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皓月当空,楚云汐躺在四角亭正中的白璧玉中央,身下铺着一层洁白的虎皮毯,身上盖着一层红底白梅花样的缎面棉被。热气源源不断的自白璧玉传到全身。她经过几年的调理,寒症仍无法根治。她两眼睁得大大的,时而侧耳静听远处过冬而来的鸟的鸣叫,时而凝视月亮透过竹林投射下来的点点清辉。虽不情愿,她不得不承认令她睡不着的还是白骜留下的剑谱,尽管傍晚时分当着绿妍的面她装楚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但看到心爱的剑谱被弄成了那个样子,她的心还是轻微的疼了一下。反正也睡不着,她索性掀背而起,披上外衣,点上蜡烛,借着烛光坐在书案前,细细的翻起了剑谱。
楚云汐以为是烛光太暗自己眼睛看花了,她揉了揉眼,把剑谱的最后一页靠近烛光,自己凑上去一看,皱巴巴的书页上原本的墨迹全已褪去,只留下一行字迹清楚的大字:“若有不解,可前往金躞舍,参见书架上锦盒之中的诗稿,心有灵者,自能参悟。”

她一怔,缓缓记起金躞舍乃是藏在院中的群竹掩映后的一处藏书之所。白骜是爱书之人,每到一处游历总要带回一些残稿孤本,后来为了妥善保管,他就在院中的竹林里建了一处地方专门放书,便是此地。她曾路过几次,见大门紧闭也就没敢进去,谁知白骜竟用这种打哑谜、捉迷藏的方式引导她前去,她真是对自己这个舅舅佩服的五体投地。

事不宜迟,楚云汐穿戴齐整,把剑谱掖在腰带里,又将蜡烛拨亮了些,轻手轻脚的往金躞舍的方向而去。

竹林幽深,微亮的烛火形成的光圈随着她的脚步向深处飘动。四周一片阒寂,密静的竹影胡乱的堆在地上。她轩秀的身影被烛火和月光同时撕扯着,平铺在疏密不齐的竹影上。

一排齐整的石阶宛如皇室的仪仗队列队恭迎她的到来,她提起裙摆拾阶而上,微晃的烛光映出紧闭的碧漆大门。她试探着推门,没想到门顺势张开,令人惊讶不已。

她着烛火探头朝里望了望,屋里漆黑一片,随即又静听一阵,确定没有异样,方才大胆入内。进门后刚走两步,身后的大门就带着一声脆响自动关闭。她闻声回头,却见大门已关,半是惊诧半是钦佩,想是这碧漆门中装了什么机关使得大门可以自动开合,不受限制。

而更令人惊奇的是这屋里竟整整齐齐的摆放了十架大书柜,书柜上着陈列着一个个精致的雕花楠木书函。白骜也走了一段时日了,这期间并没有人前来,因而架子上铺满灰尘。

楚云汐拿起后门毛掸沿着书架上轻轻一扫,灰尘扬起,呛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咳嗽了几声,想着明日天亮定要加上绿妍她们将此处好好打扫一番。

她以袖捂鼻,瞻仰这书山文海不由得心**涌,天生对书的喜爱和对知识的崇敬,使她激动感慨。她迫不及待的寻找着剑谱中所示的诗稿,希望能够一窥白骜诗文的风采。

她一排一排书架数过去,一个一个书函查找,发觉了许多有意思的东西,比如白骜在外面闯荡时搜集的许多奇特的收藏,每个都能让她摆弄许久,还有整整一包名字各异的通关文牒,身份证明之类的东西,想来是他为了方便出行而刻意伪造的。她忙碌了半日终于找到了一个玉色的锦盒,锦盒比楠木书函略小,锦盒上正中间雕有一片红锦盒用一根红绸带系住,另一头绑着一个红漆画匣。

她如同捧着珍宝似得将两样东西取出,解掉绸带先打开锦盒,指尖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本白皮诗稿,诗稿封皮上用端正的楷体书法提名曰“无题”。

因为手上沾上了灰尘,怕玷污了书页,她用手帕包了手轻轻地取出诗稿,书页轻滑薄亮宛如丝纱,烛光可以轻巧的穿过一张书页照在另一页上,而光亮却没有半丝损耗,就好像这书页中藏着无数的小孔,可以将光线过滤,每一张书页的右下角还印着一支红梅。

她大致的浏览了一遍,诗稿的每一页都由五列大字和五列小字组成,大字是一些没头没尾,没题没款的诗句,大字均用颜体的楷书抄写,四方四正,规规矩矩,而小字则穿插在大字左侧,看样子大约是诗句的注解,既有行书又有草书,行书流畅雅致,草书则疏狂不羁。

楚云汐认得白骜的字迹,一看去便知这草书小字注解是白骜所写,至于这楷体大字和这行书注解则为另一个不知明的人写的吧。她猜测这本书稿极可能是白骜与他人合作,至于这人是谁却不得而知了。

