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亲王在一旁听得皱眉。呈上那样一份单子,已经算是得罪了朝中半数重臣。再让他一个刚回来的人插手廷尉审判之事,怕是……要被人孤立。
朝廷有朝廷的章法,不是对的事情就一定能得到别人的支持的。曲高和寡,正直的人,反而易早夭。更何况,这么多案子,不可能全部都顺顺利利办下来。

然而,沈故渊仿佛半点也没有考虑这些,开口就一个字:“好。”

众亲王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孝亲王开口想劝,看了看他的神色,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这孩子,虽然接触不多,但似乎跟太祖皇帝一个性子。说一不二,谁劝都没有用。

也不知道是幸事还是不幸。

天色阴暗,没一会儿就飘起了小雨。国库前聚集的众人连忙借着躲雨的由头四散。重臣和四大亲王连着沈故渊沈弃淮一起,去了清和殿详细商议。

出宫门的时候,云烟替沈弃淮撑起了伞,沈弃淮一脚踏进雨幕,又回过头来看了看沈故渊。

“这一回,是本王输了。”他道:“输在哪里,本王自己清楚,皇叔好手段。”

“过奖。”看了看天上的雨,沈故渊嘲弄地勾唇:“不过你不是皇室血脉,这一声皇叔我就不承了。”

真是会逮着人的痛脚踩!沈弃淮沉了脸色,愤恨地扭头想走,却抬眼就迎上个人。

水纹的流仙裙,绣锦鲤的鞋,一面梅花绢伞微微抬起,就露一张温和柔美的脸。

“王爷。”

沈弃淮停了步子,眼里杀意翻涌:“池鱼。”

“王爷怎么了,怎么这样凶?”微微一笑,池鱼踏水而来,行过之处涟漪层层,如凌波仙子,姿态曼妙。

然而,这丝毫没有让沈弃淮息怒,反而是红了眼:“本王那样信任你,你敢背叛本王!”

是她,要不是她,沈故渊不可能知道那些人贪污的事情,更不可能中了五石散还没死,一定是她出卖了他!

“王爷在说什么呢?”抬袖掩唇,池鱼笑得温柔:“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别装蒜!”戾气满身,沈弃淮推开撑伞的云烟就大步朝她冲过去:“你根本不是一心一意要来帮我,你分明是要来害我!”

最后一个字带着雨水洒了池鱼一脸,沈弃淮的手也伸上来,立马要掐住她的脖子。

然而,池鱼早有防备,轻轻往后一跃,灵巧地躲开了他,溅起的雨水带着泥,还了他满脸满身。

看着她这动作,沈弃淮一愣:“你……”

会武?

“鹞子翻身可是基本功啊,有人曾经教我的时候说,练好了,下雨的时候翻,也不会溅起半点雨水。”落地绢伞往肩上一搭,池鱼笑得妩媚,摸了摸沾湿了秀发:“可惜我资质愚钝,总是练不好,不好意思啊王爷。”

心猛地跳了一下,沈弃淮整个人都僵硬在了雨幕里,呆愣地看着她,嘴唇渐渐变得惨白。

鹞子翻身……

“池鱼,这一招常用,叫鹞子翻身,是基本功,你得学好了。”

“呃,弃淮哥哥,这样可以吗?”

“太笨拙了,等你练好了,下雨的时候翻,也不会溅起半点雨水。”

……

这是他曾经对宁池鱼说过的话,面前这个人,怎么会……

难道说?!沈弃淮睁大了眼,喉结上下滚动好几回,捏紧拳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眼前这张温柔乖顺的脸,和当初那张活泼痴情的脸渐渐融在了一起,变成了一个撑伞微笑的人,她轻抚着自己的侧脸,眼波流转地看着他勾唇:“你怎么了啊,弃淮哥哥?”

