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边境进入曲沃,若是一般人,走路也会在四五天就可以看见曲沃的城池。但陆允走了七天,才在远处看见曲沃城头挂着的一面面小旗,有时候稍一抬头,风大些,雾厚些,那些小旗便消失了踪迹。顾先生雇的这支队伍卯足了劲儿,吸引了无数人驻足,知府上任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凡是过路的州县,大小的官员无不出来迎接的,从一头城门进去,便要多耗上一天去应酬才能走到下一个城门才能出去。曲沃是天下富商之地,又是晋国旧都。晋国灭亡后,魏王在晋国置下了三个提督和一个知府,那三个提督掌管辖内一切事务。唯独这知府,虽说是知府,却拿了提督的权力,统领一方。
过道的州县或多或少都要受些曲沃的恩惠,要么是归属于曲沃,要么是受着商人的利益,所以只要一听到曲沃的新官上任,谁都要来巴结一番。陆允也干脆听了陆先生的话照单全收。

到了第九日,陆允终于进了曲沃城,但天公并不给他这个新官一丁点的面子,从上午就开始乌云阵阵,到了晌午,干脆开始飘雪,不到傍晚的功夫,那雪便如毯子一般盖住了整个曲沃。

陆允是晌午后入得城,早在城外十里,曲沃下属的州县官员,见过的没见过的都已经列队迎在了外面,先是摆了一桌酒席,从曲沃各酒馆请来的厨子,冷菜十二道,热菜二十四道,官员们争相敬酒,陆允倒是客气,一一回敬。酒席吃完,他已是有些微醉,但还是上了马。走到下午时,雪越下越大,原先跟着他打算一道进城的官员还好好的跟着,但脚底下已经能听见积雪的声音,有的脚底一滑,不免摔个跟头,可一个倒下便会牵连到其他人,跟着后面两个,三个,一路上跌倒无数。陆允骑在马上,虽无这般摔倒之危险,但风夹杂着雪在脸上拍打过来也并不好受。

行到曲沃外二里,又有一队人马出来相迎,他们没有穿官服,一身便装,但衣服质地考究,再看他们打扮,头发被整整齐齐的扎在头顶,没人身边都站着一位仆人为其撑伞。陆允想着估摸着是曲沃的富商,果不其然,带头的一位商人向前大步走来,仆人一个没跟上,落了几滴雪在主人的头上,商人却不以为意,见到陆允,立刻跪下行礼,后面的商人也都跟着跪下。

“小人卢秉宗,曲沃商会会长,带领商会同僚共二十二人,特来此恭候知府大驾。”

卢秉宗的声音甚是洪亮,震的众人耳膜打鼓,陆允本来就有些醉醺醺的,经他这么一嗓子,顿时醒了半分,他看着地上,连忙下来搀扶,雪已经开始没过脚踝,第一脚下地时,竟也险些摔倒。

他扶起卢会长,为他拍去身上少许的雪花,卢秉宗急忙抢过仆人的伞,为陆允撑上。卢秉宗人如其声,器宇轩昂,宽阔的后背,坚实的臂膀,陆允倒是觉得他有几分行伍的气质,不像是与人和善的商人。

陆允上下打量着,也不禁思量,不到几个月的功夫,这商会就易了主,无论这卢会长是否清白,他都是需要特别调查的。

“卢会长,客气了,”陆允说道,“恕本府直言,从前一直听说这商会会长一职一直又孙吉担任。”

陆允故意止住话头,去看着卢秉宗的表情,但他只是微微叹气,作出一副悲伤的样子,再看众商人,也大致都是一样的表情,陆允期待的可以见到的惊诧却一点都没有显示出来。

“不瞒大人说,孙吉大人一个半月前便去世了,”卢秉宗说着揭开外衣,露出了里面的孝衣,“今日尚在三月吊丧之期,我们这些同僚们平时深受孙会长的照顾,也都自愿穿上了孝衣为其守灵,待大人入城,由府衙的老爷们接待后,我们还需要去孙府接着守灵到天亮的。”

陆允暗暗佩服这些商人的义气,露出了钦佩的表情。

“自是如此,那诸位请回吧,本府自己可以找到府衙,实在不行,”陆允回头指向众官,“他们也可以带本府过去。”

