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一家三口未等吃饭,便起座告辞了,兴儿补了礼,她们走得匆忙,只留下尴尬的鸳鸯。
鸳鸯倒是有些好笑:“你是个老好人!”

她的心肠不冷,倒是旁人太冷了,还记得红楼鸳鸯誓死不从贾赦邢夫人的场面吗?好姐妹们,平儿说琏二爷好,袭人说宝二爷好,那个绝境,没有人帮她,包括亲哥哥、亲嫂子也一味怂恿,有的,是人情的冷漠,大观园里,那明哲保身的虚伪!

“不!我从来不是好人!金姑娘过奖了!太过奖了!我贪财!我好色!我不是一个低眉顺眼的好奴才!也不是忠心耿耿的下人!她们若是不来,我也不会说。”兴儿不以为然的道。

因为接下来的一年里,荣国府有一件大事,便是金钏跳井,这件事,宝玉是要当头等责任的,他调戏金钏,王夫人一句“好好的爷们,都让你教坏了”!这顶大帽子扣下来,逼得金钏自杀!

王夫人怎会是表里如一的老佛爷?

她看不到彩霞彩云和贾环的关系?她真看不到东西短了?不,后来她爆发了,彩霞丢了出去,被凤姐霸道安排亲事,老王只是在忍。

所谓的偶然,都是很多必然聚集起来的。

至于金钏要听不听,不是他能掌控的了。

鸳鸯低头沉吟,动了动座位,水绿长裙跟着摆动,流苏般的头发齐眉覆盖在额头上,指了指身旁的包袱:“你帮过我们金家两次,我那哥哥平日也很忙,府里多少买办的事,所以一直没还过大礼,我看着不像话,嗯……”

“没,没那个必要了,谁都有难处,前儿不是送过了吗……”兴儿摆摆手。

“你听我说,我也不怕伤了你的面子。前儿我过来串门,拉着你家的两个姑娘促膝长谈,香菱倒是任劳任怨的,给她一个枕头,她就睡,这是她性子如此。晴雯却是块暴炭,荤素不忌,什么话都说出来了。便是你两袖清风,不买别的人了,三个人也要养活不是?比不得府里,丫头就像副小姐,对着婆子媳妇任意吆喝,活儿也轻,便是吃的,也要叫厨房变着花样的玩着来!”

“可如今你也要做官了,那是多大的仪仗,轿夫,门子,锣伞手,多少人指望着你吃饭,典制是这样,你也总不能辞了吧?不像赖嬷嬷家,她家是积攒了几辈子了!不缺钱。而你呢,前后分管会芳园、大观园,宁愿分散了,也不捞一把。所以我是好心送些盘缠。”

“如果论到姨太太那儿了,仗着薛大爷,那你就当我没说过,也当我们没认识过,你飞黄腾达,平步青云了,我不过是一个小丫头片子。”

“你说得严重了,我收着就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兴儿拿住了包袱,便知存货不少,感慨万千:“金姑娘你是何许人也,老太太、老祖宗身边的第一红人,老太太离了你,是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琏二爷见了你,也要屈身叫一声姐姐。我虽有了今天,却不能让她们过得好一点,这是我的不是,此次东行,我尽力而为罢了,又怎能和公府门第媲美!”

鸳鸯听得怔了怔,她觉得她看懂一点这个人了。

有些人呢,拼命的对别人好,希望周围一切都好,那是因为他曾经不好,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什么样的人,他前世今生缺失了什么,便不希望人人都那样。

按心理学角度说:这是用强烈的攻击性掩饰心理创伤,是妄想性精神分裂和反社会性人格异常的早期症状。

很多人都有点轻微的心理变态,不足为奇。

鸳鸯自然想得不是那么专业,但大致如此,她起身道:“你也说了,老太太是离不开我的,我就是回哥哥家,也不能待长了,不然那边的事,琥珀几人忙不过来。”

“嗯,姑娘等等,这是我往常给丫头们的胭脂水粉,保证干净,都是早晨采集的花儿,捣碎、过滤、研磨、晒干,不比你买的差。还有,我为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为了讨好你,和你上面的人。”兴儿郑重其事的道。

鸳鸯重新坐下,涂着丹寇的修长手指按住了瓶子,嚯的一声:“你说你是不是用这个,骗了多少姑娘,寻常男人拿它做什么。”

然后她便沉默了,因为她的目光注视到他也注视着她,并且一只刚硬而且显得生涩、伤痕累累的手,搭在了她修长的手指上面,很冰,很凉,很冷,像是,腊月的过堂风。

鸳鸯的手指颤抖了一下,往回抽,兴儿咽了口唾沫:“我错过了很多东西,所以不想再错过自己认为以后会变成过错的东西。”

他的话只有他自己听得懂。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听着他拗口的话,鸳鸯自己的话也拗口,心里乱想,怎么语无伦次了呢,是不想跟他继续的意思?还是自己抽手不是拒绝的意思?哎呀呀,到底几个意思?

兴儿却默不作声,直接抱住了这个削肩膀、水蛇腰的大姑娘,摸在她柔滑的青缎掐牙背心上,那乌黑的头发触得鼻端痒痒,脸上有一股冰凉,是她的耳坠贴到了。

鸳鸯刹那间张了张嘴,半新不旧的藕合色绫袄袖子里,伸出了两只手,按在他肩膀上,鸭蛋脸上有自己说不出的意味,两边腮上,有两团晕红,也不知是胭脂水粉,还是什么。

突然外边传来晴雯的谈笑声,鸳鸯一惊离怀,解下了腰带挂的一个香囊,急匆匆的:“兴儿,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你保重!”

她一口气冲出了屋子,提着水绿长裙跑过了穿堂,仰着前身扶在陈旧的柱子上,另一手摸着自己的胸口,不知道该是喜欢还是难过,还是担忧,还是惧怕,尤其是看到晴雯香菱回来进去了。

她是个保守的人,她不赞同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司棋和她表弟潘又安乱搞,但她可怜他们,为他们保密。

作为家生女儿,从小到大,父母哥嫂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特别是到了她。她能感觉到兴儿心里的缺失,可为什么自己会心疼呢?

“你确定要跟我去吗?”兴儿问香菱。

“嗯。”香菱就一句话,很乖巧。

“晴雯是不是闹脾气了,我去看看。”兴儿点了点头,到里间:“都安排好了,又要叫我的姑娘独守空房了,我也怕你跟我去那边受累,放心,我会回来的。”

晴雯坐在床上:“能活着回来就好了,我人懒,让香菱姐姐照顾你去吧,被子、棉袄、香囊、荷包……都收拾好了!”

想想晴雯加了一句:“噢,鸳鸯三番五次过来,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走了啊!”

晴雯撇了撇嘴,才不说话了。

下午的十里长亭,淅淅沥沥几点贵如油的春雨,兴儿一杯酒饮尽:“宝二爷,冯公子,意想不到二位会来给周某人送行!我这个奴才,能走到哪,尽人事而听天命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请回吧!”

“保重!”贾宝玉和冯紫英异口同声,看着仪仗队渐行渐远,骑着铁青大走螺的薛蟠,贾芸、倪二、来旺等一大堆人,终于被山腰挡住了视线。

就像那杯淡酒,宝玉和兴儿始终只是精神上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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