弃淮哥哥……弃淮哥哥……

心口仿佛被一只手凶狠地掐着,沈弃淮的表情骤然变得扭曲,双眼充血,呼吸都困难起来:“你……”

“怎么了?”两眼无辜地看着他,池鱼眨眼:“您看起来好痛苦哦。”

“宁……宁池鱼!”捂着心口,沈弃淮艰难地吐出了这个名字。

池鱼“咯咯咯”地笑起来,眼神里满是不屑:“又把我当你的池鱼郡主了?”

“难道……不是吗?”沈弃淮血红着眼看着她:“除了你,谁会知道那些话!”

“现在的男人,可真是好骗。”轻蔑地看他一眼,池鱼撑着伞就走到了沈故渊面前,俏皮一笑:“师父,咱们回去吧?”

“好。”沈故渊颔首,走进她的伞下,随她一起前行。

“站住!”沈弃淮低喝:“今日不说清楚,你别想走!”

停下步子,池鱼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王爷纠缠得过分了吧?宁池鱼是您亲手烧死的,她是死是活,您最为清楚。现在抓着我一个外人不放,有什么意思?”

“你撒谎!”沈弃淮嗓子都哑了:“你分明就是宁池鱼!”

“嗤。”白他一眼,池鱼扭头,伸手将旁边的人拉下来些,踮脚就吻了上去。

清冽的雨水混着少女的清香,瞬间盈满了沈故渊的鼻息。他身子一僵,皱眉看着她。

池鱼的眼里有乞求的神色,看着他,仿佛在说:帮我!

沉寂许久的心脏,不知怎么就跳动了一下,沈故渊不耐烦地皱眉,却还是伸手揽住了她的腰,低头加深了这个吻。

眼睛微微睁大,池鱼感觉自己的唇齿被撬开,清冷的梅香充斥进来,瞬间将她脑子里其他的想法全部冲散。

她就是想蹭个唇而已……怎么就……

沈弃淮愣在了原地,雨水已经将他满身湿透。至高无上的悲悯王,头一次看起来有些狼狈。

面前的两个人深吻良久,那张他最近经常梦见的脸,才转过来对他淡淡地道:“喜欢你的宁池鱼,早就已经死了,我是池鱼,是沈故渊的徒弟,王爷切莫再认错了人。”

说罢,挽起沈故渊的手,转身就走。

“你以为这样能刺痛他?”沈故渊看着前头的雨幕,不屑地问了一句。

“不。”池鱼深吸一口气,红了眼眶,咬牙道:“我只是想让自己显得得潇洒些。”

傻子。

侧头看着她满脸的泪,沈故渊轻轻叹息,低声说了一句:“抱歉。”

“您有什么好道歉的。”池鱼抹着泪笑了笑:“您帮了我很多,是我的恩人。”

沈故渊沉默不语,眼里第一次带了点愧疚的神色。

“王爷。”云烟撑着伞上来,有些恼怒地道:“卑职早就说过,这女人心思不纯,果然……”

沈弃淮垂着头,打湿的头发挡住了表情,看不清情绪。

“咱们先回去吧,您得赶紧更衣。”见主子没反应,云烟也不好再说,伸手扶了他一把就想往外走。

然而,手刚一碰到他打湿的衣袖,沈弃淮整个人,突然毫无预兆地半跪在了雨水里。

“王爷!”云烟惊呼。

以手撑地,沈弃淮低笑出声,埋着头道:“她还活着。”

云烟震惊,不太懂自家主子此时的情绪,慌张地道:“卑职的确是看着她被烧死的,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

古怪地笑了几声,沈弃淮压根没理会云烟,慢慢撑地站起身,看向远处雨幕里已经消失不见的身影。

宁池鱼还活着啊,真是……

太好了。

眼神阴暗,沈弃淮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周身的气息都变了。

“王……王爷?”云烟有些愕然地瞪大眼。

这样的主子,他只见过两次,上一次这样,还是他七岁被老王妃冤枉、打了个半死的时候。那时候的主子,眼神也是这样阴暗,之后再行事,就仿佛变了一个人。

宁池鱼对主子,原来这么重要吗?