“万万不可,”卢秉宗赶紧摆手,“小人已答应了张同知,在大人进城前,一定要为大人接风。来呀。”

正说着,从身后过来一顶八抬大轿落在了陆允的身边。

“请大人上轿,府衙的大人们还在等着您。”卢秉宗亲自为陆允掀起帘子。

“不必了吧,”陆允推辞道,“本府骑着马变好。”

“小人知大人是行伍出身,坐不惯轿子,可这都是商会同僚的一点心意,”卢秉宗接着说道,“大人放心,您的马我们会给您牵着,我们为您找来了曲沃最好的养马师傅来管理您的马,它不会受半点委屈。”

陆允面露难色。

“这样吧,本府还是骑马,轿子跟着,如何?”陆允说道。

“大人,”卢秉宗跪下道,“若是老会长在此,也定然会劝大人入轿。以往的大人上任,也都是孙会长带着我们亲自来迎。今日他老人家不在了,但这规矩是不能破的,望大人体谅商会的苦心。”

陆允推辞不得,只好进入轿子,待他坐定,外面有人喊了一声“起”便接着上路了。

这轿子果然比骑马舒服,且这轿子内部宽敞,不像骑马那般受拘束,陆允稍微放松了身子,绷直了腿,伸了个懒腰,又掀起帘子看看外面,天色已黑,曲沃城头已然挂起了灯笼,几个兵丁在城头警惕的朝下望去。

入得城后,却是另一番景象,虽已天黑,但灯火通明,商铺林立,特别是酒馆和风月之地更是人声鼎沸,街上的行人络绎不绝,只是在陆允经过时才站在一旁避让,行人好奇的好,争相打量这顶八抬大轿。陆允透出一点点缝朝外望去,这曲沃的景象就是与安邑不同,安邑虽同是国都,但商业却差了不是一点半点,天色未黑便已黑灯瞎火,入夜后更是一片死寂。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晋国为魏国所灭吧。

陆允想着。

行到一处路口时,轿子放下了,陆允以为是到了,便准备下轿,他掀开帘子,却看到了府衙的官员站立两旁迎接。

卢秉宗走到轿子前,低语道:

“大人,前面便是府衙的众老爷,”他又道,“我们这就去孙府守灵了,望大人多多包涵,他日必当登门致歉。”

陆允赶紧出轿,扶着卢秉宗的肩膀,说道:

“卢会长客气了,今日承蒙卢会长照顾,才免受了这风雪。”

“哪里的话,应该的,那小人便告辞了。”卢秉宗行了一礼,朝后面的同僚们一挥手,众人齐声喊道:“祝陆大人官运亨通,累进迁升。”

商会的人走后,府衙官员的队伍里走出一人,他很矮小,那身官服像穿错了一般显得空荡荡的,他跑到陆允身边,便朝他行了一礼,恭敬的说道:

“下官曲沃同知张剑锋,见过知府大人。”

“剑锋,好名字,”陆允叹道,“出生行伍世家吗?”

“大人明察,下官的父亲曾做过一任的总兵,家父一直希望下官可以魏国效力,”张剑锋补充道,“但小人自幼生的矮小,不比当兵的魁梧,故一直也未能如愿。”

“当兵未必是好事,”陆允长叹一声,“造福一方百姓也是为国效力。”

“多谢大人抬举,”张剑锋站直了身子,指着远处说,“大人,为了为大人洗尘,已在淮汐楼备上薄酒,众官员恭请大人移步。”

陆允已经有些困倦了,但还是答应了张剑锋的请求,随他们去了淮汐楼,那一晚,陆允已经不知道喝了多少酒,被敬了多少个来回,他们在二楼的雅间,跟随的州县官员则在一楼,但凡敬酒,一楼的官吏们便要端着酒杯登登上楼,他们早已经烂醉如泥,上楼时更是分不清轻重,倒在了地上抱着酒杯就再也没起来。

陆允不愿那样,但也只能勉强应付着喝着。酒席完毕已是午夜,陆允被下人扶着上了轿子,他掀开了帘子一角,望着那淮汐楼,看着雪已经盖住了屋顶和房檐,昏黄的灯光照着他的脸,他觉得有些累,又十分清醒。

轿夫加快了脚步,他在轿子里一摇一晃,脸已是通红,他靠在边上,看着抖动的帘子,一点点的,睡着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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