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萧别院里,十三公子正在自己的寝房里,仍只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洁白中衣,眼上蒙着一条细窄的白绫,与两位同样衣衫不规整的姑娘做你追我逃的小游戏。
“公子,在这儿呢。”

“公子,来抓小女子啊。”

姑娘们嬉笑着招手,十三公子被蒙住的眼睛上,只露出两条笔直的长眉,眉上自信地挑一挑,耳边落入开门的声音。

旋即笑起来,“小狐狸,敢逃出去,嗯?”

脚步飞快地来到门边,一把将门前的女子抱在怀里,低笑着去寻找女子的嘴唇,碰上时,却感到那唇上一派冰冷,不迎合,也不闪躲,像在亲一尊没有温度的石像。

十三公子把眼上的白绫摘下来,看到站在自己怀里的云间,她的脸色像死了亲人一般难看。

姑娘们因云间的到来,心里头有些醋意,两人面面相觑,听到十三公子冷冷地道:“都出去。”

姑娘出去后,安康关上了房门,十三公子松开抱住云间的双手,脸上换上了不可一世的表情。

她的眼睛很红,有泪水在打转,但眼泪并没有掉出来。

十三公子想起她冰凉的唇,自己的嘴唇不自在地抿起,复又张开,“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是他让人治好了赵知身的伤,却又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这件事本就没打算瞒着谁,经那一夜,十三公子已然断定赵知身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教书先生,但是问云间或者赵知身本人,一定是问不出来的,既是如此,便不如先废了他,更能安心一些。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云间的眼泪终是猝不及防地掉下来,因她实在是心痛,那曾经扛着她夜奔百里的人,莫说是再将她托负在身上,以后连跑都跑不成了。

十三公子懒懒地看着她,懒懒地道:“本公子救了他的命,总要收些诊金,有何不可?”

云间的声音颤抖,“我说过,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她难以抑制地流起泪来,十三公子隔着几步,看着云间脸上晶莹的泪光,不消片刻,整张脸都哭得湿透了。

十三公子就看着她,看着她不顾礼数地向自己兴师问罪,感慨爱情的力量真是强大啊,这样一个习惯惺惺作态的女子,也有哭得如此情真意切的时候。可是她的眼泪,跟自己没什么关系,所以也不觉得心疼。

云间哭了一会儿,终是用手背将眼泪来回擦了几遍。

十三公子才无甚情绪地问:“哭够了?”

云间咬着嘴唇不说话。

他好笑不笑地道:“哭够了,就走吧。本公子可不是庙里供着的佛像,解不了人心中的痛苦和困惑,那筋断了就是断了,你找本公子哭,有用么?”

她也知道没用,可她偏偏就是来了,想要一句交代,仿佛有一句交代,心里的难过就会少一点点。

云间转身想走,十三公子在后面淡淡然地道:“你要怪本公子心狠,本公子也忍不住要向你提一句,那夜若不是本公子出手,单凭他赵知身一人,就护得了你性命吗?你的赵先生受了伤,本公子手底下的人也折了几个,你向本公子要补偿,这些人命,本公子可曾要你还过?”

云间不禁冷笑,背对着他道:“公子救小女子的性命,自有公子的思量,但是赵先生对小女子,和公子不一样!”

“哦,你是这么想的。”十三公子的脸上有一瞬意味不明的冷笑,站起来缓缓地走到云间身边,在她周围缓缓地踱步,“你说的不错,本公子今日救你的命,是今日还不想让你死,但说不准哪一日,又会亲手杀了你。那赵知身既是你的情郎,你又浸淫花楼数年,总该明白人心易传、情字单薄的道理,你又怎知他日,你二人不会风流云散、劳燕分飞?”

云间的唇角便又掀起一丝嘲讽,她不知道十三公子懂不懂他口中所说的“情”字,甚至不知道自己懂不懂。她也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慕,她只知道,她不想赵知身死,不想赵知身伤,她想看见他好。

她不知道她与赵知身之间的感情,是否关乎十三公子口中的“情”,但她知道他曾和赵知身同生共死过,相依相伴过,她一辈子也不会怀疑赵知身对自己的好,她说,“我和先生不一样。”

十三公子轻轻地深吸一口气,仿佛吃惊一般的挑眉,笑容仍是轻蔑嘲讽的,走开几步,从桌上拿起了小扇,一边把玩,一边轻松地道:“如此倒像本公子拆散了一对璧人,应当本公子愧疚了。”

云间抬脚欲走,十三公子仍自顾地道:“你曾对本公子说过一句话,现在本公子将这句话送还给你,什么都是棋逢对手才好玩,你必须足够强,才有资格匹配更加强大的对手,和能够与你并肩的爱人。若不是你拖了你那位赵先生的后腿,他又怎会有今日的下场?”

