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阎行帐中灯火不熄,觥筹交错,主宾尽欢,大醉同眠。
次日,阎行又和赵鸿、李骈宴饮玩乐了一天。到了日暮时分,李骈、赵鸿二人才尽兴而归。两人刚走不久,阎行才刚走进自己的军帐没一会,就有亲卫通报,左屯的阎顺来了,阎行迟疑了一下,想了想,还是让人将阎顺招进来。

岂料阎顺一进帐,“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上,阎行定眼看他,只见他赤裸着上身,背着荆条,虽然浑身哆嗦,但还是冲着地面连叩了几个响头,额头一下子就青紫起来。他战战兢兢地说道:

“顺昨夜守值不严,致使外人在营门重地惊吓到军候,按军中法令,守值不严者,此为慢军,按律当斩!顺虽驽钝,不敢逃刑,特来受罚!”

阎行看着眼前这个跪在地上的中年男子,沉默了一会。毫无疑问,最初自己的内心也是有些恼怒的。毕竟自己不在营中的日子里,一直是将全军的军务全权交给阎顺的,虽然也留下了心腹暗中监视,但是阎行自认为对阎顺这位自家子弟可以说大力栽培了。可是对方却如此疏忽大意,顿时让感受到烂泥扶不上墙的阎行有了想把阎顺的职位罢免的冲动。

但是等到阎行冷静下来后,重新思考这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顿时又豁然开朗起来。试想阎顺是自己的族人,平日里在军中就是以谦和沉稳著称,就算他得知李骈、赵鸿要养这么一出戏之后,也不可能以军中法令来约束或者阻挠对方,毕竟李、赵两人的身份的尊贵摆在那里,若是真的和李骈、赵鸿因为此事起了冲突,那才是真的是死用军法、愚不可及。

但要说到疏忽之处也不是没有的,那就是阎顺虽然不能直接阻止李、赵二人在营门演戏,却可以派出士卒提前通知阎行,若是遇上御下苛刻的军将,阎顺这种的疏忽自然是要被惩罚的,但是阎行是心胸豁达之人,也颇知阎顺的心性,自然不会对他多加责罚。

阎行走了过去,将阎顺扶了起来,把他背的荆条卸了下来,并解下自己的貂裘给他披上,温和地说道:

“李、赵二人与我相交甚厚,我亦知那李伯驹实乃性情之人,这件事情我并没有打算怪任何人,只是你们当时怎么没有派人前去通知我,害的我当时以为营中有变呢!”

阎顺被阎行的推衣衣之的行为感动到,一个三十几岁的中年汉子声音都有些哽咽了,他踟蹰了一下说道:

“当时得知李、赵两位君子来访后想在营门口如此作为,顺当时也是迟疑不定,立马召集了营中马、甘、阎诸君前来商议,我等当时一齐商议之后都觉得李、赵两位君子身份尊贵,又是军候交厚之人,不能直接以军法拘之,至于派人通报一事当时顺也有提及,只是——”

“只是什么?”

阎顺看了看阎行的脸色,发现对方没有动怒的迹象后,咬了咬牙,继续说道:

“只是当时甘君以为军候自东归之后,终日赴宴,只知走马饮酒,却不亲近士卒,恐是已被军中那些军将们的美酒谀辞迷失了心志,若是能借赵、李二人之手让军候警悟过来,这慢军之罪他甘愿受罚!”

说道这里,阎顺又要俯身拜倒,口中继续说道:

“但顺临时掌管军中之事,这慢军之刑自当由顺一人担当!”

这一次阎顺没有拜下去,刚到半途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托住了,耳边响起阎行那诚挚的声音。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扶住了阎顺,阎行内心确实也很感慨,在他看来,军队远远并不是很多人想的那样只是一个无情的杀戮工具,它不只是一群为了功名利禄而纠集在一起的汉子,军队也有它自己的感情和荣耀,只是在很多人乃至一些兵法大家眼里,这些并不值得一谈罢了。像他的这些手下有这么一番出自赤诚和公心的思考阎行虽然有些意外,但也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首先,以甘陵为代表的轻侠骑从和他的关系是一种主君和宾客的关系,虽然说前朝就已经有董仲舒提出了“三纲五常”,但是这些纲常演变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却是要到宋明之后。

而当下人们的眼里,“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才是广为接受的,在甘陵为首的轻侠中,同样有着“不但君择臣,臣亦择君”的想法,因为阎行的武勇和胆识折服了他们,所以他们也愿意在阎行的麾下效力。

但是反过来说,如果阎行沉迷酒乐,不思进取,这些具有选择权的手下看到没有希望后也会选择离他而去。所以,甘陵这几天看他似乎一心扑到了选锋军中一些将吏的大宴小宴上,变得有些飘飘然了,有心进行劝谏,恰逢了李骈、赵鸿这件事,于是就借他们之手来警醒阎行。

