秣陵势成孤城,敌我态势悬殊,内外交困之下,五百秦兵依旧没让楚军省心省力。
虞周言出必行,略阵也是尽心尽力,拉出部曲敲锣打鼓的卖力牵制不说,光是撒出去的斥候就有两百骑,沿着长江回溯了数十里,谨防有变。

他这一番心意,樊哙很感激,数度攻守之后,亲自斩首十三级的胖子终于拔下城头战旗,把那个玄鸟陨卵的图案换成九凤争鸣。

至此,整个会稽尽归大楚掌控。

进了秣陵城,虞周就为秦始皇的巨大脑洞深深折服,其实还在城外之时他就发现了,大秦一直奉行“弃灰于道者刑”,对于这样一个国度,那些四处可见的牛羊粪便根本就不正常。

野外如此,谁知道城中更甚!

具体情形不想多说,他只知道,在炎炎夏日里把一座城池糟蹋成这样,一个弄不好就会兴起瘟疫的!

这一切根源,居然是皇帝相信了望气之说,认为东南有天子气……

好吧,秣陵变成金陵之后确实当过六朝之都,可是那得多久以后?就算说中此事的人真有些玄妙本事,你一个大秦皇帝管的也太宽了吧?一竿子捅到南北朝了……

心里边泛着嘀咕,虞周飞快下了两道命令:其一,清扫整座城池,烧制石灰泼洒各处,扑灭蚊蝇鼠蚁谨防瘟疫;其二,大军用水一律取自长江,过滤烧开之后才可饮用,军中医士义诊百姓,发现不妥及时回报……还是为了防止瘟疫。

瘟疫啊,那些夺走成百万上千万性命的杀手就不说了,就算小小的感冒遇到这个缺医少药的年代也能肆虐一方啊,更何况现在是夏季?

什么是夏季?就是冬天里直接喝凉水都没事儿的肚子,到了夏天啃几片西瓜都有可能一泻千里……

现在的问题要比西瓜严重多了,虞周正想着什么时候把这玩意弄回来,一转身,再也没有惦记任何食物的心思了——樊哙守着石灰窑正在腌制人头。

“是虞小子吧?嘿嘿,你来的正好,快看看老樊的手艺怎么样。”

这种手艺,虞周敬谢不敏:“樊大哥,这种事交给别人做就好了,何必亲自动手。”

樊哙叹了口气:“还不是因为俺害怕啊。”

“害怕?怕什么?”

“经一事长一智,这话真他娘的没错,以前的时候,俺总觉得咱干的这大事儿也没啥,不就是豁出命去吗,反正活的不自在,不如轰轰烈烈拼一场。

可这人心咋就没个知足呢……

雍黑子…我俩认识快二十年了,二十年啊,老樊今年才二十有八,现在不定哪天命就没了,说个半辈子也没错吧?

结交了半辈子的人,为啥会这样?他那么干,就是往俺心口生生捅了一刀啊……”

虞周静静听着,身处在炎热的石灰窑边,仍觉得身上有些凉,思索片刻,觉得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这事儿不算自己倾力而为,也是有意放纵的结果,说什么都不合适。

况且看樊哙的样子,他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带着耳朵就好了。

“他捅了俺一刀,俺捅回他一刀,这事儿扯平了,问题是,现在雍黑子不知道疼了,老樊这心口一个劲的抽抽啊!

捅俺一个人不打紧,他还拿着大伙的一条生路肆意祸祸啊!现在闹成这样,老樊怎么有脸再跟少将军说起接济同乡之事?怎么说啊!

这一天天过的,指不定砀山每日都饿死人呐,雍黑子,你算是绝了!”

虞周拍了拍他的肩膀,接口道:“按现在的局势看,我军下一步将会渡江北上,还有机会,还有机会的。”

“有机会,俺也不好张嘴了啊,萧长史又不管这些,让他开口,是个人都知道这是老樊又厚脸皮了。”

虞周嘴角抽了抽,小心翼翼的说道:“要不……班师之后我跟羽哥去说?”

“这个……不太好吧?”

“哦,也是……”

“好兄弟,就这么说定了,只要救了老樊那些同乡的性命,以后你说啥俺都听着,绝没二话的!

