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下面的女子,正是醉月楼的花娘子姝。
众人听到这话,不明所以,便齐齐将目光转向了坐在高堂位置上的梁是宁夫妇二人。梁是宁已经惊得下巴快掉到地上,惊愕之余,更有一半的窘迫,整张脸上五官僵硬。闫传琴则是露出了难以置信而又自欺欺人不愿相信的表情,屁股虚虚地离开椅子,想要站起来,又没有真的站起来。

隐在纱帘后的莲夫人自是皱眉,看不懂这是什么戏,又极不愿看到这样一出戏。

仍是闫跃林见多识广一些,马上命人将这女子撵出去,坐在高位上的慕容仲心里也是沉了一下,这出戏他虽然看不懂,但一定不是什么好戏。

十三公子脸上仍是轻佻的表情,手里幽幽一松,那半条红绸的一端便落在了地上,红绸另一端的梁青檀的手则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放开她。”十三公子道。

既是新郎官发话,官兵也不得不从,子姝急忙又跪在地上,卑微而坚定的模样。

十三公子轻笑着看过去,“你方才说,你的名字是?”

“梁青檀。回公子,小女子梁青檀,是金阳府尹梁是宁梁大人的庶出女儿。”

闫传琴那虚虚离开椅子的屁股沉沉地落了下来,是她,她回来了,她没有死,她就知道她没有死!

梁是宁却有一种仿似提了多年的一口气,终于沉下来的感觉。最初见到子姝的时候,他便看她眉眼像极了一位故人,更像他丢失的那个女儿,虽说那时他也很少有机会见她,虽说女大十八变,但父亲见了女儿,怎会不觉得亲切。

只是子姝在花楼里,见他时又刻意施了很重的粉黛,才打消了一些他的疑虑,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不可能,只是相似罢了。

“你是梁青檀,那她是谁?”十三公子看了看子姝,又指向在红盖头下发抖的纤细女子,梁青檀的膝已经有些软了。

子姝敛目,“小女子不知。”

十三公子好笑地笑起来,转眼问梁是宁,“梁大人,你当真还有个如此如花似玉的女儿?”

梁是宁从椅子上站起来,抖着身子跪下来,抖着嗓子,“微臣……微……”

到底没说出什么来。一则,梁是宁不敢认这个女儿,既已和天家定了亲,隐瞒不报便是欺君之罪,一则,若是不认她,万一她当真拿出什么证据,仍是逃不掉欺君之罪。

不急闫传琴和闫跃林反应过来,子姝已经大声开口道:“小女子有证据,证明自己的出身!”

主婚人的位置上,坐的是安平侯师光和安仪长公主,长公主身前设了一道纱帘,外人看不清她的容貌,但能看清纱帘后,一只仍未衰老的洁白素手轻轻地抬了抬,高贵冷静的嗓音,“让她说。”

子姝从怀里拿出两封书信,那信封看上去已很有些年头,纸张已有部分发霉腐烂,从厚度来看,其中洋洋洒洒,俞千言。

子姝道:“小女子的生母名叫蕙娘,曾是金阳城中吟风苑的文妓,想必现在此处的大人们,也是有人知晓甚至认得的。”子姝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观察了一下其余人的表情,心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云间在和十三公子砸东西的往来间,已经传递了很多信息,十三公子按照云间说的,特地邀请了几个当年爱好携妓且如今仍在朝为官的名士,这些人多少能从子姝脸上,看到一些蕙娘曾经的神采。

子姝继续道:“十七年前,我父梁是宁入京大考,曾下榻吟风苑,是我娘的入幕之宾。后来,父亲高中后,便被遣去塘县做官,六年后,父亲来京上任,终将我和娘亲接至身边照料,又一年,我娘有孕,却被人指是与奴仆私通,浸笼而死。我被收养在嫡母膝下,一场大病之后,醒来时,便漂在郊外的河岸上。此两封,乃是父亲离京前往塘县前,和回京上任前,写给我娘的手书,是我娘死后,小女子亲手放入她的棺桲之中,前日里才挖出来的,虽已污秽,但字迹仍能分辨,请大人们明鉴。”

梁是宁听到这些,已面如死灰一般,满心里想着,报应,都是报应。闫传琴狠狠地攥着华丽滚边的衣角,不甘心地瞪眼看着子姝。就算她说的都是真的又如何,大不了就是将她认回来,她闫传琴还是闫传琴,难道她还能为她娘平反不成,就算她想,一个死了多年的区区花娘,又有谁会放在心上。

但当年的蕙娘,样貌虽不及其女倾国倾城,一身才气也是名噪一时的,所以蕙娘死时,知她之人不免为之惋叹。

那时蕙娘看上了考生梁是宁,为她一等就是数年,更不顾一切生下一女,也曾是一段佳话的。后来传她与人私通时,也确实有人不信,但终究是个在哀愁和等待中经年色衰的烟花女子,的确没人想要追究。

可这事儿再提起来,人们回忆起年轻时那段鲜衣怒马风姿浪荡的岁月,却平添了许多跌宕之感。

十三公子命人将那两封信接了过来,掸了掸其上的尘埃,将其中一封递给慕容仲,慕容仲嫌弃不接,便转手给了慕容铮。另一封自己展开扫了几眼,转手给了安平侯师光,“师侯爷,你当年曾御前弄墨,可识得这字迹,是否出自梁大人之手?”

