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林日昇收拾完碗筷后,略歇了歇。天上遽然闪过一个惊雷,天色一暗,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他将雨具穿戴好便要冒雨出门,陈思雨抬头一瞅,伸手拦住了他道:“今天下雨莫不如就不去了吧。”
他却坚持要出门,陈思雨心中一急道:“要去我随你一起。”

林日昇不肯答应,她拉着他的胳膊,又是撒娇又是哀求,他被她缠不过,点点头道:“那正好,烦你带些腊肠、蔬菜。”

陈思雨不解,问他时他笑而不答。两人出了门,湿润的雨气让她连打了几个喷嚏。林日昇不知在想些什么,闷不啃声走在前面,她则慢慢吞吞地跟在后面,草地湿重倒还算干净,可出了草地进入了泥泞小路,她不喜地皱着鼻子,停住了脚步。

林日昇在风雨中跋涉的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丝毫没有怜惜之意。她将竹棍一扔忽然大叫了起来。

林日昇吓了一跳,似乎才记起今日原是有人跟他一路的,他回身急问她怎么了,她扑在他的怀里直叫脚疼。他懊悔极了,悔不该带她出来,她却狡黠一笑,躲在他怀里非让他背。

他对她一点法子也没有,只得蹲下身来,陈思雨心中暗暗欢呼跳上他的背,心满意足地伏在他的身上。

他看着文弱,肩背却宽阔温暖,她环着他的脖子,吃吃而笑,故意问他道:“林日昇你欢喜吗?”

林日昇一怔,喘了口粗气,甩了甩头发上水,无奈道:“你倒是欢喜了,我可倒了霉了。”

陈思雨扁嘴掐了他一下,埋怨道:“你呀,一点也不会讨人喜欢。”她笑意动人地将头靠在他的肩窝上,柔声问道,“林日昇我不是你第一个这样背着的人?”

林日昇想了想,耿直地说道:“不是啊,我背过的人很多,钱村的阿婆,侯村的大爷我都背过啊。”

陈思雨哼了一大声,从他背上跳下来,也不管地上泥水溅到身上,蹚着黄泥气呼呼地往前走,林日昇被她的大小姐脾气惊得怔在了原地,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得罪了她。

两人停停走走行了半个时辰才走到一片破败的茅草屋前,陈思雨从未见过这么穷困的屋子,左边墙体塌了半截,屋顶上漏了好几个洞,屋前的荒草长的都没过了膝盖,地上散着些荒石。

陈思雨缩了缩脖子,拉着林日昇的手,有些害怕道:“这里有人住吗,会不会有鬼啊。”

林日昇拉着她的手往里走,叹道:“住在这里的人确实也与鬼没什么两样了。”

陈思雨提心吊胆地随他进了屋子,甫一进屋,便闻到一股腥臭的雨水味道,她厌弃地掩了鼻,退到了门口,屋里黑洞洞的没有一丝烛光,也没有像样的桌椅可坐。林日昇熟络的将肩上的东西一放,朝着黑暗处喊了一声:“阿婆。”

她万难相信这鬼屋似得地方居然真有人住。随着屋子里颤颤巍巍的一应声,一个满头银发穿着破烂,瘦骨嶙峋的婆婆出现在她面前。她失声惊叫,还真以为是鬼怪现身。

婆婆闻声朝她咧出一口黄牙笑道:“阿昇,这来的不是阿沅?”

林日昇将她扶到床边坐下,笑道:“她也是我妹妹,是来看您的。”

陈思雨勉强冲她笑笑,乖巧地跟她打声招呼,心里却极想离开这个地方。她仔细瞧时却发现婆婆居然双目失明,乍然生出几分同情。

林日昇拉着婆婆聊着家常,她听得入神,慢慢踱进了屋。这个婆婆身世极为可怜,丈夫早丧,儿子不孝,老来独居,无人赡养,兼生有重病,便想跳河一死了之,亏得了林日昇相救,才留的一命,自此婆婆便将他当成唯一的精神寄托,勉强才能活着。闲时怕她无聊,林日昇买了些鸡鸭给她喂养,她却不吃,养的肥美都反增回了他。

他免费治疗过许多穷困之人,有些人自觉占了便宜,对他并无半分感恩之情,他并不恼怒,只做自己该做之事。但更多的是些淳朴知恩之人,他们虽无钱粮但手中一凡有些富余总是想法设法送到他家。那些蔬菜果粮本不值什么,对富裕人家更是九牛一毛,可正是因为他们穷困反更显得弥足珍贵。

