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羲是个行事稳重的人,至少在外人的眼里是这样,所以,当他疯了似的抢了白家的儿媳妇占为己有的时候,父亲召了他去太清殿,一众与他一起打江山的人齐齐跪在他跟前。
“少主,此事万万不可啊!”副将赵福皱着眉摇头:“娶那宁大小姐,便是得罪死了白家与宁家,有害无利!眼下正是您大业将成之机,经不得内乱!”

沈羲平静地看着他问:“我自己的家务事,如今也要你们来管了吗?”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沈湳怒道:“你以为你如今还只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吗?这位置你坐了,家务事就是天下事,还能由着你的性子胡来?!”

“可她已经是我的人。”沈羲笑了笑:“就这么让人回去,不是更得罪死了宁家和白家?”

众人面面相觑,沈湳更是脸色难看:“你嘴上是越发没个遮拦了!”

“实话实说。”沈羲起身,看着他们道:“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宁微玉是我一定要娶的,至于宁家和白家,他们高不高兴,与我何干?”

说白了这两家只不过是有世族大家的名头在,论权论财,当真都不够在他面前来指手画脚的。新朝即将建立,这群人也是太过谨慎小心了,完全没了在战场上冲锋的杀伐决断。

沈羲不喜欢白家,宁家倒是无所谓,若他们接受,那他便上门去下聘,若不接受,那也就罢了。这事儿有什么值得费神的吗?

然而,跨进寝殿,他听见了宁微玉担忧的声音。

“爹爹他们是不是恨死我了?”她跪坐在床边,拉着丫鬟的手呆呆地道:“我的确不孝,每次做事都没有考虑他们的感受,也没有为他们想过。”

“小姐。”丫鬟无奈地叹气:“您是老爷嫡亲的女儿,就算犯了天大的错,那也是血脉相融。此番老爷的确是气得够呛,但也未必会不认您”

“你别安慰我。”宁微玉苦笑:“那老头子是什么脾性我能不知道吗?他本就欠着白家的人情,这回大婚出这样的事情定然是又羞又恼,无颜见人。眼下怕是我回去请罪,他都不会理我。”

丫鬟沉默。

他在外头站了一会儿,一身戾气慢慢消了,认真地想了想。

第二天,他微服去了宁府。

以沈羲如今的身份,就算宁家的人再不待见他,也只能毕恭毕敬地请他进去,再奉上香茶。然而礼数是周全了,宁家老爷对他的成见却是很深,话都不等他说完便道:“宁微玉已经不是我宁家的人,要与她结亲,不必来同我说。”

这话说得冲,旁边一众姬妾都战战兢兢的,站的近的还拉了拉宁老爷的衣袖,慌张地使眼色。

谁都知道沈羲是即将登基的新帝。对他说话哪里能这样不客气?况且传闻里这人脾气本就不好,能主动来提亲已经是了不得了,万一被惹怒了,他们宁家上下可不都吃不了兜着走?

宁老爷扬着下巴,一副不畏强权的模样。

然而沈羲并未生气,脸色都没变,只站起来道:“今日许是日子不好,沈某改日再来。”

这句话惊呆了在场的人,一众姨娘叔伯都震惊地看着他的背影。

等人走出去了,才有人低声问:“这当真是沈羲吗?”

“不是他还是谁?我见过他一面的。”

“可这这哪里像人说的那般暴躁?大伯都这样说了,他竟然还要来。”

宁老爷身边的姨娘叹息了一声,摇头道:“这是当真很喜欢咱们玉儿吧。”

宁老爷冷哼了一声,不以为然。

接下来一个月,沈羲当真是每隔两日就来宁家一趟,宁老爷瞧不过去了,终于开口道:“这桩婚事伤害的不是我宁家,而是白家。您若是能征得白家的同意,老夫自然不会再有怨言。”

开什么玩笑。让沈羲去跟白家低头?沈羲身边的人都觉得荒谬了,自家主子一向傲气,本也就看白家不顺眼,怎么可能还去低头?

