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天刚蒙蒙亮,林昶就把儿女叫到书房里去了,他放下了往日不可一世的架子,慈爱的看着自己的这双儿女语重心长的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我知道您们母亲过早离世对你们伤害极大,我也尽可能的体谅你们的心情。所以以往之事到此为止,我不追究,你们就也别怄气了。”
两人沅听完了父亲的话,难以置信的对望了一眼。林日昇以为是母亲的辞世换回了父亲久违的良心,但接下来的一番话却彻底打破了他的美好憧憬。

林昶负手站起,在房间里缓缓地踱步,犹豫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苏蔓你们都见过,我也就不多说了,她跟我也有些日子了,但碍于你们的母亲我一直都没给她名分,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她平日对我照顾有方,为人也算贤俭恭仁,我相信她会是个好母亲的。我打算下个月正式把她娶进府里,你们放心,她就算进府也只是个妾,你们的母亲永远是林家唯一的女主人。”

林日昇瞬间只觉得茫然怔忡,宛如遭到了晴天霹雳。只有林月沅早已看透父亲冰冷的内心,频频冷笑。

半响,两方寂静无声。林月沅忽得暴跳如雷:“我不同意,现在是守丧期间,你居然要大办婚宴,若是别人也就罢了,那个女人还想光明正大的进我们林家,简直是痴人说梦。”

林日昇略微收敛了一下愤怒,恳切道:“爹,你要续弦,儿子不反对。你要娶谁也非我们这些子女能干涉的了得。可是母亲刚刚辞世尸骨未寒,你怎么忍心在她活着的时候伤她的心,在她死后还让她死不瞑目呢。”

林昶面对儿女的一番控诉也不发火也不愧疚,只是静静地说道:“续弦的事本就不需要与你们商量,我这般好言相说就是因为顾忌你们母亲。事情已定,不必多言。”

林昶的一意孤行,令林月沅砸门而去。林日昇苦劝无用,也只能悻悻而归。

一直谋划着要离家出走的林月沅还是败给了老谋深算的林昶。房门早在二人睡梦之中便被锁了起来,纵使她心眼再多,也只如被囚的云雀,插翅难飞。

无论两人怎么抗议也无法改变林昶的决定。林昶便如吃了秤砣铁了心一般,似乎要以两人绝对的服从来重树自己的权威。

林日昇在父子的对抗中早早败阵,而林月沅却继承了陈萍越战越勇的优良品质,誓要与父亲战斗到底。

又过了几日,午睡的林月沅被一阵轰鸣的鞭炮声吵醒,她暴躁地踢掉被子,一把打掉了侍女捧来的鲜艳礼服。她越想越气,在屋里不住踱步,侍女被逼着冒着挨打的风险提醒她吉时快到了。

她找了各种借口拖延,但林昶却强硬地就算她病的卧床不起,抬也要抬到前厅敬茶。她却不是这么容易屈服的人,既然林昶非要她去,她就偏要去闹个好看不可。

她打开衣柜,扔出一堆锦绣衣衫,从里面掏出陈萍下葬时自己所穿的丧服,她欢欢喜喜地将白色丧服一穿,打散了头发,只在鬓边插一只素白绢花,首饰胭脂一概不用,将金丝软鞭往腰间一缠,大摇大摆踏出房门。

侍女一瞧她这身打扮都吓得连忙上前阻止,一群侍女堵在门口,抱腿扯胳膊,将她拖回屋中,叽叽喳喳地闹得她脑袋疼。她灵机一动大叫一声:“好了,好了,怕了你们了,你们放手,我这就换。”

侍女们被她推开,她们都深知小姐从小鬼点子就多,提防着盯着她。她走到床边,忽然用力将幔帐扯下,跳到桌上往她们头上一甩,如同漫天巨网将她们罩在其中。她趁乱抢出门去,将她们锁在房中,径直冲向喜厅。

苏蔓身穿大红喜袍,坐在林家正厅接受着来自众人的恭贺与祝。她终于等到这一日了,她终于扬眉吐气的成为林家的女主人了,不管前方还有多少阻碍,她都会毫不畏惧的披荆斩棘。她的脸上一直挂着妥贴的笑容,既不张扬也不傲慢,众人理所当然的觉得新夫人是一位温和贤惠的女人,但是她的野心和权欲已经在她看似柔美的外表掩映下如洪水猛兽般一发不可收拾了。

正当她沉浸在美好的幻想里时。林月沅突然一身丧服出现在众人面前,她脸上的笑容像初绽便遇冷的玫瑰,忽一下便枯萎了。她眼角含泪地望着坐在旁边满脸忤色的林昶,举袖拭泪。

人群中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林日昇又惊又惧,但仍挡在妹妹面面前。

林昶在众人异样的眼光中感到莫大的羞辱,他的心中的怒火早已翻天覆地,可他依然要维护自己良好的教养,只低声呵斥道:“大喜的日子,你看你穿成什么样子,给你的准备的礼服呢?”