云间的脚步顿了一下,只听那人声音略高一些道:“本公子做了便是做了,以后你的安危,自有本公子守护。”

……

金阳城中,一座寻常的民宿里,小院中一摞一摞晾着新茶,这阵子常有阵雨,那茶已经多日无人翻过了,茶香不再纯粹。

几株枝繁叶茂的槐树,早已过了花期,云间坐在树下,手里握着一把小刀,动作反复地在削一片新竹,那竹片已经被削得很薄很薄,一不小心小刀便划破了手指,殷红的血渗出来,云间终是清醒了一些,急忙扯了布条来包扎。

地上已经摆了许多粗粗细细有薄有厚的竹片,一些是满意的,一些是失败的。她要用这些东西做一个精巧的竹弩,藏在袖里,必要时做防身之用。十三公子有些话说的还是不错的,是她保护不了自己,拖累了赵知身。

她不能一味地指望别人来守护,况且那人对自己的态度,是阴晴不定的。

身后传来的声响,令云间回头,看到赵知身扶着门框,艰难地站在那处。他的身子还很虚弱,能这样地站起来,一定是忍着剧痛的吧。

云间急忙放下手里的一切,迎上去想要扶他,赵知身额上冒着吃力的冷汗,本想抬手阻拦,身体不由得斜了一斜。

旋即是一瞬淡淡的苦笑,一边扶着可搀扶的东西试着走回去,一边道:“不妨事,已经有神医为我医治过,养养就会好的。”

赵知身说着,便就摔了一跤,身体重重地倾倒在地上,他仍试着微笑,化解这一瞬的尴尬,使力时却仍不禁皱眉,却无论如何也再爬不起来。

云间的眼泪便就霎时涌出,蹲在地上想要将赵知身扶起来,可她的力气还是太小了,这样一副男人的躯体,她根本就没有办法。

赵知身索性也就不浪费力气地躺在地上,轻轻地,“哭什么,又是没有见过。”

曾有一次,他也这样倒在她眼前过,她也是没有办法,现在比那一次情况好多了。云间低着头,努力咽下眼泪,“对不起……”

赵知身不知究竟收不收她这句对不起,好像没听见似得,问道:“来很久了?”

她从十三公子那出来就到这里来了,可是她一直不敢进来,就在那槐树下坐着,坐了整个深夜,又坐了半个白天。

赵知身的力气恢复了一些,对云间道:“扶我到床上去吧。”

云间费力地将他扶过去,他也不想躺着,便轻轻地倚靠在床柱一边,看到云间脸色憔悴,温柔地说:“好了,你回去吧,前阵子事情实在是多,难得清净几日。”

云间知道赵知身一贯是喜欢清净的,他可以对着一切发呆,啄米的小鸡,搬家的蚂蚁,展翅的飞鸟。看着这些的时候,他的脸上总是含着温柔而慈悲的笑容。

云间听他这么说,“嗯”了一声,脚步却没有动。

赵知身静静地看着她,认真地问:“你有什么话要说?”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说看。”

她似犹豫了一瞬,仍是说了出来,“若先生在此处没有多余的牵挂,云间想请先生,养好伤之后便离开金阳城,永远……永远不要再和云间相见。”

赵知身看着她,看着被自己从鬼门关里拖回来的那个女孩,像是早就知道了她会说这些,早就预见了一场无奈的诀别。

他知道她不想拖累他,其实眼下,究竟是谁拖累谁,还不好说。

赵知身的眼神微微地动了动,自然他会存在金阳城,并不全是因为云间的关系,甚至于云间来到金阳城,也是受了他的指引。

他微微地笑起来,眼神如一捧涓细的泉水,不能恩泽万无,但愿意泽她一人。

“好,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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