沈羲自然是没有低头的,只是先请了白家几个人进宫了一趟。

“您认真的吗?”白家的当家很是不敢置信地抬头。

沈羲坐在他们对面,平静地点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白家的商铺,任凭你们开多少,五十年之内不会有人收税。”

这可真是惊天了,白家的人进宫的时候就料到这沈羲会安抚他们,但没有想到给的安抚竟然这般有诚意,而且让人压根无法拒绝。

苛捐杂税一向是商人身上的负累,不少商家都想着法子偷税漏税,这人倒好,直接许他们五十年不纳税。其中的好处,压根不是简单的金钱就能衡量的。

犹豫再三,白当家的问:“这是为了让咱们同意让出宁氏吗?”

沈羲笑了笑:“宁氏不用你们让也是我的,她也不是这五十年税收就能买下来的人。我此举,不过是愿与白家交好。”

这话说得白家哑口无言,谁会拒绝沈羲的交好之意?那不是脑子被驴踢了?可如今这境地实在尴尬,当家的就算再想答应,也有些顾及白若的感受。

“主子。”旁边有人进来禀告:“白公子到了。”

白当家的一惊,不明所以地抬头,就见沈羲道:“我得去与他闲谈了,白当家的请回吧,我许的诺,不管事态如何,都会兑现。”

“”心情复杂地看着沈羲出去,白当家的为难了,他原本觉得沈羲太过分,不管给多少补偿都弥补不了白家丢失的颜面。然而现在被这么一说,他觉得,若是白若那孩子能放下的话倒是件好事,至少福泽整个白家。人已经要不回来了,能与沈羲交好,也是不算亏的。

于是,当他在府里等到白若回来,听他说已经原谅了沈羲之后,当家的松了一大口气,做了些表面功夫,便去宁家送礼。

沈羲想得已经算长远,这件事也算处理得很漂亮,宁微玉开心了,白家和宁家都开心了,皆大欢喜。

然而他没有想到,这件事竟然会后患无穷。

登基两年,从第二年开始,沈羲听过最多的话就是

“陛下,白氏一族垄断米粮,趁着饥荒大发横财,其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发指!”

“宁氏有一小儿参加举试,买通考官。逼死本该夺魁之人。被抓之后不但没有悔意,反而扬言要见陛下。”

“白氏一族有苍头白日杀人,躲白家大宅不出,官差莫有敢去捉拿者。死者亲眷跪在皇城之外哭号,引人围观已有数日!”

“宁氏”

白氏宁氏,这两大世家自从新朝建立之后便日益壮大,枝叶多了,惹的事情自然也就多了。然而他偏袒宁微玉之心,世人皆知,故而这两家人也就越来越肆无忌惮。

“你以为你这样的行为是在护着她?”沈湳一把将奏折扔在他脚下,怒道:“你这是养虎为患助纣为虐!宁微玉总有一天会被你害死!”

身子震了震,沈羲皱眉,低头捡了折子来看。

他脾气不好,朝中很多折子不敢往他那儿递,便都递来了沈湳这里。打开一本,写的就是宁氏误国,已引民愤,万民游街要求废黜妖妃,然而被衙门镇压,死伤过百。

触目惊心。

“你看得明白吗?”沈湳痛心疾首地道:“你所在的位置是由不得你任性而为的,你以为你是爱她,可宁微玉早晚会被你这份爱给害死!等有一日皇城遭难,六军不发,你以为会是谁被推出去血祭?”

心口猛地一跳,沈羲皱眉抬头,目光里带了狠戾之气,看得沈湳一惊。

“为父不会害你。”沈湳皱眉:“你最好仔细思量。”

要思量吗?沈羲冷笑,转身往后宫走。

沉重的宫门打开,有一抹红色的影子扑过来,欣喜地道:“你可算来了,我有两日没见着你了!”

他低头,看见她那双含怒带嗔的眼,心突然就柔软了下来。

“这两日有些忙。”伸手牵着她进去,沈羲问:“你可调养好身子了?”

宁微玉点头,跟着他在软榻上坐下,抱着他的胳膊笑眯眯地道:“最近宫里可热闹了,我躺着也有人来跟我说外头的事情,所以怎么也不会无聊。”

“哦?”他看着她:“有什么趣事吗?”