云烟突然觉得背后发凉,举着伞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池鱼什么都不知道,跟着沈故渊,进了一处清雅非常的府邸。

“这是哪儿?”疑惑地四处打量,池鱼好奇地问:“不回悲悯王府了吗?”

“我一早就跟你说过,那些东西交到我手里,你就回不去悲悯王府了。”沈故渊走在前头,推开了主院的门:“这里是皇上赐的仁善王府,三进三出,七院三十六屋。往后,我们就住在这里。”

池鱼一顿,笑了笑:“也是,您该有自己单独的地方了。”

睨她一眼,沈故渊走过来,伸手戳了戳她的眉心:“想哭就哭,硬挤着一张笑脸真是难看死了。”

“我哭什么?”池鱼茫然地看着他。

“我管你哭什么呢。”沈故渊不耐烦地捏着她的脸:“哭!”

被他一凶,池鱼的眼泪当真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滴滴往下落,扁扁嘴,鼻尖都红了:“你吼我干什么……”

“想哭就哭不行吗?我又不会笑话你。”沈故渊哼声道:“你这十几年本也就够艰难的了,心里的情绪还一直压着不能表达,难不难受?”

“难受。”池鱼哽咽着点头,泪水全落在了他手背上:“可是沈弃淮说,我哭起来很丑。”

斜她一眼,沈故渊坐在了软榻上,任由她趴在自己腿上,难得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丑怎么了?自己痛快就行。”

心里堵着的石头瞬间被粉碎,池鱼趴在他身上,终于是放声大哭。

沈故渊安静地听着,眼神温柔。

窗台上躲雨的鸟儿,不知怎么就“啪叽”掉下去几只。

雨渐渐停了,池鱼也哭够了,长长吐出一口气,肿着眼睛朝沈故渊笑了笑:“谢谢你。”

眼里的嫌弃又重新卷了回来,沈故渊起身就去更衣:“难看死了!你先去洗把脸!”

池鱼一呆,继而好笑地道:“你说过你不会笑话我的!”

“我可没说我瞎了。”屏风后的人一边更衣一边道:“你哭起来真的很丑!”

这个人!池鱼又好气又好笑:“不是你说的我痛快就行吗?”

“你是痛快了,但丑到我了。”沈故渊嫌弃地从屏风后头伸出个脑袋,皱眉道:“赶紧去收拾,等会还要和府里的下人见个面,你这样子,人家定然以为见了鬼了。”

抹了把鼻涕,池鱼站起来,磨牙道:“你给我等着!”

沈故渊哼笑,穿好衣裳,看了看换下来的袍子上那一大片的泪痕。

这丫头,心里的怨气还真是不少,怪不得红线都没地方牵。

新修葺好的王府里下人极多,但晚膳时分,沈故渊放进院子里的就三个人。

“这是负责掌勺的郝厨子,这是负责主院起居的郑嬷嬷,这是修理主院花草的小厮苏铭。”沈故渊一本正经地介绍了一下,然后看着她道:“都是可以信任的人。”

哈?池鱼有点意外,这才刚刚住进来,他怎么好像跟这三个人很熟似的?

心里疑惑,她还是礼貌地朝这三人颔首致意。

胖胖的厨子,和善的嬷嬷,一脸天真的小厮,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之处,行了礼就下去了。

池鱼疑惑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努嘴问身边这人:“你招来的人?”

“内院的人,自然要我亲自挑选。”沈故渊抿了口茶,淡淡地道:“从今日起,这里就是你的家,只要回到这个院子,你什么都不用想。”

心口微微一热,池鱼有些感动,正想说点什么,就听得他接着道:“反正你就算想也想不出什么花来。”

池鱼:“……”

有这样一个师父,到底是该生气,还是该高兴呢?