至于阎顺、阎兴这些身为阎行的族人会同意甘陵的观点也并不奇怪。阎行手下这支兵马的来源很大一部分是阎家的子弟兵,他们与阎行可以说是休戚相关的,在抵抗外敌时是坚决和阎行站在一起的。但是他们同样也是效忠于阎家这个家族而非阎行一人,所以说如果阎行个人出现颓废堕落、力不胜任的表现时,这支兵马也是不会继续一如既往地支持他的,而是会通过族人公议、选出新首领等手段来维护家族和他们每个人自身的利益。

想明白了这些的阎行在心里暗暗鞭策自己要以这件事为鉴,既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他身边这些直爽、热忱的汉子。他感慨地拍了拍阎顺这个汉子厚实的肩膀,他这个时候确实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却不能只是跟阎顺一个人说。

“甘陵他们应该都在外面吧!”

“额——”

面对阎行的询问,阎顺不知道如何作答,因为确实被阎行猜中了,甘陵等人担心阎行如果真的发怒,会牵连到只是因为拗不过众人意见才同意拍板的阎顺身上。所以,他们此刻确实就在帐外不远处着急等待着事情发展的情况。

“走吧,我们去看看他们!”

说完,阎行首先掀开帐门帷幕,走了出去。

帐外不远处,马蔺、甘陵和阎兴三人此刻确实是在着急地等待着,昨晚的决定是甘陵首提,然后说服了大伙,最后一向求稳的阎顺才只能是颔首同意的。在他们看来,一向胸怀大志、文武兼资的阎行就是他们的主心骨,当阎行看起来像是被胜利冲昏头脑,流连酒宴的时候,要说最着急的就是他们了。

他们都是因为被阎行的能力、魄力折服才选择了死心塌地追随阎行的,若是阎行真因为这眼前小小的胜利而得意忘形、远离士卒的话,那他们这些与阎行关联最紧密的人就是最失望和痛苦的。但是要让他们直接去跟阎行进谏的话,就算是稍有急智的阎兴也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口,揪心之下他们才会同意了甘陵的提议,那怕为此遭受阎行本人的怒火。

马蔺此时在一处帐篷后焦虑地走来走去,任由雪花落在他的身上,他边搓手边说道:

“这真的急死人了,怎么进去那么久老阎还不出来,该不会是少君一怒之下动手了吧!”

双手交叉抱着手臂的甘陵白眼一翻,若是动手,只怕早就惊动了帐外的亲卫,现在还没有动静,只怕依照君子一贯的性格要么就是在细细询问阎顺,要么就是在考虑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不过马蔺边走边唠叨的姿态确实让甘陵看着很烦,于是甘陵说道:

“黑炭你就不能消停一会不要动了吗,看着我都烦死了!”

马蔺一听顿时停住脚,一脸不乐意地说道:

“出主意的是你这个小子,现在说烦的也是你,我跟你说,现在最烦的才是我!”

“好呀,那你这就是在怪罪我咯,那昨晚怎么不见你提个好意见?”

“你——”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一直在望着帐门方向的阎兴赶紧走回来劝说二人。就在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了。

“你们三个人,站在那边作甚呢?”

三人连忙回头一看,却是阎行带着阎顺从帐门走了出来,好像就知道他们在这里一样,径直走了过来。

“额,我们在赏雪!”

马蔺黑脸一红,随口就扯出一句敷衍的话。

“赏雪?那你跟我说说这雪花是几瓣、什么形状的。”

“额——”

谎言轻而易举就被阎行拆破,马蔺三人顿时哑口无言,阎行这时候走到他们身边,因为貂裘给了阎顺,所以走出营帐没多久,洒在他肩上的雪花顿时让他感到凉飕飕的,他搓了搓手,一本正经的说道:

“你们几个私底下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听到这句话,马蔺几个顿时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就要抢着出言承担,却被阎行抢先一步用手势止住了。阎行看着这些随他一路东来的汉子,继续说道:

“我这一次不怪罪任何人,但是下不为例!”

听到不怪罪,甘陵三人松了一口气,但是听到后面的话又是精神一紧,看来少君还是心里在怪罪他们啊。看着他们的脸色的变化,阎行笑了笑,他凑近他们身边,轻声说道:

“我的意思是这件事我确实做的不好,忽视了大伙,下次如果我还犯浑,你们可以直接跟我说,难道还怕我会吃了你们不成?”

听到阎行又恢复往日不失幽默的言语,大伙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被众人笑起来呼出的热气一冲,阎行感到身子又变得暖和了一点,他在笑声中伸手托住了一朵雪花,望着六瓣的雪花,若有所思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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