“听闻皇后看不顺眼新进宫的昭仪,找着由头把人家打了个半死,那昭仪也是个性子烈的,留下血书直接投湖了,宫里人人都在猜您会怎样处置皇后。”宁微玉咋舌:“咱们的皇后娘娘脾气可真是不好啊,半点没有当年的温柔之感了。不过幸好,她从来不来招惹我。”

沈羲轻笑,这宫里任何人都是不敢来招惹她的,他一向将她连人带宫殿护得滴水不漏,因为她这笨脑袋,若当真放出去与别人争斗,怕是骨头渣子都不会剩。

想是这么想,他嘴里却说:“皇后偶尔小气,整体来说也算识大体,你别去管她就是。”

小脸一皱,宁微玉问:“您这是要包庇皇后啊?”

沈羲挑眉,后宫之中的人都是外头的官员亦或是别国硬塞进来的,死活他管不着也不想管。皇后能惹事,自然也有法子能处理好,压根用不着他操心。

唯一能让他操心的,只有面前这个笨蛋。

“罢了。”宁微玉别开头道:“不跟你说这些了,我还想跟你要个手谕。”

“什么?”他侧头。

宁微玉比划了一下:“白家那个嫁进宁家的姑娘,也就是我的弟媳妇,说想进宫来拜望我。然而她不是命妇,只能问您要个恩赏。”

沈羲点头:“这无妨,等会我让他们拿给你。”

“吧唧”一口亲在他脸侧,宁微玉眼睛亮亮地道:“您对我可真好!”

白她一眼,他轻哼:“先前是谁总嘀咕我待人不好的?眼下口风倒是转得快。”

“嘿嘿。”宁微玉伸手给他捏肩:“谁让您平时总板着个脸啊,又喜怒无常的,就算是我也摸不清您的心思,难免多想。”

伸手把人拉进怀里半躺着,沈羲低头看她,认真地道:“宁微玉你记着,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你眼睛看见的是什么。这天下最爱你的人始终是我。”

怀里的人傻眼了,微微张着小嘴看着他,看得他也忍不住脸上发热。

这些个没羞没臊的话,哪里是沈羲能说出来的?

有些羞恼,他低头就吻住了她。

怎么样才能不宠她呢?沈羲觉得,这比让自己改两百份折子还要难,他先前亏欠她太多,眼下恨不得把世上所有好的东西都给她,又哪里舍得冷落她?

然而这天,皇后梁音来了他的书房,带了一个宁微玉宫里的宫人来。

“臣妾深知贵妃在陛下心里的地位。”梁音道:“但有些事情,陛下就算不会追究,也总该知道。”

沈羲皱眉看着她,就听得旁边跪着的宫人道:“今日宁家二少夫人进宫省亲,带了个男人。旁的奴才都不知道,但宁家二夫人唤那男子作二哥。”

朱笔在奏折上一顿,涂了个很浓的赤团。沈羲目光阴森地看着梁音:“你什么意思?”

梁音朝他行礼,挺直背脊道:“这不是臣妾的意思。换做别人,臣妾压根不会偷偷来告诉陛下,直接处置了也就是了。可这是贵妃宫里的事情,所以,臣妾来知会陛下一声。”

没有男人能容忍自己心爱的女人与别的男人私会,尤其那个男人还是差点与宁微玉结成夫妻、对她别有用心的白家二少爷。

梁音知道沈羲的脾气,按照他的性子,一定会

“宫人留下,你走吧。”奏折合上,龙位上的人平静地说了一句。

梁音愣了愣,有点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

沈羲神色平静,眼神却像是冰锥,尖锐冰凉。

后来,宁微玉发现自己宫里少了个宫人,趴在沈羲怀里的时候便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看见四喜了吗?”

沈羲一手顺着她的头发,一手捏着书,淡淡地道:“她年纪到了,出宫去了。”

“是吗?”宁微玉皱眉:“二十岁就可以出宫了?”

沈羲没再回答她。见她唠唠叨叨个不停,便放了书,把人压在软榻上一通吻,之后她就会老老实实地红着脸,再不多说。

他没有问过她当日白若有没有进宫,不是回避,而是他知道,以她这爱自己爱得要死要活的性子,就算白若站在她面前说要带她走,她都不会有半分动摇。

这世上的话真真假假,唯有她说过的一句话他深信不疑。

她说:“我喜欢你,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一直喜欢你。”

沈羲伸手,拥紧了怀里的人。

“陛下!”赵福痛心疾首地在他面前长跪不起:“西楚犯我边境已有一月,朝中无人愿意出征,您当真没有想过为什么吗?”

