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故事须从我再次见陆离生的时候说起。

那日探望陆离生我并未和他事前约好。我与他是至交,便带了酒去,是他独爱的清纱梦记。

陆离生称之长安断案奇才,这几年在京都,他出手无人可出其右。大理寺的悬案无一不经他手,就连议结也是他一边说,大理寺监从旁记录。

皇上想让陆离生做大理寺卿,可这人只爱酒不爱官。

“喝酒与做官这两件事凑在一起会惹麻烦,我只喜欢喝酒。”直言拒绝了皇上,陆离生出宫喝酒去了。枝桠斜影间,穿白衣的陆离生宛若一只鹤,居浅泽出深谷,额头上天生就刻着“清霜素羽我自独行”。

陆离生有个毛病,喜欢大白天敞着院门,任人随意进出。只不过他住在全长安最荒僻的地方——通往延平门方向的最南角,旁边有一间早已废弃的永阳寺,和一间天天挂着灯笼的寿材铺。陆离生的宅邸就在这两处的中间夹着。

白天树荫蔽日,夜晚暗影迷踪,鲜少有人踏足。

穿过陆离生从不打理的前院,但见乱草丛生,饥乌占檐,看不出是人住的地方,倒是像《一百零五鬼怪志》里的荒宅。若要顾虑歹人擅闯,凭这番景象,实属多虑。

往深处走,浅草溟濛,黄花满地,春夏秋冬皆是一片青意。但从这里开始就不再荒凉了,可见晨夕风露阶柳庭花,有小桥通卵石之路,桥下清流潺潺,桥上落樱飘香。

再过了小路,几棵海棠褪去新绿正暖日当红,花瓣飘散间,陆离生就坐在木制屋宅外廊上,白衣曳地,凭栏而靠。再走近些,见他手中擎一书卷,正仔细阅读。

我与他相熟到卸掉礼数但说无妨,于是上前道:“这是什么?”

陆离生也不抬眼看我,专注于书卷。

“你最好别看。”他随口答一句。

我伸手就要抢,书卷竟被他死死握于手中,不过书角处一个东西让我眼前一亮。

我即刻认出那是大理寺的卷宗。

“我看到大理寺印章了,快给我看看是什么案子?”我自视天性好奇,虽然没有断案的本事,但就是喜欢关注麻烦。

“说了你最好别看。”陆离生将卷宗收进云袖里,斜我一眼,转而深思远虑看向庭院一隅。四月天的暮晚残阳映在他眼里,竟冻成一抹霜寒。我面色一沉,心知他是遇上极其难解之题了。

我拿出酒置在他面前:“极少见你如此谨慎,定是什么大案子罢。我带来你最爱的清纱梦记一坛,如何?就让我看一眼,兴许我能给你点灵感。”

陆离生闭上眼睛:“免谈!”

我暗忖奇了!陆离生从不这样,究竟什么案子连我都不让看,加清纱梦记也不能撼动他固若金汤的意志。和陆离生抵死坚持是没用的,即便再多的央求也只会对上他冷若剑光的双眼。左右斟酌,我放下酒坛,向陆离生鞠了一躬。

“酒我给你放着了,我走了,不搅扰你,你若还惦念我这个朋友,自行喝酒吧!”

陆离生最见不得我可怜,即便他知道我是装的。

我转身要走,陆离生叫住我。

“即使看了会后悔的东西,你还是要坚持?”

“会不会后悔,看了才知道。”我刚想露出喜色,却心中一惊——陆离生一向古井无波看不出半分情绪的眼里,流动着悲伤。

他叹出一口气,轻轻摇头,把卷宗递到我手上。

第01章

长安依旧阴雨延绵,浊晦的阴云似沉疴淤积般凝在天空里,久不见阳光。被一连数日的雨珠裹覆着,这座古都更显得苍凉沉重,以往明辉流滟的生机因此殆尽。亦如陆离生此时的心境,步伐沉重的踏入大理寺死牢。

这死气沉沉的地方总是冷如霜窖。那人被关进来时想必只穿着单衣,陆离生边担忧着边踏下坚硬冰冷的石阶,空寂的脚步声回荡耳畔,一声又一声让他心头焦灼。

死牢最里面那间,关着他要见的人。

一袭薄衫裹在身上,清瘦的肩背显得更单薄了。陆离生急忙取出带来的衣服,走进已被狱卒打开的牢门内。

牢里的人听见声响,回过身来,嘴角浮出一个冷淡浅笑。

“为何要来,你现在应该在大理寺写议结。”

陆离生将衣服替他披上,神情复杂的看着他,路上预备好的一通询问全都咽了回去,看到此人的瞬间,一块巨石堵住了他的心口,他觉得那些询问全然可以抛之九霄,答案已呈在他心中。

“这事分明与你无关,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别费心了,我也不想出去。”

