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丝绒盖布,藤编的精致笼子里,一只釉白的红眼雪貂受惊似的蜷缩着,有些可怜的模样甚是招人喜欢。
宗政奕一见就喜欢起来,伸手去逗弄,面色也拨云见日般晴朗开,错眼间以为濮阳千杉提着笼子正对他莞尔视之,宗政奕也笑起来……再一回神,只有凝神看他的李彤,和一个伺候在旁边的宫女,心中瞬间又覆上阴霾。

他继续逗着雪貂,用虚假的欢喜遮掩情绪,转又偷看李彤一眼,她似乎并没察觉。

李彤吩咐宫女清枝拿来雪貂的粮食,一边喂一边嘱咐:“奕哥哥小心,这小孽障会咬人。”

宗政奕只当没听见,干脆把雪貂从笼子里抱出来玩,抚摸着这小家伙细腻顺滑的皮毛,雪貂也听话的伏在他掌心里。这时,李彤悄无声息屏退了清枝,话锋陡转。

“其实这事情也不是死路一条,也有回转的余地,就在于奕哥哥怎么想,你若是想救他也不难……”

宗政奕停下手玩雪貂,慢慢抬起头,波澜不惊的看着她道:“难不成硬让皇上赦免一个认罪的人,那皇上的脸在朝臣面前怎么摆?”

“何必让朝臣知道,我私下找父皇求个情,就是只能委屈宫司大人从正三品降至一个庶民,估计还得离开长安。不过,较之被斩,这已是最好的退路了。”

李彤含情脉脉的看着他,宗政奕把雪貂放回笼子,拿出帕巾擦擦手,面上流露着毫不在意的神色,心下几欲咬碎一颗牙齿。

“公主有那心思不如好好调养身子,无需为个死囚劳神,我还有事,恕不奉陪。”说罢转身向花园外走去。

“宗政奕你站住!”

李彤在他身后怒喝,那张温恬好看的脸已拧做一团,双颊涨得通红,泪水就在眼眶里将出不出的打转,仿佛决堤前的洪流。

李彤几乎颤着声道:“我堂堂大明宫的公主,何必为一个死囚求情,我……都是为你。”

抛出这个最难启齿的理由,不料一腔热烘烘的情意却撞在冷若冰霜的墙上。

“那更没必要了,他姓濮阳,我姓宗政,互不相干。”宗政奕连头也不曾回过,只背身而立,生硬的说道。

李彤更加被雪上添霜,抓起裙子一角死死捏于手中,仿佛狠狠揪住自己的心。

“当真互不相干?那这五年来我看在眼里的,全是假的吗?”

“你又看见什么”

“你喜欢他!”

终于溃堤了!李彤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捂住嘴,手指咬进齿间,像是要把刚刚脱口而出的话拼命塞回去。

五年了,她从不敢说这句话,可今日却鬼使神差说了出来。揪心之余也有种快感,似是心里某块满目疮痍的疮疤欲要在三天后被彻底除去。只是,她图痛快的一句话,点燃了这位世子殿下的燎原之火。

宗政奕慢慢转过头,乜眼望去,无论那里坐着谁,他投过去的目光里,只有憎恶。

“多谢公主提醒,你不说我都忘了。”

言毕掠风而去,草木皆惊。

花园里卷起一阵寒意,孤零零剩李彤一个人,她猛然抓起雪貂笼子,重重地摔了出去。

……

迦蓝院还是那么清寂,一如往常。这院子的格局是一间长屋带两侧耳房,院门边还有一间柴房。院子中央独一棵海棠树与朝暮交替,迎四季风雨。

陆离生站在树下看着长屋紧闭的门扉,并不觉得异样,似乎这个院子的主人在与不在,都不会改变这里阒然清静的气氛。

陆离生还记得,五年前刚见到濮阳千杉,他就是凉如薄冰的谪仙性子,说话做事都淡淡地,过水无痕。

也就是这样的人,竟成了他心里深深根植的棘藤。

因为是从宗政王府的马车里下来的,陆离生在大慈恩寺便可行动自如,他在迦蓝院里走了几圈,最后停在长屋门前的屋檐下,直视院门——

这个方向,正是前日晚上元庆离开迦蓝院的路线,观其四周,千杉这院子屋檐低矮,树木贫瘠,如果要藏个人除非藏在屋内,外面要找个避人眼目的角落很是勉强,由此可见,真凶出现的时段是在元庆到迦蓝院之前或者之后。换言之,元庆从迦蓝院离开的时候,凶手也许不在场。如果凶手并非牢牢盯着元庆的行踪却又如此精准的知道他接下来会去大雁塔,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正当陆离生沉于思考,院门那儿出现了一个人。

