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侯师光得知了师子归的死讯,第二日便亲自过来为她敛尸安葬,师子钰自然还是去了的,但也没忍心再看上一眼。
云间和十三公子在一旁看着,不知该说声抱歉,还是说些安慰的话。

死是师子归自己的选择,云间不是没有给过她重新选择的机会,如果昨夜她肯听从云间的建议,如果她有一点悔过之心,云间就会让师子钰送她离开,过往一切都不再追究。

但安平侯师光是个通情通义之人,即便身为父亲,他不舍得大义灭亲,却总也知道,师子归过去跟着安仪长公主,必也曾助纣为虐,做过一些杀人害命的事情。

师子归会如此,有安仪长公主的错,有她自己的错,也有他这个做父亲的一分错,无论如何不会错在云间和十三公子。

待一切处理妥当之后,师子钰与师光才算是正经见了面,师子钰少时与父亲的感情本也不大亲厚,可他现在心里有种十分强烈的感觉,父亲,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

他想要对师光说点什么,却又没什么可以说的,还是师光先开了口,问:“可去看过你的母亲没有?”

这是师子钰万万没有想到的一句问候,他以为师光会恨透了那个女人,至少会一点都不想再提自己和那个女人曾经有过的关系,可这样一句浅浅的问候,却是那样平淡而慈悲,仿佛这一句话,过往的一切都随着尘埃落定而一笔勾销,在师光眼里,他只记得师子钰是自己的儿子,安仪长公主是他的母亲,儿子去看望母亲,天经地义。

师子钰的眼睛忽然潮红,哽咽地点了下头。

灵枢一下就察觉到了师子钰的不适,素手缠上他的手臂,轻轻地推推揉揉,似乎是在尝试安抚他的情绪。

师光见这女子与师子钰动作亲近,“这位姑娘是……”

灵枢一句话就交代了自己的身份,对师光欠身一礼,大方地道:“我叫灵枢,子钰是我的心上人,我喜欢他。”

师光先是一愣,旋即看待灵枢的目光便亲厚起来,师子钰则蹙起了眉瞪起了眼。

十三公子在旁听了,一副恍然开悟的神情,这些日子他的目光全在云间母子身上,也就没有注意这些细小的东西,但他对灵枢还是有些遥远的印象,这丫头性情很直,喜欢拿人逗趣,从不脸红。

这一刻十三公子觉得灵枢这样的性格甚好甚好,便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云间,若是她有灵枢这样的性格,大约可以活得比现在好上许多许多。再不济也该像绣儿那般,凡事都往开里看,不钻牛角尖。

师子钰正在考虑要不要阻止灵枢与自己的父亲套近乎,灵枢继而问道:“您是子钰的父亲?”

“唉,是。”师光急忙回答。

灵枢便笑起来,“那正好,我到这金阳城之后,除了东宫哪儿也没去过,一直想去您的府上看看,不知方不方便。”

“方便,方便,”师光说着,急忙招呼了自己随从,“快为姑娘引路。”

这头是连废话都懒得再同十三公子说了,师光急忙就跟上了灵枢的脚步,将将才失去女儿的黯然适才消减了一些。

师子钰怕灵枢乱来,也就只好没好气地跟了过去。

云间看着那一家子离开,才不由得笑了,歪着头说,“她真可爱。”

十三公子凉凉地讽刺,“是啊,比你强上太多。”

云间便瞪他一眼。

十三公子急忙收敛了嘴脸,牵起云间的手,带着他在东宫绿荫初成的香径上行走着,淡淡地问:“师子归走了,你有什么想法?”

“能有什么想法,倒确实是有些可惜罢了。”云间又想了想,说:“想来,这世上活人所经历的,在人心中痛苦的程度是一样的,我的亡国之痛、亡夫之痛,师子归的求而不得、被人摆布糟蹋,师侯爷的丧妻之痛、丧女之痛,子钰的亲义两难、无能为力,又怎能说,谁比谁心中的痛痒要多一分或是少上一分,不过都是选择罢了。”

十三公子引着她在小池边的一方青石上坐下,蹲下来道,“可是有人活着,却有人选了离开。为什么?”

云间发现十三公子正在脱自己的鞋袜,不晓得他要做什么,也怕这来来往往的人看着,十三公子这样伺候自己,委屈他的身份遭人笑话。

“你干什么?”