林月沅理直气壮地顶他道:“母亲丧气未满,女儿怎可脱孝服。”

她用孝道来压他,他自知理亏,人群中也有人开始说三道四。林日昇羞愧地垂下头来,看着自己一身艳色的礼服颇为刺心。

林昶不想再引起众人议论,想着赶紧走完程序,散了算了。他望着站在下面尖丽桀骜的女儿,倏然有些无奈。

侍女将茶水捧到两人跟前,林日昇偷偷地凑到妹妹的身边劝了几句,她绷着脸,不置可否。

两人顺利地给林昶敬完茶后,林日昇率先端着茶跪倒苏蔓面前。他虽知如此愧对九泉之下的生母,但为了家和,只好忍气吞声,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见妹妹不动,回头对她使了个眼神。她接过茶水,冷笑一声,林日昇将祝词说完,林月沅仍然站着不跪。

苏蔓装作慈爱的喝过林日昇敬的茶,挑衅似得望了林月沅一眼。

林月沅冷笑着走到苏曼面前也不行礼也不请安,只将茶盅向她面前一递。

苏曼笑颜相对也不去接,就让她那样干巴巴的站着。

林月沅与她对视毫不示弱,站的宛如战士般刚直不屈。

林昶怕女儿脾气一上来,再把喜宴毁了,轻咳一声,示意苏蔓退让一步,息事宁人。

苏蔓柔顺一笑,伸手去接茶盅,手刚沾到茶盅边沿,忽的用力一推一杯热茶便尽数洒向林月沅的面门,她眼疾手快,一个旋身,茶盅从她身旁飞过,但飞溅茶水还是把她的衣裙浸湿了一大块。

这一变故只在转瞬之间,众人这厢还没回过神来,那厢苏蔓已经放声大哭道:“我知道小姐看不上我出生低微,一心想阻止我入府,我也明白自己的身份,只想跟着老爷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从不敢奢求什么,你心中恨我也就罢了,何必还要在这大喜的日子当着众人让我难堪呢。”

她开始只想恶人想告状,谁知哭着哭着,就真的联想到自己凄苦身世,以至于假戏真做,哭的格外凄楚可怜。

林月沅听着的她的哭声只觉得肉麻可笑,看着她那副惺惺作态的样子更觉作呕。她果然冲动之下,上前便给了她一个响亮的巴掌。这一巴掌一下子给她止住了哭,她怔怔的看着林月沅,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可这一下也惊醒了林昶,他知道不能再这么纵容女儿了,必须要当着众人的面好好管教管教她。佛家云因果报应果然不错,林月沅刚给了别人一个耳光马上就报应到她的身上了。林昶替苏蔓报了仇,她半边脸迅速的红肿了起来。她不吵不叫,不躲不逃,硬生生的挨了下来。她充满怨毒的盯着林昶,眼光如刀子般锐利,半响才哑声道:“好,这一巴掌我记住了,总有一天我会十倍百倍讨回来。”说完她冲向院中,一提气纵身从院墙翻落。

林日昇临场反应远没有妹妹灵活,虽然心中已经谨慎地防备着可能会发生的变故,但他仍只眼睁铮地瞧着,什么都没来得及阻止。

妹妹就这么带着满腔的怨怼离家出走,父亲却没有一丝要寻她回来的意思。他心里放心不下,跟着也追了出去。

他刚跑进院子,父亲严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日昇,你给我回来。谁许你去追她了,这般不孝之女纵然不走,我也要将她赶出家门。”

妹妹即便有错也是你有错在先。他的心里登时就冒出这句反驳之语,但他却不能与父亲顶嘴,只得跪在院中,磕了头请罪道:“父亲息怒,妹妹年少无知,惹怒父母,罪责难当,请允许儿子将其寻回,再行责罚。何况妹妹年纪尚小,一人在外,恐遇不测。请父亲准许儿子先行离去,回头再向母亲赔罪。”

林日昇说话颇有分寸,有情有理,林昶怒火顿时消了不少,他摆摆手示意他:他同意了。

林月沅翻出了林府后就疯狂的飞奔起来,被撞到的路人还没收到道歉,她就消失于街角。她拼命地跑,从热闹的街道钻入萧森的密林。

天上的黑幕张开了他黑色的翅膀,世界一片静寂。极速奔驰的林月沅骤然被一个细长的但带有温度的东西绊倒了,直直的倒在了地上,没了动静。

林月沅这才感到疲惫,趴在铺满树叶的地上,她仰天翻了个身,不住地喘气,忽然就看到一个黑影慢慢朝她的眼前压了过来。她猛地起身坐起,机警地握住腰间的鞭子,对着黑影吼道:“你是谁?”