锦衣华服兰芝香桂,那人由远而近向陆离生这边走过来,暗紫色袍裾下,黑缎金底绣蟒靴若隐若现。

宗政奕走到海棠树下停住,仰头凝望树梢,“这里你常来吧?”

“不常来,方丈不让在寺院喝酒。”

“有什么收获?”

宗政奕走到陆离生面前,陆离生取出帕巾包住的不明粉末予他查看。

宗政奕捻起一些放在掌心中,他眯起眼睛,面色冷峻。

“你觉得这是什么?”

“坊间流传的合欢药。只是颜色不大像,最好的那种也只是金色,可这些里面混杂着其他颜色的粉末……”陆离生正要凑到鼻尖上闻一闻,被宗政奕抬手挡住。

他把捻出来那些又放回帕巾内,让陆离生小心收好,才说:“在西域有一种鸟叫鬼鸠,双目碧绿,生有鲜红肉冠,浑身会散发黑气。看上去似阴灵邪鬼凶恶异常,它的颈下有一片彩色羽毛,传说那片羽毛上落下的粉末会勾人魂魄,不少江湖术士想用那种羽毛炼药,不惜涉足大漠戈壁的无人险地捕获鬼鸠,但往往都是有去无回。不过也有高人得手,炼药后与合欢散混杂,好处在于无需服用,只要对人轻轻一吹,三日之内都会处于心智溃散的过度欢合状态,而且是最厉害的时候,所以这种药,也叫三生梦断。”

“三生梦断?”

宗政奕轻轻点头,“如果一个人持续三天处于那种状态,不死也废了。”

“这些也如此厉害?”

“这些混过泥土,又被雨水泡过,我不清楚药效会散去多少,但还是小心为上。”

陆离生揉揉鼻子暗自庆幸,更庆幸的是,如若守言没换药,千杉会是怎样不忍卒睹的境况。

“不过这种东西非常稀少,坊间更不可能有人售卖,会随便落入一个和尚手中,除非——”

“除非有人给他,而且这人的身份,恐怕不低。”

两人对视一眼,“只意会不言传”的意思尽显眼底。

陆离生又道:“看来世子对西域的药也很了解。”

“幼时拜我娘所赐罢了。她还在姑墨的王宫里时,被一位梵僧教授过一些药术。”

“那位梵僧是?”

“陆公子也想学炼药?”宗政奕付之一笑,搞不懂陆离生或东或西的想法。

陆离生倒颇显得认真,颔首道:“何妨多一门手艺。”

“名字我不记得了,待回去问了我娘才知道。”

“劳烦世子殿下。”

只言片语举手投足,宗政奕越来越觉得这人有意思,又与他拥有共同的友人,奈何没有早些相识。可这几年宗政奕整个心里只看得见一个人,除了那人,世间余下的美好似乎都与他无关,包括去结交一个能说知心话的朋友,就像陆离生。五年了,想到这里又勾起他心中那块如沉疴大病般不可触及的郁结。

掩藏起不快,宗政奕笑道:“烦倒是不烦,只是,你不是真想学炼药对吧?”

陆离生笑而不答,将话题另转一处。

“我还有一事想请教世子。”

“但说无妨。”

“五年前,长安发生过什么大事?”

宗政奕愣了一下:“陆公子不是京都人士?

陆离生解释五年前刚好从并州来长安,确实不是本地人。

原来如此,宗政奕才明白为何同是濮阳千杉的友人,却互不认识。刚刚好这五年,濮阳千杉拒他于陌路之外,形同生人。

宗政奕谨慎的看看四周,将陆离生拉过来。

“这话你还问过谁?”

陆离生摇头表示不曾问过,世子凑到他耳边将声音压到极低。

“算你运气好碰上的是我,换了别人,立刻举报你谋反。”

“有那么严重?”

“我们换个地方说。”

“天阑阁?”

“不,去个能喝清纱梦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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