她将诗稿放回锦盒中。又打开了画匣,里面果然只有一副画。她将锦盒和画匣带离金躞舍,净了手,将画卷放在书桌上卷开,画上画着黄昏时分,一个倚着梧桐候人的少女,少女面容憔悴,形容愁损,显是期盼归人,忧思难安。画侧提着一首小令:落日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此画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但这首词因与诗稿中的正文作者为同一人。

她瞌睡全无,心情亢奋,一心只想着赶快细细品读诗稿,也不管夜寒风重,只随便把几件外衣一批,坐在书案前,全神贯注的读了起来,诗稿中的诗句大都哀婉缠绵,凄绝艳丽,什么“蔓草并根同呼吸,再见须待何时缘”什么“落月随山隐,山名不可知。会当穷碧落,蓦地隐芳姿”等等,当真是诉尽千般相思,道尽万种风情。她虽读过不少诗词但大多是正正经经的唐诗以及潇洒狂放的魏晋风骚,像这种唯美动人又刻骨伤情的情诗却从未读过。

偶尔读到几句露骨的告白暗示,她禁不住脸红心跳,半天才恍然意识到这竟是本情诗诗稿。作为一个端庄正派的大家闺秀读这种东西实在是有失体统,有违礼教。

山谷与世隔绝,却隔不断时间,时间好像是一对双胞胎,在山谷与俗世人间两个平行隧道中并驾而行。

冬季悄然而过,春季翩翩起舞,万物欣欣向荣,生机勃勃,各种色彩也被装饰一新,华美多姿,美轮美奂。绿妍青春少女,豆蔻年华,时至阳春三月,本应心思烂漫,却身不由己,终日唉声叹气。

楚云汐见她郁郁寡欢问她出了什么事,绿妍将她拉到一边悄悄地道:“小姐,不瞒你说,舅老爷一去就是好几个月,家中所存的米粮本就不多,我们这四五个人在这样下去只怕要坐吃山空了。”

楚云汐从小娇生惯养,何曾为生计发过愁,即使逃到这里过了几个月,她心中所想所念的依然是些高深奥妙的文学武功,哪里能想到生之大事无外乎吃喝二字,有多少自认清高的清士名流为此俯身低头,不为五斗米折腰只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一旦饥饿发威,鲜有人能逃得了。一直过着不食人间烟火般生活的她此刻终于切身的感受到了人世生存的艰辛和不易。她思来想去只能重拾旧法,卖画贴补家用,不过以前有碧音在外张罗,她也没费多少心思,现在不行了,母亲不问事她便是一家之主,赚钱养家她当仁不让。虽然一想到为了生活要她一个千金小姐抛头露面,低声下气,她还是有些郁郁,但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她的亲人们,她自然义不容辞。

楚云汐心思既定,便将她想出谷卖画的想法告诉了三个丫鬟和乳母落春,她怕扰了母亲清修,也怕让母亲担心,也就没有告知白荞。落春起初不同意,认为太危险,也不合规矩,她解劝了半天,又答应让三个丫头一起陪着她,好在青莼也会些武功,落春经不住她们的软磨硬泡只好勉强同意了。绿妍和青莼一合计既然要出去赚钱,就不能浪费了她们针织女红的好手艺,索性她们几个再连夜做些绣品,按老规矩一起拿去买。

众人齐心,一起出力,大家一改往日无所事事的懒散,都牟足了十二分的力,各自准备各自的去了,这几日尤以碧音最为勤力,她生性喜闹不喜静,只要想到不多时就可以出谷,她就兴奋的上蹿下跳,手舞足蹈。她们几个小辈干的热火朝天,落春也没闲着,她为楚云汐赶制了一个小礼物准备给她一个惊喜。

楚云汐将画笔画具分装好,又挑选了几幅最为满意的作品,用布包细细卷起。她正忙得不亦乐乎之时,落春背着手笑嘻嘻的进来了。

楚云汐热情的拉着落春的手臂道:“春,你怎么来了?”

落春嘟着嘴摇摇头,忽又笑容绽开,她神神秘秘的从身后拿了一个鼓起来的大黑布包。

楚云汐含笑指道:“给我的。”

落春点点头。

楚云汐伸手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顶漂亮的高顶宽沿轻纱帷帽,帷帽以稍硬的竹条作骨架,顶部绷上布帛,自帽顶垂下两条白色的宽边丝带,帽沿上缀了一圈极薄的纱网,帷帽的内部还加饰上珍珠帘,这样即使轻纱被风吹起,外人还是难以从珍珠帘中窥得她的容貌。

楚云汐喜欢的不行,拿着帽子笑着转动起来,轻纱随风而摆,轻灵飘逸,珍珠相互碰撞,清脆动听。她将帷帽戴起来,将丝带交叉系在下颌,打上一个优美的蝴蝶结,纱帘略长,直垂到肚子。落春估摸着她长成之后,身材必定拔高,到时纱帘应当可以垂至双肩了。