对了,你们伉俪吃不吃狗肉?俺去弄一锅。那些人头都送你吧?毕竟那事儿都有干系……”

虞周有些想笑,这个鲁直的家伙耍起心眼儿来粗糙的可爱,本钱不多,他就从情义下手,甚至为此把自个儿都搭上了,可越是这样,越让人无法拒绝。

“樊大哥,为何你每次以狗肉相邀,都是在炎炎夏日?这是要小弟热火内旺啊。”

“哈哈哈,那有啥,反正你有婆娘可以泄火。”

“……”

樊哙是健忘的,或者说,他心里的那杆称早已在雍齿和沛县诸人、同乡与同袍之间分出了轻重,回过头,这个伤感了好几天的胖汉终于再露笑容。

……

……

果然,狗肉的效果不愧于至尊肾宝的美誉,当天夜里,一对小夫妻疯狂挥洒汗水之时,项然迷乱的脑袋一直想不通为何夫君一改常态……

云收雨歇,男子总是迅速冷却的一方,虞周姿势不变,手上轻拢慢捻着安抚妻子,心神清明之后却已飞走云游了。

不出预料的话,楚军即将渡江北伐,可是江北早已不是熟悉的模样,陈胜吴广揭竿先败,无数豪杰尽皆蛰伏,这一动,楚军作为先行者势必占据优势,可是承担的压力也大了……

皇帝得知蒙家军败会怎么样?会不会再次调集九原军?会不会让蒙恬领兵?

不知道,因为自从项籍提前起兵的那一刻,很多事情都乱掉了,只能见招拆招。

可是有一点是没差的,那就是楚军的最终目标——兵指咸阳。

怎么才能迅速拿下这个帝国,成了摆在虞周面前的首要问题,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易守难攻之处就已可见一斑。

像刘邦那样绕过秦军主力?没人牵制啊,就算绕过去又怎么样,光是函谷关或者武关就够楚军喝一壶的。

分兵挺进,有牵制有进攻?不是虞周自夸,想了一圈似乎只有自己才适合再领偏军了。

问题是他对项籍还有些不放心,特别是即将收服一群丰沛牛人,刘项相遇,他能不被骗,能够压制得住?

似乎不被拐走手下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性情所致,这事儿无解啊!跟了一个最不适合干皇帝,却最适合当兄弟的人,注定了虞周要多操心。

“夫君…你在想什么?”

声音软糯糯的发腻,虞某人立马觉得心都酥了,好吧,又是一个需要多费心的小丫头。

“我在想,咱们班师回去的时候,你大哥得怎么罚我。”

项然大眼睛眨呀眨:“为何要罚?不是已经尽俘秦人骑兵了吗?不是救了那么多民伕吗?不是连敌军的将领都俘获了吗?”

虞周捏了捏她的鼻子:“你不懂,军国大事,越是亲近的人越要从严要求,就像这次任人有失,放在樊哙他们那里功大于过,放在我这,最好也是功过相抵。”

项然挺起上半身,一片雪白晃呀晃,虞周赶紧给她盖住。

“凭什么?这不公平,明明夫君立了那么大功劳……”

虞周不想跟她说的太深,沉思片刻,开口道:“傻丫头,就是为了公平才会这样啊,在外人眼中,我们两家是姻亲,背地里不定捞多少好处呢,所以啊,从严要求可以堵住一些人的嘴,为羽哥树立威信。”

虞周只说了一半,另外没有说出口的是,不管怎么看,将来他都逃不开一个外戚之名了,虽然刚刚起步的皇帝制度还未对这个群体严加防范,可他不想被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毁掉全部过往。

宁可自己退一步,将来不会留下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的尴尬,转寰的余地也更大一些。

项然可不知道啊,憋着通红的小脸不干了,刚起身,腿上一软又坐了回去,这一下,一个浑身再无一分力气,另一个差点哀嚎出声,什么武功也练不到那种要害啊,这不是要人命吗!

“哪有什么好处,大哥能够起兵全赖大家嘛!还有,那些个兵甲、钱粮、战器、农具……哪个不是夫君尽心尽力所为?这……咱们家都倒贴了!”

