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韩琦、富弼都走了。
新政中坚力量,核心要员被迫外调,黯然离开东京。

防秋固边,只是个借口,辽夏在河套大打出手,大宋边疆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何须重臣宣抚防秋?

说到底,不过是体面的流放罢了!

要不了多久,宣抚使之职就会被撤销,然后贬谪边远州郡,当个知州或通判。

他们之中,除了韩琦、富弼等少数人,大多数人都再难回东京中枢,甚至客死他乡。

尤其是范仲淹,在原本历史上,未来八年历任五地知州。

不断的调任奔波,耗尽了这位心忧天下,胸怀抱负老臣的全部心血精神,最终油尽灯枯,于调任颍州途中遗憾去世。

一想到这些,杨浩心里便不是滋味,甚是不忍。

那日他暗示让几位早日出京,远离是非之地,是一片好心劝慰。

但打油诗、以及满城风雨的流言,完全出乎意料。

诚然自己翻墙,不愿沾染是非是一点私心,却被人不断放大,成为攻讦、羞辱范仲淹等人的凭据,由头。

生生让忠直干臣被称之为“跋扈相公”,与杜工部笔下的“石壕吏”相提并论。

赤果果的羞辱,让相公们颜面尽失。

请调宣抚外地,除了是远离是非,留得青山在的权宜之计,恐怕也有自己的责任。

杨浩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于是乎,他一早便找了个理由出了封丘门,在城外胡乱转悠一圈,在回城的路上“偶遇”出京宣抚河东的范仲淹。

马车在城门外略微停驻,范仲淹探头出窗,看向即将远离的东京城。

今日一走,何日能归?

或者,还能不能归来呢?

满心抱负,一腔赤诚,难道就这样无疾而终吗?

范仲淹长叹一声,满心惆怅,前程一片昏暗。

往日也算故交众多,今日离京远行,却鲜有人来送行。

唉!

然而,就在他叹息一声,准备放下窗帘,怅然离去时候,他看到了道旁的杨浩。

杨浩正好瞧过来,几日不见,往日意气风发的范公神色黯然,好似苍老了好几岁。

被迫外调,新政岌岌可危,名存实亡,对这位革新大臣的打击可想而知。

也许他之所以早早溘然长逝,除了不断调任折腾外,也与抑郁有关。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胸怀经邦济世之才,腹有辅君安民之志,却不得施展,绝对是一种折磨。

庆历新政,只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用错了方法。

范仲淹,是个好人,一个值得尊敬的好人。

今日一别,或是永诀。

杨浩整理衣冠,隔着道路,恭敬一礼,表达心中深深的敬意。

范仲淹看到了。

从杨浩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此子心怀赤诚,那天的无礼言辞确实是“金玉良言”。

此子一直避而远之,并非没有道理,或许真如韩琦所言,他早就看透了什么。

革新没有错,或许是方法不对吧!

尽管很不想承认,但范仲淹其实心里清楚,新政已经名存实亡。

所以,他开始反思。

哪怕不成功,也要弄清楚错在哪里,为后来者提供经验教训。

一时尚恐怕难有结论,但范仲淹隐约有种感觉,杨浩或许看出,看懂了什么。

那么……

自己已经老了,多半再也没有机会了,大宋的未来就指望这些英姿少年了。

范仲淹心中泛过一个念头,远远朝杨浩点点头。

彼此各一个动作,没有任何的言语,但一老一少似乎都从对方的神情里看懂了什么。

窗帘放下,马车启程。

目送车马消失在道路尽头,杨浩怅然转身回城。

他不知道,城头之上夏竦、贾昌朝同样盯着出城的马车。

“范希文这一走,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绝不能让他回来。”

“也是,唯有范希文走了,新政才能彻底灭绝,不至死灰复燃。”

“可惜啊,他们走的够快,否则……哼哼!”夏竦冷笑一声,显然还备有尚未来得及使出的后招,杀招。

贾昌朝劝道:“罢了,子乔勿要贪多,这个结果已经很好了。大宋素来讲究仁慈,赶尽杀绝并非好事。”

“也罢!”

虽有不甘,却也无奈,夏竦笑道:“此番也算让他们知难而退,一帮只会做梦的书生,太自以为是了。

好叫他们知道,东京的这片天,不是谁想变就能变的。”

“子乔,范希文既然已经走了,石介……”

贾昌朝刚开口,尚未说完,夏竦便摆手道:“子明兄不必劝我,石介口出狂言,欲行不轨,证据确凿,当依律论处。”

哼!

明人何必说暗话?夏竦这般,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要置石介于死地。

此举算是对新政成员持续打击,确保不会死灰复燃,却也有其私心。

睚眦必报,夏竦这般性情,着实有些……

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那封“伊霍之事”的书信,多半是他的手笔。

朝堂之上,用些手段很正常,可有时候,有利也有弊。

此番成功逼走了范仲淹、韩琦、富弼,在反对新政这件事大事上,可谓大获全胜。

可是,官家会怎么想呢?

那位不愠不火,始终淡然的官家,当真是心甘情愿贬谪韩、范等人?

记恨之心,谁都会有,帝王也不例外。

若是被帝王记恨……

贾昌朝心思悠远之时,夏竦的目光却被城下的少年所吸引。

杨浩?!

他怎么出现在这里?好似是来为范仲淹送行?

不对啊,郎君逾墙走……

他不应该……怎地?

再看到杨浩向范仲淹鞠躬时,夏枢相的眉头顿时皱起,目光格外深沉,隐有寒光闪现……

……

杨浩并未发觉城头的目光,转身回城,只当风波就此平息。

却哪里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

且不说尚在酝酿的狂风巨浪,光是眼前的风言风语,都让人难以招架。

杨浩被斥责,被声讨了。

华阴县男府邸前,一帮太学学子正在抗议。

为首之人是一个名叫区清的书生,正在用文明语言对杨浩“破口大骂”。

他们是一群自诩忠义,有抱负,有梦想的学子,对范仲淹甚是敬佩,视之为偶像,对新政充满期望。

范、韩、富等人相继被外调,在这群支持新政的书生中引起强烈反响与不满。

也许是头脑简单,抑或胆量有限。

他们认定,范、韩等人被迫离京,皆是因为“郎君逾墙走”羞辱之故。

于是乎,聚集在杨家门前,发起声讨。

对于这等不明就里,糊里糊涂,欺软怕硬,无理取闹的举动,杨浩很无奈。

能怎么办?

和他们辩解?无疑是“对牛弹琴”。

派人知会开封府,强行驱赶?

说到底,哪怕中二,他们也是一群赤诚少年。

无奈啊!

杨浩摇头苦笑,派人叮嘱婶娘与妹妹先不要回来。

至于自己,惹不起,咱躲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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