师光便也展开对着灯烛看起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慕容铮已是拍案而起,怒道:“大胆!”

子姝身子不禁一震,当时她注意到梁是宁的时候,只想着自己或许有机会可以杀了他,为娘亲报仇。但那日云间留下簪花,子姝分明感受到暗示的意味,前去与云间相见。

那次的相见,因为有梁青檀那桩事情,因而十分短暂。子姝问云间何时开始好奇自己的身份,云间只道:“从你忽然性情大变去见高荜之日起,慈安堂之后便越发好奇,便请人查过,你极可能是梁是宁之女。”

子姝淡笑,“我也查过,那日你留下簪花后,我去你房间看过,少了一些东西,但最有趣的是,你拿走了月事带,你根本就没有身子,对吗?”

云间不置可否,“果然瞒不过你。”

“所以,你也有把柄在我手上,我不是来求你的,我们交换。”

云间笑起来,“我留下那朵簪花的意思,不是想要威胁你,即便你当时动手杀了梁是宁,我也无话可说。倘若你那样做了,我希望你看到簪花,便相信,甘苦一场,我必会帮你善后,你不需自我了结。倘若你没有那么做,便是现在,我们或许可以商量一个更好的办法,比直接杀了梁是宁复杂,但结局可能会让你更满意?”

云间深谙复仇之苦,一刀捅死不是最解恨的,解恨的是,把他曾赋予自己的痛苦,让他感同身受。

“你要利用我的身份?”

“是,你可有证据?”

子姝适才想起来那两封手书,那信上的内容,她儿时曾看过,那时她字还没有认全,更看不懂其中隐含的意义。

慕容铮已经看过信里的内容,从情意绵绵的字里行间,清楚明白地看到,闫跃林当初为了发展党朋,在高中的后生中寻找良婿,看中了才华横溢的梁是宁,梁是宁因蕙娘的关系,拒娶闫传琴,闫跃林便将梁是宁发配去了老家塘县做小官,凭借自己在家乡的势力慢慢欺辱。后来闫传琴新寡,回乡散心时,又遇到了梁是宁,那时的梁是宁已经在漫长的曲折凌霸中被磨光了棱角和意志,于是从了闫传琴,凭着岳父大人为后台,得以高升。

如此以权谋私,引诱且残害压迫考生栋梁之行,是为不忠。

慕容铮这声“大胆”,说的乃是信上所指那不忠之人,十三公子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指着子姝道:“这信中字字句句,满是荒唐,尽是构陷忠良之言,谁教你这样做的!”

子姝身子一缩,紧张地道:“小女子所言句句属实,没有半分欺瞒,小女子流落多年,只是想要认祖归宗,请大人们明察。”

说着便干脆吓得哭起来,对着地面不住地磕头。

十三公子一副不信的模样,狠辣地道:“不说?来人,将她拖下去!”正要发落,顿了顿,声音放平和了一些,“本公子的大婚之日,见血不吉利,就……照她说的浸猪笼吧。”

梁是宁一瞬间便想起了蕙娘临死前,对他露出的那种悲恨的眼神,心中大苦,不忍旧事重演,急忙哀求道:“信是微臣所书,微臣该死,微臣那时年少愚昧,才会写出如此荒唐之言,请公子、请长公主放过小女,罪臣甘愿一死!”

之后便又是闹哄哄的一阵,你认罪来我狡辩,你冤枉来我诬陷,直到安仪长公主又在帘后挥了挥手,“今日之事,滋事甚大,本宫会亲自进宫向陛下禀明,都散了吧。”

这婚事是搅合黄了,除了子姝,人是一个也没抓的,毕竟牵扯到了重臣,总要给他们留些周旋的余地。

十三公子黄了婚事,心情大好,趁着酒筵早已备好,与迟迟不肯散去的那几个饮了许多酒,才到了云间在的小院里来。

仍穿着一身喜服,这样的红袍穿在他身上,在昏黄的灯光下,竟意外地十分和谐。

云间手里把玩着一小块瓷片,“我当初也没有想到,这信的分量可以如此之重,本只是想在大婚上揭穿子姝的身份,给梁是宁夫妇安一个欺君之罪,再等闫跃林为了救女儿女婿出后招,却没想,这两封信,可以直接剑指到闫跃林头上。”轻轻一笑,“果然是天意。”

朦胧的眼里,十三公子看她笑得可爱,忽然伸手柔柔地将她的下巴捏过来面对着自己,掌心里还有温酒的气息,“你,又是哪里来的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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