“想过。”放下折子,沈羲抬头看他:“朕没有按照你们的想法杀了宁氏,你们对朕心有不满,不愿意听朕差遣。”

赵福额头上冷汗涔涔,俯首贴地:“民心之所向,官心之所向,都是要陛下打压白宁两家的气焰。眼下朝中白宁两家当权者不少,贵妃不死,外戚必定当道!”

“宁微玉什么也没有做错。”沈羲眯了眯眼:“朝中外戚,朕自然会打压。”

“您还看不明白?”赵福颤抖着道:“如今的形势,除非快刀斩乱麻,拔除宁白两家的势力。若是优柔寡断,徐徐图之,不等您先斩草,他们就先要除根了!”

脸色一沉,沈羲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福掏出奏折来递给他,看他打开,跟着便解释:“贵妃怀了身孕,白宁两家高兴万分,一旦贵妃产下皇子,他们便要扶贵妃上皇后之位!”

微微皱眉。沈羲扫了两眼便合上奏折。

玉儿怀孕,最高兴的人是他,若说要把皇后的位置给她,也不是不可以。但他似乎对白宁两家,纵容太多了。

“臣等都是一路跟着陛下打江山的人。”赵福忍不住落泪:“陛下是明君,治国有方,但众人心里都清楚,您把宁氏看得太重,不少重臣寒心归隐,朝中将领也无人再愿出征。陛下再没个决断,这天下怕是要大乱了。”

宁家的将军握了兵权不交,白家的重臣持功自傲,在朝堂上与君王顶撞,沈湳气得提了剑闯后宫,被他堪堪拦下。

“你如今是帝王,我管不了你。”沈湳气得双眼血红:“但你若执意要护那妖妃,为父今日就死在这里!”

“父上。”沈羲皱眉:“玉儿何错之有?”

一把剑扔在他面前,沈湳大怒道:“你还拿这句话当借口吗?她没有错。错的是你!为父一早说过你会害死她,你没有放在心上。如今你的过错都要她来承担了,你还执迷不悟?!”

他的过错

沈羲沉默,继而苦笑。

还真是他的过错,旁的事都能处理好,只在与宁微玉有关的事情上失分寸。分寸失得多了,就酿成了大祸。

“她可以不死吗?”他低低问了一句。

沈湳摇头:“她已经非死不可。”

沈羲站着,慢慢地红了眼。

朝堂乱成一团,他坐在御书房的昏暗里,旁边的宫人都不忍心了,低声道:“陛下,您歇会儿吧,已经三天了。”

他没吭声,安静地等着,终于等到梁音进来。

“陛下。”梁音道:“贵妃的身孕有问题。”

铁打一般的证据放在眼前,说宁微玉与人私通怀孕,肚子里的压根不是龙种。沈羲安静地看着,过了许久才哑声道:“那就打了吧。”

“打了?”梁音仿佛是没有听明白:“就打了,别的呢?”

“别的?”抬眼看她,沈羲似笑非笑:“你还想要如何?”

梁音脸色发白,捏紧了手帕,半晌才行礼告退。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宁微玉哭得很惨,抓着他的袖子,万分不解地道:“我怎么可能对你不忠?怎么可能?!”

拼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别去抱她,他看着她,多想说这世上我什么都可能会不相信,独独不会不相信你。

只是她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你觉得这样她就不用死了?”沈湳皱眉,闯进玉清殿来责问他。

沈羲抬头看了他一眼。

看见他的脸色,沈湳将剩余的话全咽了下去,皱眉站了半晌,离开了。

宁贵妃失了宠,皇帝病重半个月,没有召见过她一次。并且大肆将宁家和白家的人贬离京城。宁家起先还气势汹汹,说要进宫见皇上见贵妃。然而,在得知宁贵妃已经失宠之后,宁家总算是消停了。

朝中更换官员用了三个月,三个月之后,朝野慢慢恢复了以前的盛况。

沈羲终于能推开宁微玉的宫门,终于能抱抱她。

然而,宫门再度打开的时候,里头的宁微玉,看他的眼神已经是冷漠又平静。

他知道她伤心,也知道她痛失孩子有多难过,他不太会说话,只能想尽办法弥补她。

然而,两个人就算抱得再紧,从她身上传来的也是透骨的寒意。

“陛下既然不爱我,为什么不放了我?”她笑着问他:“您想要什么呢?”