秋日会引发的轩然大波第二天就波及到了仁善王府,池鱼睡得正香,冷不防就被一声怒喝吓醒。

“你以为那是什么轻松的事情吗?!”

沈知白恼怒地朝沈故渊吼:“昨晚京城多少官邸的灯彻夜未熄?今早参你的奏折更是把大太监的脖子都压歪了,你还当什么都没发生?”

挖了挖耳朵,沈故渊不耐烦地看着他:“那又怎么样?我该搬的银子,一两也不会少。”

“名头呢?凡事都讲个名正言顺!”沈知白皱眉:“你以为你搬一大堆银子去国库,他们就会让你放进去?银子从哪儿来的,你不得解释?”

“我凭什么要解释?”沈故渊翻了个白眼:“一千万两银子堆在国库门口,三天无人认领,那就缴纳入库,有什么问题吗?”

揉了揉眼睛,池鱼披上衣裳下了床,打开门看了一眼。

沈知白梗着脖子正要再吼,乍一见她,眉目立马就温和了下来,有些尴尬地问:“我吵醒你了?”

沈故渊回头,就见池鱼一脸傻笑地道:“没有……”

“这么大嗓门都没吵醒,你是猪吗?”嫌弃地看她一眼,沈故渊道:“正好,我懒得跟他说了,你来说。”

言罢,转身就回了屋。

池鱼干笑两声,抱歉地对沈知白道:“我家师父一直这样,小侯爷别往心里去。”

“我也习惯了。”沈知白无奈地道:“倒是你一个姑娘家,天天被他这么吼……”

担心她?池鱼很是感激地看他一眼,跨出门去招呼:“您先去花厅坐着,我让人泡茶。”

“好。”沈知白抬步欲走,又停下来看着她,眼里含了些笑意:“你先去洗漱吧,我坐会儿。”

刚起床,还没洗漱顶着一头乱发就出来了。意识到这个问题,池鱼脸一红,连忙跳回屋子关上了门。

瞧着她这乱七八糟的样子,屋子里的沈故渊嫌弃地撇撇嘴:“你这样的人,能有好姻缘才真是见了鬼了。”

“什么姻缘不姻缘的?”池鱼皱眉:“小侯爷人很好,你能不能别总扯姻缘。”

“女人觉得男人好,不扯姻缘,难不成扯兄妹?”白她一眼,沈故渊道:“你可洗把脸清醒清醒吧。”

愤恨地把水倒进脸盆,池鱼一边搓脸一边道:“男女之间,又不止姻缘这一种关系,是师父您看得太简单。”

“得了吧。”沈故渊道:“你和他之间只会是姻缘这一种关系,别的都没有。”

“您还会算命那?”池鱼坐下来,一边梳妆一边翻白眼:“那可先给您自己算算吧,封王的圣旨都拿到了,不久就得被那几位亲王逼婚了。”

逼婚?沈故渊嗤笑。

从来只有他插手别人的姻缘,这天底下,还没有人能插手他的姻缘的人。

收拾妥当,池鱼抬脚就要继续出去,然而步子还没迈开,就被人扯了回来。

“这样就够了?”沈故渊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还是个女儿家吗?”

咋的了?池鱼不解地照了照镜子,简单大方的发髻,清雅的首饰,眉毛也用螺黛画过了,不是很好吗?

“坐好!”不耐烦地伸手,沈故渊拿过了她手里的螺黛,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眉毛重新画过。

池鱼的眉毛长得挺好看,就是不常修饰,显得杂乱。沈故渊伸手就将她长杂了的几根眉毛拔掉,唇上也重新涂了胭脂。

“起码这样才有个人样吧?”

池鱼看傻了,都忘记觉得疼,有点呆愣地看着他的脸道:“师父,你一个男人,怎么会对女人的妆容这么了如指掌的?”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了?”不屑地看她一眼,沈故渊道:“为师见过的美人,比你吃过的饭都多,听我的就没错。”

美人?池鱼一顿,意外地睁大眼,感觉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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