真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难怪当初项超忧心忡忡呢,可不是嘛,现在这小丫头一改之前想法,极少提起老父亲了,害得项超好几次觍着脸上门,话里话外的调侃女婿给她灌了迷魂汤,女儿不孝之类的。

不过站在虞周的角度来看嘛,真是贴心啊。

“倒贴就倒贴吧,谁说我没赚?有个如花美眷还不知足吗?”

项然听了气势一弱,一抹笑容浅浅的绽放开来,刚想张嘴说话,忽然脸色急变粗喘几下:“说…说正事儿呢,你把它拿开!”

虞周一副不知情的样子,轻拍细背懒洋洋说道:“说吧,我听着呢。”

“反…反正就是不行,就算夫君不为自己考虑,总要为我们的将来考虑吧,若是……若是有了子嗣,还要多挣一份家业呢……”

子嗣?虞周还未想过,在他看来,吃掉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已经有些过分了,再让她以尚未熟透的身子孕育生命?

风险太大了!过几年再说吧,还是得掐算好时日啊……

“放心吧,真到有了孩子的时候,该有的家业自然不少他的。”

也不知是成了亲的女子都这样,还是自己把她娇惯坏了,亦或者操持家业之后为母则强的心思提前爆发,项然琼鼻一皱不干了:“夫君怎么知道何时有子嗣?万一现在就有了呢?”

虞周不安分的扭了扭腰,他实在憋了太久了。

早在上古时期,比斗的目的就是为了争夺配偶,进化成为人之后,这种烙入骨子的本性一直没有改变,所以啊,在男子看来,战争、美人,这两样东西是有很深关联的,甚至有打完一架竖立旗杆的本能发生……

虞周打了好几架,跟墨家、跟九原军、跟秦军……吃了那么多大热大补的肉食,又将他的兴致调动起来了。

“叫我子期哥哥。”

“不要,那样叫你的时候,肯定会干坏事!”

“叫几声吧,想要子嗣,咱俩还得努力才行啊……”

“你…你还不歇……慢点!”

……

……

涉间没有走出多远就昏了过去,多日水米未尽,身上还带着伤,能够走出会稽地面已经是他意志坚强了。

再度醒来的时候,他的整颗心都在下沉,没有复入反贼之中,没有遇到拦路的盗匪,周围都是和他一样装束的大秦军士……

可是涉间的本意是想回到九原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必须让蒙将军和扶苏公子有个准备才行,结果呢,显而易见的鄣郡将士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了,而是直接送他面圣陈情。

这其中的区别就在于,蒙将军他们将会一直蒙在鼓里,直到陛下的怒火临头才会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乃九原骑裨将军涉间是也,有紧急军情禀报,劳烦几位同袍送我回去,万毋误了军情!”

面前的几个军士看了他一眼,一个三角眼的家伙开口了:“九原骑,可是大破陈涉的那一支?”

涉间皱眉:“此为军机不便相告。”

三角眼嗤笑一声:“军机,你们九原骑以后还有军机吗?”

涉间心里一疼,咬着牙说道:“此话何解?”

“剿灭几个乱民的破事儿,不用再藏着掖着了,在下倒是很好奇欸,为何你们九原骑一入会稽再无音讯传来?为何一位裨将军拖着重伤之身独自前行?是你涉间当了逃兵?还是九原骑已经不复存在了?”

一支支利箭插入心头,涉间不作答,他只反复说道:“送我回九原,蒙将军自会承了足下之情……”

“不必了,你昏迷了整整五天,我们兄弟几个也等了五天,这期间,会稽从来没有一个骑兵传来消息,倒是秣陵失守之事天下皆知,涉将军,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

看着涉间的神情,三角眼更加笃定:“好吧,此事是你们九原军秘辛,你不用告诉我,不过我们李郡守说了,明日便要将涉将军押赴咸阳,你还是想想怎么对陛下说吧!”

“……”

“这位仁兄,可否替在下给蒙将军传个口信?你什么都不用说,就将涉某的行踪告知一声便行。”

“这事儿,得问过我们李郡守,和他的族老李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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