阴冷的死牢内,这话听着似若凉薄刀尖,刺在陆离生心里。揪心之余最不想看见的,是这人安之若素的笑容,偏偏他此时笑得了无牵挂,似是笑空了这一世活过的所有时光,只待时候到了就撒手人寰。

陆离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替自己辩解,甘愿横遭污名,在这虫鼠肆虐的地方等着接受刑罚。

“为何?你就愿意任人栽赃,说你与那个和尚……”陆离生没有说下去,嘴里形同嚼自己的舌头,滋味难言。

那人轻轻摇头,“倘若一件事是白的,别人硬要看作黑的,反之亦然,我承认与否,毫无意义。”

陆离生摇着头:“不对!这不是你会说的话。”

一个将斩的死囚能云淡风轻释怀的到这般程度,反而让他起疑,心中的某个猜测渐渐浮出水面。

“我认识你这么久,你不会无所顾忌随人践踏。相反……你是在顾忌更重要的东西。”

掷地有声的言辞让那人身子微微一颤,他旋即背过身去,似是被陆离生一语戳中。

“不要自作聪明。皇上已下旨,三日后斩我,除非三天内你找出凶手,证明我是清白的。但我保证你查不到。”

“为什么?”陆离生低吼一声,他气急败坏。

竭力想救的,是一个执意想死的人。况且这人能与他推心置腹、酩酊月下、云薄天淡间黑白对垒,目予山河时笑看纷繁。如果这人死了,陆离生将会失去生活中无以计数的兴致与情怀。如此,他怎么不痛心疾首。

陆离生紧握双拳,似有千金压顶让他喘不过气。

“千杉,你究竟在顾忌什么?你想想,你这样认罪等于让真凶逍遥世上,你白白死了,倘若他再杀一个人呢?你回答我。”

“……你回去罢,我累了,什么都不想说。”

沉寂片刻的回答终是让陆离生五脏绞痛。

濮阳千杉仍旧没转过身,烛火跳动将他微微垂首的精致轮廓映在脏污斑驳的石墙上,忽明忽暗,又觉愈渐遥远。仿佛某个毕生难偿的夙愿将随之埋入永远的黑暗里。陆离生看着,浓浓的孤寂从这个影子里蔓延出来,不忍别过脸去。

他收回本想轻抚安慰对方的手,沉沉吐出一口气,转身出了牢房。

两步开外,陆离生顿然停住,不甘心道:“宫司大人,我会找到凶手,三天内,请你保重身体。”

言罢,身后依旧阒然无语,死水般的沉静。陆离生深吸一口气,迅速离开死牢,步入铺天盖地的雨雾中。

“大人,陆公子来了。”

大理寺少卿武谦近前禀报,身为大理寺卿的敬尧正伏首案几,眉头紧锁。一听是陆公子,顿然灵台清明。

“快请。”

敬尧急忙起身齐整官服,他上月刚年过四旬,但彻夜为命案奔波,身体也有些吃不消。方才伏于案几上,撑不住疲倦正昏昏欲睡。

陆离生走进来见敬尧面色憔悴,双眼布着血丝,想必是彻夜未眠。和他一样。

“敬大人。”

陆离生行了一礼,将大理寺卿的腰牌取出,放到敬尧的案几上,物归原主。这是陆离生为了方便进出死牢,事前向敬尧借的。

“你去死牢见过宫司大人了?”敬尧关切地问道。

“嗯,昨夜就去了。”

陆离生微微颔首,本想掩藏难看的面色,又觉得在敬尧面前似乎没有必要。堂堂大理寺卿也擅于察言观色。并且,知晓他和濮阳千杉有深厚交情的人,一旦得知命案,都能从他疲倦又冷峻的眼眸中读出些许心事。

敬尧亲自给陆离生倒了一杯茶。这位青年才俊的天才断案能力敬尧是见识过的,长安城内,他真正钦佩的人寥无几个,陆离生始终排首。敬尧心里也不否认,他对这桩案件亲力亲为的程度,大多取决于濮阳千杉和陆离生的关系。

“濮阳大人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陆离生知道自己去死牢以前,敬尧已经提审过疑犯,结果无异于濮阳千杉用沉默认罪。只是大理寺卿怕也没料到陆离生亲自去探望,也未能扭转僵局。

“他很坚决,一心等着三日后问斩。”

看得出陆离生十分痛心,敬尧沉沉叹气。

“三天时间,要找到凶手有些难啊!这案子不合理的地方太多了。”

陆离生又何尝不知。大慈恩寺的和尚元庆被人砍掉头颅,暴尸于大雁塔前,死前惟一找过的人,就是濮阳千杉。得知消息后,陆离生最关心的就是司职阴阳谶纬的宫司大人,他顾不及看尸体而是先去死牢,因他心里明白,濮阳千杉不可能杀人。却不料想,当他去死牢迎上的,是这位宫司大人不做任何辩解的态度。让这人宁死也要守住的,究竟是什么。

陆离生打算请倾尽心力也要查个水落石出。

“敬大人,我想去义庄查看尸体”

敬尧点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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