那黑影退了两步,自己先燃起一个火折子。林月沅借着火光朝他看去,只见那人衣衫褴褛,但依稀可辨出身上穿的是一件灰色僧袍,头发散乱,遮住了大部分面容,只露出几颗白森森的牙齿,手执一把大蒲扇,脚上还穿着一双道士的烂布鞋,这样一副僧不僧,俗不俗,道不道的打扮实在是古怪之极。

但林月沅却似见惯了一般,有些埋怨地吸了口气,又重新躺会地上,不耐烦地对他道:“又是你,你来的不巧,林昶这次有没空和你比试了。”

那人嘿嘿一笑,摇着蒲扇,蹲在她身边笑道:“你爹为何总是言而无信,上次我来蜀南,说是出门访友了去了,这次他又去了哪里,不着紧,我去寻他便是。况且我也不是找他比试,我自边境而来,又见识了个难治的病症想向他请教。”

林月沅打了个哈哈,闭着眼睛咂嘴道:“他现在正忙着跟新娶的夫人卿卿我我呢,哪有空理你?”

那人吸了一口气,皱眉摇头,叹息道:“林夫人果决精干,为人豪气大方,颇有男子气概。如此贤妻他还不知足,还要另娶,真是有些得陇望蜀,抛旧贪新,想必你母亲定然心中不快。你该好生陪伴母亲才是,怎地到处乱跑,是不是与你父亲闹气了?”

他说话温和慈善,对她母亲赞誉有加,她受了这许久的委屈,终于忍不住低声哭泣道:“我娘死了。”

那人面露哀色,惊痛而问:“林夫人竟去世了?不知是何时之事,我该去拜祭一下才好。”

林月沅啜泣道:“一个月前的事了。”

“这……”他恍然而悟,才明白她这一身白衣竟是丧服,遂有些气恼道:“这丧期未过,他便另娶他人。如此薄情寡恩实非君子所为。”他连着叹气,不住摇头。

他见林月沅伤心不止,抚抚她的头温言劝道:“丫头,您莫要伤心了。虽然你父亲所作所为我也甚是不齿,但你这般怄气出走,太危险了。若是被人拐走卖了可怎么好,何况这林中也偶有野兽出没,你还是早些回家去吧。”

林月沅被他扶起来,他催促了几次,她仍旧不动,他只好叹息道:“莫不如我好人做到底,送你回家吧。”

她却突然跪了下来,磕头拜道:“老前辈,恕我以前对您无礼。那个家我是再难回去了,只求前辈能收我为徒,我愿随前辈四海为家,光施医惠,只求前辈收留。”说着她不停磕头,无论他如何相劝也不起身。

空旷幽寂森林里响起林日昇呼喊的声音,他的声音急促而嘶哑,显然已经寻找她多时了。

她冲着来声回应了几句,林日昇急忙循声奔了过来,拉住妹妹上下打量了一番,除了额头被散落在地上的枯枝刮破了一点皮之外,并没有其他伤痕,他悬了半日的心终于落下,却又懊恼泣道:“你这个不听话的丫头。虽然你跟爹闹了一场,可到底给娘出了口气。反倒我这个当儿子的,既不能忤逆父亲又不能为母亲做些什么,实在无用至极。”

他说完才惊然发现旁边竟有外人在,他定了定神,认清来人立即作揖道:“原来是纪征纪老前辈,晚辈有礼了。”

纪征对林家这位品貌兼优的少年一向印象其佳,他点点头笑道:“日昇贤侄一向少见,越发出挑了。”他指指他对林月沅道,“你哥哥来寻你了,这个家到底还是有人关心你的,快随他回去吧。”

失魂落魄的林月沅却好似一朝梦醒,她用力拽住哥哥的胳膊,双目中闪着期翼的光芒道:“哥,我们一起走吧,离开那个无情的家。”

林日昇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林月沅进一步道:“你难道还要回去看他们的脸色过日子?不若我们跟着前辈一起走吧,你的志向不是做华佗扁鹊、做药圣医王吗,林昶一心只想逼你考科举,这样下去终究与你的意愿背道而驰,何不返天归地自在逍遥。”

他默然无言,半响仍茫茫道:“我不知道。”

纪征哈哈一笑,揽过二人的肩膀道:“世人皆有所累,或追名,或逐利,或贪财,或好色,或困于忠孝仁义,或堕于嗔痴爱恋,就连那所谓六根清净的和尚道士也难逃红尘纷扰,嘿,想来想去,若想彻底放下俗世羁绊,唯有变疯变傻。其实世人皆愚钝,不知疯傻痴呆的好处,唯此才可不受拘束,潇洒自在,庄生梦蝶,阮籍醉酒不亦快哉。我一个人独处惯了,故而总是东走西颠,在一处难以居长。你们两个若是真的整天跟着我,我还真会烦恼咧。收你为徒倒也非不可,只是你要跟我而去却是不行。你们若不愿回家,莫若暂时到我落脚之处再行打算。”

林日昇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好跟着妹妹随他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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