十三公子在她的踝上轻轻一握,“回答我的问题。”

云间知道管不了他,便认真地回答起来,“昨夜师子归说,她除了眼前的选择,再看不到其它,我想,如果她还能看到其它,或许还有一丝得救的机会,但我与她毕竟有些仇怨,不想再劝她了。”

十三公子点了点头,将她的鞋袜放到一边,抱着她转过身来,面向清池,然后看着那游鱼自在的水面,示意云间把脚放进去。

她仍不懂他想做什么,便听了话,足尖在水面轻轻一点,晕开一片柔润的涟漪。这令她感到舒适,便将两只脚都放了进去,自在悠悠地划起水来,看着清池中的鱼儿被惊散,不久又再度汇聚成群,在她的眼下一圈一圈漫无目的地打转。

云间便笑了。

十三公子问她:“水凉么?”

“不凉,你有没有吃的。”

十三公子在身上掏了掏,摸出一小袋子松子糖,是随身给征儿备着的。云间接过袋子,便拿了一粒糖果出来丢在水面,又将鱼群惊得散开,这才更欢喜地笑出声来,“我傻不傻呀,鱼儿不吃糖的,哈哈。”

十三公子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她,看着她明知道鱼儿不吃糖,还是一遍一遍地取了糖果出来丢去水中,看着那些鱼儿被惊散又重新汇聚,一次一次,低级趣味,却乐此不疲。

诚如师子归所言,当一个人认为自己已无路可走的时候,是因为他的眼里只有一条路,以为自己除了眼前,便再没有选择,其实处处都是选择,可是从不曾幸福过的人,怎么会轻易相信,换一条路换一个方向,就会是幸福的可能。

所以大部分对生不再有留恋的人,大约常常会认为,无论怎样活着都是苟且,都不过是如此了吧。

好在十三公子前面的许多年里,最擅长的事情就是享受,小到一草一木,大至山海波澜,一山一水,信手拈来,便能入目入心。

……

师子归的事情过去之后,便算是了了一桩云间认为一定要在活着的时候有个结果的事情,接下来的一些日子,在十三公子的引导下,倒是过得闲庭信步,自在逍遥,所需要头疼的不过两件事情。

其一,征儿三不五时地便要闹一闹,甚至是浩浩荡荡地闹了一回离家出走,东宫派了整整两列人马一直跟着,到了金阳城门,守门的晓得了这是东宫家的小姐,无论如何不敢放她出去,还请了最好的画像师傅过来,将她的画像拓了上百幅,时刻准备着,若是哪天东宫家的小姐再走丢了,便满城张贴画像,好将她给找出来。

另一桩事情,便是小松儿的去留,莲夫人想他既失去了自己的母亲,经过几日的耐心交流,终于与松儿说通了情理,带着松儿让他去向云间拜见阿娘。

即便松儿是亲生的,云间也不敢轻易认定自己能当好一个后娘,何况不是,那么他就应该回到自己真正的亲人身边去,对这事情云间自然是拒绝的。

这拒绝,便将莲夫人给惹哭了。

十三公子只能放下哄征儿这个大任,又去哄他的老娘,哄着哄着便将实话说了出来,莲夫人晓得了松儿不是自己的亲孙子,是哭也不哭了,干脆又是一场大病,下不了床了。

听说莲夫人病了,云间的心情才真的不好了,她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自己做错了什么,松儿不是亲生的这件事,又不是她给变的,可怎么感觉这病的起因,却好像指向了自己。

十三公子只能又来哄云间,说:“我娘不怪你,他就是想抱孙子。你也晓得孙子对天家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这年纪也不小了。”

云间说:“那你就去给她生啊!”

“我在努力。”

云间就更不高兴了,这说来说去不还是怪她吗,怪她命不长了,不能生养了。她便赌气将十三公子撵了出去。

这事儿又僵持了三两日,云间也不许十三公子再来自己房中过夜,十三公子又是一副没了办法的模样,一道帖子发下去,隔日便从各家高门府第里,抬来了数位年轻娇俏的小姐。

这是想要选秀的架势,可以,选就选吧,云间把自己关在房里,准备不对此事发表任何看法。

十三公子却十分在意她的看法,将那些姑娘索性就抬去了云间的房门外,她听着年轻的小丫头们叽叽喳喳,没心没肺的模样,心里又生起了一堵闷气,便索性开了房门。

那些年轻丫头们花枝招展的,像在花楼里赏花儿一般,见了云间,便齐齐站成一排,齐声向她欠礼,“参见太子妃娘娘。”

这声太子妃,云间也懒得争辩,十三公子便清清嗓子走了上来,扫着下面的一排姑娘,对云间说:“你看看,看着哪个顺眼的,便留下给征儿当后娘。”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