被她的眼神看得心里疼得厉害,沈羲抿唇,勉强维持着帝王的尊严,低声道:“我想要你再生个孩子。”

他可以把她失去的孩子还给她,眼下白家和宁家被重创,朝中的人终于没有那般抵触她了,她要再生一个皇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个孩子。他保证不会出半点差错,若是女儿,就给她万千宠爱。若是儿子,就给他无边江山。

但是,宁微玉好像并不开心,两人像以前那样痴缠,他都再也听不见她的心跳。

沈羲觉得自己可以等,她一定只是太难过了,是他的错,却让她承了痛苦,他该赎罪的。所以,他待她比从前还要好,陪她散步,陪她游湖,给她讲朝中的趣事,拥着她入睡。

然而,当她生下一个皇子的时候,却对他说:“我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您该放我走了。”

曾经有人问沈羲,当了皇帝之后还会有什么害怕的事情吗?彼时他没有来得及回答,旁边的长辈就笑道:“帝者,天也,天有什么好怕的?”

但在听见宁微玉那句话之后,沈羲知道,帝王害怕起来,才是当真绝望。他拥有天下,拥有无数的钱财美人,然而他没办法让宁微玉再像从前那样爱他。

“我没有骗过你。”他沙哑着嗓子垂眸:“我说我喜欢你,便是当真喜欢你。”

“可我骗你了。”宁微玉笑得潋滟:“我说会一直喜欢你,然而现在,我就不喜欢了。”

他当真是生气了,气急败坏地将她关在了宫里,不许她走。离开后宫的时候,还吐了血。

然而,擦完嘴角的血,他还是忍不住多吩咐一句:“别短了用度,好生照料,她想见谁,就让她见。”

“陛下”身边的内侍哽咽地扶着他,他却甩手,一个人慢慢往御书房的方向走。

“公子要去哪儿啊?带上小女好不好?”

清脆的声音回响在天地间,沈羲抬头,面前却什么也没有,只他一个人站在巍峨的宫殿前头,渺渺四方。

白若谋反了。

后宫里传出去的书信被他的亲卫截获,送到了他面前。

“宁贵妃这回当真是过分了!”他身边的人怒道:“要发泄要报复,小打小闹就算了,这般胳膊肘往外拐,心是怎么长的?”

“皇城附近的兵力部署已经悉数被义军知晓,当务之急还是尽快让几位王爷勤王。”赵福道:“陛下,您纵容了贵妃这么多年,如今终于纵得她敢谋逆犯上了,可曾觉得后悔?”

这话问出来,也没指望沈羲回答。转身就走了。

沈羲安静地看着桌上的信件,片刻之后,起身去了后宫。

“你还是很恨我吗?”他低声问她。

宁微玉皱眉看他一眼,继而轻笑:“陛下言重了,臣妾是陛下的贵妃,怎么会恨陛下?”

说是这么说,却分明是恨他到了骨子里。沈羲低笑,既然如此,那多恨一点,反而更难忘记他一点。

他将她带了出去,当着众人的面,演了一出“凌迟”的好戏。然后决定放她走。

“舍得?”白若坐在他对面,冷笑着问。

他伸手递了个盒子过去,淡淡地道:“二少爷也曾对她放手,换来她的感激不尽,并且一直觉得,你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哦?”白若看他一眼:“你如今这是想学我?”

“不。”沈羲勾唇:“我哪怕放手,想换的也不是她的感激。而是她对我永生永世的恨意。”

恨比感激强烈太多,他宁愿她恨他,也不想像白若一样被当成一个过去的朋友,在嘴里随意地提起。

他对她来说,是不一样的。

“不打算解释解释吗?”白若道:“其实还有余地。”

余地?沈羲笑了,笑着笑着就红了眼:“早就没有了。”

他和她,从第一个孩子没了开始就断了缘分,这么多年,一直是他在苦撑。她活得痛苦,他又何尝不是在煎熬。

趁着这次机会,他说服自己,放手吧。

“我会给你机会带她走。”站起身,沈羲低声道:“你记得动作一定要快。”

“怎么?”白若皱眉:“这不死药吃晚了就不行了吗?”