陈思雨也算怜贫惜弱,但对穷人始终心怀警戒,他们当中固然有些极为可怜,但也很有些人因穷生恶,做些坑蒙拐骗等事,故而行善有限。今日随他出来,在这一片锦绣山水中行走,却发现了许多盛景之下的饥馑,伤病,目睹了无数人间悲剧,她深受震撼,渐渐展开心扉听听婆婆慈爱之语,也不再拘谨卷起袖子给她做上一桌丰盛大餐。

婆婆大约是第一次吃到这样美味的饭菜,居然涕泪不止,陈思雨也随她哽咽,她恍然明白婆婆这一生父母不疼,丈夫不爱,儿子不孝,从未被人关爱过,而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还未曾体验过人世温暖便匆匆在人间谢幕,终此一生没留住过半点温情,她难过极了,人世间最悲苦之事莫过于此。她不禁望向林日昇,他是一位真正的大夫,不仅因为高超的医术,更因为他有悲天悯人的心肠,即便他默默无闻,所作所为无人知晓,无人记得,但他仍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她的爱意弥漫自从再也不愿收回。

回去之后,她宛如变了一个人,不再像以往那般娇气,变得更加善解人意,也不再那般斤斤计较,包容和顺了许多。虽然偶尔还会任性使气,出出坏主意,弄弄恶作剧,但也给林日昇枯燥的生活带来一些乐趣和生气。她会帮着他晒草药,替他抄药经,为他研究美食,以往琐碎而劳累的事情似乎只要是为了他,想想也觉得欢愉。

可是欢乐的日子也有烦恼,她近来却时常为了一个名字睡不着。

那日,她开柜拿杯倒茶,不小心拿错了红梅杯,他却紧张地忙将杯子放了回去。她有些抽抽嘴角,说话便有些含酸:“不过一个杯子而已,我连你妹妹的都能用,为何不能用她的。你到底怎么回事儿?”

她的脾气让林日昇颇为无奈,他叹气道:“你也说不过一个杯子,就值得生气了。我这么做不过是对她聊表尊重罢了。毕竟她与我亲妹还是不同的。”

陈思雨微一琢磨又喜了起来,笑道:“这么说来,我倒与你亲妹一样与你更亲近些了。”

林日昇猜不透她变幻莫测的性子,也不知她究竟怒在何处,又喜从何来。女儿家的心思于他比那科举文章还难,他像一个毫无悟性的懵懂痴呆汉稀里糊涂地一再忽视她的情感。

陈思雨说着回忆着,幻想着房顶的一缕青藤慢慢化作了一片茫茫的竹海,目光不禁痴了。

林月沅推了她一把,自豪道:“你们怎么都这毛病,说说话自顾自的发起呆来。哎,怎么样?我哥哥人好吧。”

陈思雨回过神来,脸上像是被烛光笼罩了一般,娇羞而笑道:“好是好,就是有点呆。”

这一句评价可谓画龙点睛,林月沅不禁拍手叫好道:“你说的正是。他不仅呆做事还磨叽,一点也不干脆,我拼命地给他和云汐牵红线。我都操碎了心,他却不领情,急死我了。”

陈思雨闻言脸色登时一变,翻身坐起,心里扑通乱跳道:“你哥哥他,他跟云汐……”

粗心的林月沅竟没看出端倪,打了个哈欠,侧身便要睡去,懒懒的说道:“没呢。他们俩人都是朽木,一个整天研究丹青,一个满脑子的医药,对婚姻大事都不上心,少不得还要我出力,多费心啦。”

林月沅的随口一言却成了一块心病深深地烙在陈思雨的心里,烫的她难以入睡。

第二日,陈思雨一脸憔悴的来到大厅,听得三人已经商议结束,由林月沅和她继续陪着楚云汐在竹楼养伤。林日昇则前往水屋去给杨邈看病,等到楚云汐伤好后即刻回家报平安,再去水屋跟他们会合。

林日昇原本的安排却硬生生地让陈思雨打乱了,她死活非要与他同去,若论口才,他怎是她的对手,几个会合下来就灰头土脸地缴械投降了。

而此刻,石屋那边,杨邈终于有了苏醒的迹象。严青霜将对楚云汐的愧疚尽数转移到他的身上,对他照顾地无微不至,他的狂躁渐渐退去,已经安稳地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了。

这日,严青霜坐在床前给他凉药,他睁开眼如醉酒般迷茫地眯着眼睛,眼前明明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瓜子小脸,柳叶弯眉,红唇细腰,一双丹凤冷眸,阴测测地与他对视,眼梢微微上扬,右眼稍处有一点淡淡的美人痣,本应妖娆妩媚,奈何冷霜罩身,凛冽刺人,但其姿容冠绝,可谓冷艳无双。

他却神志不清地将其认作已逝的故人,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他的无礼令严青霜怒意陡生,她出言冷峻地甩手道:“醒了,还不放手。喂,你不要以为你现在身体虚弱,我就不敢动你。我虽答应她们不伤你性命,但不代表我不敢动手打你,放手!”

