,凛冽的刀尖直直地朝她身前递。门闩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门被拉开了一条缝。

她一边大声呼救一边拼死挣扎,对着那人又拍又打,他不得已只得抽出另一只手去捂住她的嘴。

生死关头,门口忽然响起了一群女子参差不齐的尖叫声,两个杀手大吃一惊,抬头看去,唬的脚都软了,心道本应是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营生,这下竟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两人后悔不迭,不该与玓瓅纠缠,没留心防备。

房间里闯进十来个青楼女子。她们都是玓瓅平日里的好姐妹便约好齐齐来探望,走到半途却听见了她激烈的呼救和与人撕打的声音,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加快脚步,门恰好刚被她拉开,她们便冲了进来。

房间里一下子乱得炸开了锅,十几个女子喊的喊,逃的逃,跑的跑,惊慌的叫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两个杀手吓的没了主意,刀子停在了玓瓅的胸前。

她抓住时机身子向后狠劲一撞,刀子在她手臂上划出了一条长长的血口子,抱着她的人被撞得错了步,手上一松,她终于成功逃离了恶魔的怀抱。她发了疯地挤出人群,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巨大的骚乱声,惊动了这个风雅楼里的人,客人和**们纷纷从房间里探出头好奇的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玓瓅的心头笼罩着令人窒息的恐惧,她听不到姐妹的痛哭,彭妈妈的阻拦,客人们的窃窃私语,却只能听见心底深处没命的呼叫着“快跑”,她如一头困兽在猎人设计的陷阱里没头没脑地一通乱冲。

路亦是有尽头,如同生命会终结。对于玓瓅来说她的一生正如奔跑在脚下的道路,从来都未曾因为她的努力而改变过。她从一个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一堕沦落为章台中人,与她命运相似的女子或自甘堕落,献身取悦,或饮恨自尽,含恨而终。可幼稚轻狂的她却偏偏要与天斗,走出自己的路。

她苦练技艺,德艺双修,忍气吞声,苟全清白,只愿有一天能在这长安有个容身之地,然后寻一个得意的人家,不论出身,更遑论名分,她企图摆脱官妓这个可耻的身份的天真想法不过是痴心妄想,她即便只做了一日,一生都只能被人摆布、玩弄,也罢,哀莫大于心死。

人生既已如此无望,不如干脆一死了之,这一生哪怕能让她随心所欲地做主一回,至少不枉来人世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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