“不。”沈羲摇头,闭眼道:“是我怕你走慢了,我就会忍不住把人抢回来。”

宁微玉从来不知道他有多爱她,在她眼里的自己,冷漠无情,以江山为重,只把她当个玩物。她永远也不知道他的心情,永远也不会觉得,他比白若更爱她。

这年冬天的雪可真冷啊,他手里的弓箭差点就要拉不开,看着她的背影,心口疼得无法呼吸。

还真是连回头一下都不肯。

“沈公子,你现在这样对我,以后说不定会后悔哦。”她眨着眼,背着手朝他道:“我这般灵巧可爱的姑娘,你以后一定会爱惨了。”

“没羞没臊!”他皱眉:“谁会喜欢你这样的人?”

皱了皱鼻子,宁微玉泄气地道:“那这也太不公平了,一直是我喜欢你,你连回头看我一眼都不愿意。”

“哼。”

箭尖微颤,沈羲红着眼看着那抹红影,咬咬牙,终于是将箭射了出去。

雪地里开了一朵的红色的花,那是他回京之后梦里的常客。

后来叛乱平定了,他却被京中文人口诛笔伐。说为了江山社稷,不惜杀了自己的宠妃,以求得各路王爷勤王。更有不少诗文怜惜红颜薄命,感叹帝王无情。

只有在玉清殿里伺候的宫人才知道,那位年少打天下,如今坐拥江山的帝王,常常是一个人坐在昏暗的角落里发呆。他也用膳,也睡觉,也改奏折。但不知道为什么,身子却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

小皇子还没满一岁,帝王便将他封做了太子,指派了朝中五位德高望重的大臣教导养护。

宫里没了宁贵妃,朝中再没有人对他有异议,只是就连赵福,也再没办法跟他多说一句除了政事之外的话。

梁音知道沈羲为什么变成这样,她再不甘心,再恼恨,也终究是有些心疼他。

“早知道。就留下她了。”梁音哽咽:“至少您还能好端端的。”

留下宁微玉吗?沈羲低笑,摇了摇头。

他留不住她,哪怕当初没有让她走,而是让她继续呆在宫里,也只会落得和现在的自己一个模样。

他舍不得,他心疼。

“鞍山有叛乱。”赵福道:“兴许是之前的余孽,微臣一早就说过了,斩草要除根”

“朕亲自去一趟。”沈羲站起了身子。

御驾亲征就为了一小窝贼寇?朝中没一个人能理解,但皇后却三跪九叩,请得沈湳同意,又说服了朝中文武百官。

离开皇宫的前几日,沈羲总算是有个人样了,先去给沈湳行了礼,然后去抱了抱小太子,眼神温柔地吩咐宫人好生照顾。宫人呆呆地应着,听着他的语气,却莫名其妙地落下泪来。

沈羲安排好了一切,也给五位辅政的大臣写了密信。不知情的人都微有怨言。说帝王不该因为这等小事出京。而知情的几位大臣,却是长跪在皇城门口,恭敬地送帝王离开。

骑在马上,沈羲有种错觉,他觉得好像回到了很多年以前,他打马从沈府出来,再多走两步,面前就会跑来个小姑娘,张开双臂拦着他的去路,笑吟吟地说要跟他一起走。

想着想着,前头当真出现了一个人。

烈烈红衣,眉目含霜,宁微玉带着人拦住他的去路,手里三寸青锋泛光。

他却笑了,看着她那张脸,不由地就伸出手去。

他说:“玉儿,我回来了。”

宁微玉显然是不领他这个情的,策马冲将过来。一刀送进了他的心口。

他滚落下了马,看着自己的血流进雪地里,笑着看向她:“玉儿,你何必来杀我?”

她不来,他也会去的,这天这么冷,马行路不易,她这最讨厌骑马的人,怎么能骑这么远的?更何况,他还没有甩开身后那一大群护卫。她来了,可就活不了了。

“何必?”宁微玉仰头大笑,蹲身下来,红色的衣角落在他沾血的盔甲上:“我这辈子最后一件想做的事,就是送你下黄泉。”

“然后呢?”他勾唇,咳出一大口血来,目光流连地看着她:“要给我殉葬吗?”