但他舍不得掌中温软,任凭她如何挣扎,竟如磐石般无法撼动,她气得欲下力掰他的手腕,他却伤感得叹了口气,闭目道:“对不起。”

严青霜微怔,待要说话时却看见他的眼角落下泪来,微微啜泣像个孩童。那一瞬间她竟有些难过,手慢慢地放了下去。他的手又紧了紧,仿佛怕她消失似得,握地她有些疼。

她想到杨邈为人所害,际遇悲惨,原非有意跟她为难,怒气渐消,也不再抗拒,任由他握着,沉默半晌,主动求和道:“罢了罢了,我也不该如此冲动,还弄伤了云汐,又差点杀了你,我也跟你赔个不是吧。”

他并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只是自说自话地不住地道:“对不起。”

严青霜被他弄糊涂了,急促道:“我都说了不与你计较,你别再没完没了了。”

她手上一动,他轻轻地松开手,又保住了她半个胳膊,她毫无防备地被他骤然一拉,身体前倾,半伏在床上,与他额头相对,她忽地听见他口中溢出一句:“阿薇。”

原来他把她当成了过世的妻子,严青霜心有不忍,便干脆到他身边,听他说话。

他想说梦话一般的回顾了他与柳盈薇在一起的岁月,而他的言语里总是充满了悔恨和歉意。

他的少年时代狂傲不羁,跟着白骜如游侠般四处游历。而柳盈薇原是失了父母无依无靠投奔到杨家的远房表妹,她年幼失怙,无兄弟姐妹,杨邈是出现在她生命里的第一个同龄玩伴和亲人。她敏感、脆弱却又纯洁忠贞,而他明经擢秀,若繁星般耀眼,更是照亮了她一颗少女芳心。但她的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对一个恃才叛逆的少年而言是一种负担和累赘,他从不体谅她的爱意,甚至用一些恶作剧来取笑和摆脱她,但她却始终如一,固执地付出,他烦了偶尔也会出言责备她,她只是红着眼睛抽泣,却不肯埋怨一句。

直到那日冬雪苦寒,他轻狂地羞辱了自己的授课先生,被罚至祠堂跪了整整一夜,无人敢来探看,他饥寒交迫,却又倔强地不肯低头认错,他忍住泪水像个视死如归地勇士瞪着杨家祖先,可当柳盈薇偷偷地冒着风寒将热腾腾的赤豆糕和米饭团放在他眼前时,他的泪水却终于冲坝而出。她的温柔多情融化了他少年不知情的心,让他一夜之间从一个顽皮少年变成了有情义有担当的男子汉。

杨邈想起那时的柳盈薇,想起与她共同渡过地无数个日日夜夜,心中甜蜜而凄苦,他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当年潇洒不羁的笑容,声音温柔地似清风拂面。

他对着严青霜诉着衷肠,深情动人。她被他的言语和情感所祸,仿佛也随他一同经历那些刻骨铭心、海誓山盟,严青霜刚开始听很是别扭,一个大男人尽说些婆婆妈妈的儿女情事,好似天下间除了男女之情外,没什么是可以入心的。她在边关草原待久了,草原儿女习惯直白而简洁地表达情感,很多当地人甚至认为感情不过是生活的调味剂,是可有可无的。

她在潜移默化中受其影响,感情变得粗糙了不少。今儿是破天荒头一次听一个男人如此温柔细腻地道出自己的一腔柔情,虽说说的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无关,但难免为其深情感动,生出一丝同情,两份怜惜和一些不清不楚的情绪,仿佛如铁般刚硬的心无法控制地掉到了一个温暖柔软的火炉里慢慢的被融化了。

他在梦中肆无忌惮地哭泣,失去妻子的伤痛让他魂梦难安,他蜷缩在一起,像只被遗弃的猫。经历过生死离散的严青霜感同身受,怜惜地拍着他抽动的背,也不知他能否听得见,她还是忍不住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顺变”。

她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极不高明,可她没有陈思雨那般伶牙俐齿,也没有林月沅那般的坦率直接,更没有楚云汐的含蓄深沉,在表达情感和安慰人上面她是原始而笨拙的。

他大约感到了温暖,渐渐平静地在她的轻拍中沉入了安稳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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