她高兴地搂着落春的脖子,落春伸手在她额头上一点,眼含宠溺的笑了。

笑着笑着她忽的在头上一拍,似是有件重要的事忘记了,刚刚才想起来。她拉掉楚云汐环绕在她身上的胳膊,从衣袖中掏出一块包着的白布手绢。楚云汐眉眼弯弯的笑道:“又是什么好东西啊。”

楚云汐直接在落春手中打开手绢,手绢中包着一块鹅卵般大小的羊脂白玉,白玉温润坚密、莹透纯净、洁白无瑕、如同凝脂,对光而视雾气升腾,如梦似幻。

楚云汐将其托在手中,翻来覆去看来看去,好久才想起这块玉的来历,这块玉是春宴会当日那个少年留下之物。

时隔许久,她早已把这件事忘记,若非今日落春无意间找出来,还不知道这玉要多久后才能重见天日。自少年将其留下,楚云汐便将它束之高阁。今日仿佛有上苍指引,当日的情景又重现在她的眼前,那少年的容貌,衣着,那满树的梨花,蜿蜒的溪流,还有少年望着她的眼神、笑容,仿若从未消失,只是默默地蛰伏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不用费力回忆,那景象便自动地清晰地浮在脑海里,那样的明晰、自然,让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楚云汐将手绢抽掉,把玉贴置掌心,只觉掌心微微生热,这玉不但材质稀有珍贵,而且还是一块暖玉。

落春好一阵比划,说是这玉遗落在一堆碎布里,若不是她寻布做帽,这玉怕是已经和碎布一同扔掉了。

她抬头对落春感激一笑,落春则笑的娇憨可爱,亲切体贴。

她复又低下头去,细细的摩挲起玉上的雕纹,玉的反面是一直肥硕的鲤鱼怀抱一支莲花,寓意幸福吉祥,玉的正面的上半部则是一只不知名的秀气小巧的鸟儿昂首站在一支寒风料峭的腊梅上,而下半部是一个篆书的“施”字。这时她终于记起那少年的名字——施佳珩。

落春将玉挂在她的腰间,希望这块寓意吉祥的玉佩能保佑她平安喜乐。

翌日清晨,天色还未放亮,楚云汐、青莼、绿妍、碧音四人带着打点好的东西就出发了。楚云汐谨记白骜交给她的进出密道的口诀,带着三人从容上路。四人手牵手,穿越重重暗道,不敢有丝毫差错,三人中别人尚可,唯有碧音吓得直冒冷汗。

四人在附近最繁华的街市上支起了个简易的画摊,画架上挂着几张山水和花鸟。画摊上则铺了一张楚云汐最为擅长的工笔画,这幅画耗时一个月,画的正是蜀南引以为傲的闻名天下的蜀南竹海,用笔细致工整,画面大气之中用可见细微处精妙,画风更是清雅秀丽,一亮相便引来里好些人驻足而观。

楚云汐矜持地坐在画架后,透过帷帽上的纱帘,目不转睛地盯着着画摊周围的动静,三个丫头在前面张罗,碧音大着嗓门和客人谈价钱,绿妍向客人介绍着她们的绣品,至于青莼,她则成了楚云汐的信使,跑来跑去的向楚云汐传递消息,楚云汐毕竟还是个小姐,这招揽生意的事自不必她亲自上阵,她只需在旁边指挥决策就行了。

有几个客人出价虽高但终达不到楚云汐的满意,她对自己的画作向来爱护有加,就像母亲对待孩子般呵护备至,卖画是受生计所迫,迫不得已。她虽急需用钱但并意味着可以随意将她的画贱卖,这样不仅侮辱了她精心所绘的画作,更侮辱了她身为画者的尊严,所以她坚决不让步,少一分一毫也不行。

青莼犯了难,她向客人说明情况后,其中有一个长者,胡须斑白,面容消瘦,看了画后面露不屑,背手捋须,摆出一副很懂得赏完画作的架子对这幅画指指点点。楚云汐在后面凝神静听,原本虚心地听着他的高论,不久便发觉他不过是刻意卖弄自己浅薄无知的学问,便一笑置之。

偏偏围观之人受了他的愚弄,纷纷摇头离开了画摊。碧音将他搅乱了她们的生意急着把画一收,气愤道:“我看您老就是倚老卖老,您又不买,还这么多话。”

老人呵呵一笑,拉着她的胳膊,得意道:“小姑娘你别急啊。这画好是好可画的皆是死物,没什么意思。若是能请作画之人在这画中补几个人物,使画面能达到人景合一的和谐与人在画中走,人在景中游的效果。我便愿以高价将其买下,决不食言。”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且不说这画艺境界的难度单说在成画上补作而不破坏原画的意境已是有难度了,何况还要添的恰到好处,难上加难。众人看出这是老者的故意刁难,心里都暗道此话估计是卖不出了。

青莼把老者的意思转达给了楚云汐,楚云汐环顾四周,并不介怀一笑道:“我补予他便是。”说着起身向画摊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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