宁微玉轻笑,翻手捏出一颗药丸,眼皮半阖。冷声道:“我生不想与你同床,死更不想与你同归。这一剑是你欠我的,但我这一生,你死了也还不清,哪怕是黄泉的路,也没有你来陪我走的份!”

猛地一震,他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她。

“你以为我是来找你拼命的?”她看着他,笑得残忍至极:“怎么可能,我只是怎么也死不了,所以来找你的人送我一程。而你,就好好活着吧,活在对我永生永世的愧疚里,再也别在我面前出现。”

说罢,将那装着不死药的盒子,死死地塞进了他的怀里。

沈羲哑然地看着她的脸,感觉自己要昏过去了,有些不甘心地朝她伸手:“玉儿,我有点冷。你能不能抱抱我?”

宁微玉冷笑,站在原地没动,被后头追上来的他的护卫按在了雪地里。

“别”努力撑着眼皮,他哑声喊:“别伤她”

话没喊完,天地间一片黑暗。

他不想醒,哪怕永生都是黑暗也好,他也不想睁开眼就只剩他一个人。

宁池鱼睁开眼,茫然地坐了起来。

四周一片昏暗,她好像在一处墓室里,隐隐有两盏灯亮着。

摸了摸自己红肿的眼睛,宁池鱼还没回神,就听得旁边有人道:“既然要想起来,那不如就也看看他经历过什么,不然以他的性子,是不会跟你解释的。”

“谁?”池鱼皱眉侧头。

郑嬷嬷举着灯,眼里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嬷嬷?”脑子里有光一闪,无数的画面飞过去,池鱼抱着脑袋呻吟了一声。

“对不起。”郑嬷嬷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眼睛也有点发红:“千错万错,都是嬷嬷的错。”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池鱼没力气问,她想起了好多事情,想起了雪地里染开的鲜红色的花,想起了悲悯王府遗珠火,想起了一身铠甲眉目严肃的沈羲,也想起了红衣白发满眼苍凉的沈故渊。

心口闷得厉害,她竟然想大哭一场。

“嬷嬷”沙哑了嗓子,池鱼抬头看她,哽咽着问:“您为什么要让我想起来?”

郑嬷嬷低头:“先前是主子怕您想起来,怕您想起来之后再也不会原谅他。而如今,您心里半分也没有他的位置,也不打算与他有什么牵扯,那想起来与不想起来,又有什么分别呢?”

喉咙疼得厉害,池鱼怔然地看着她,半晌之后才摇头:“你偏袒沈羲。”

若不是偏袒,怎么会让她躺在这太祖的棺材里想起沈羲经历过的事情。若单单将她的回忆还给她,她的心断然就不会像现在这般痛!

真是痛啊,痛得像在雪地里被人一刀穿心的人是她。

郑嬷嬷叹息:“说不偏袒,你也不信,老身是当真有些心疼那孩子。你若是想不起来,他便会一直在这段回忆里走不出去,痛苦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他不会死,有无穷的寿命,与此同时,也会有无际的痛苦,您当真舍得吗?”

“我为什么舍不得?”池鱼抿唇:“当初不告诉我一声就凌迟我伤害我的是他,今生二话不说将我许给沈知白的也是他,他的痛苦,与我何干?”

说罢,翻出棺材来就往外走。

“池鱼姑娘!”郑嬷嬷喊了一声,她当做没有听见。径直离开了皇陵。

沈知白觉得宁池鱼去爬山一趟,回来好像就有些不一样了,虽然依旧对他很温柔体贴,但那双眼里,好像陡然就多了很多的东西。

“你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回过神来,宁池鱼摇头,笑着道:“没什么大碍,你刚刚说什么?”

沈知白抿唇,犹豫一二才道:“我方才说,既然你我安心在一起过日子了,那不如今晚就圆房吧。”

微微一顿,池鱼移开了目光,捏着袖子僵硬地点头:“好。”

沈知白将她的脸掰了回来,认真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啊。”池鱼眨眨眼:“我看起来像是有事的人吗?”

低笑一声,沈知白摇头:“你从来瞒不过我。”

多年以前她假装已经放下沈羲的样子瞒不过他,多年以后的现在,她假装高兴的样子依旧瞒不过他。

池鱼僵了僵,看着面前这人的神色,想起白若曾经站在院子里对宁微玉说的一句话。

他说:“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累了就回来,我在这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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