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儿从倒座抱厦出来的时候,并没有立刻打道回宁国府,隆儿鬼鬼祟祟的拉了他到东大院一处假山背后,这东大院虽是荣国府的花园,但东面却是下人的住处,因此下人们从这儿来往,原不碍事。
隆儿叽叽咕咕一路说了一段,兴儿听了默默无语,到了那个地方,昭儿正在原地打转,焦灼不安,兴儿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你们该班的时候溜了,待会和你们一起的人说你们偷懒,又要有难听的话了。”

“兴儿,我……”昭儿满面愧疚,两只手不停摸索着红汗巾子。

“好了,兴儿你别打岔,昭儿你就说出实情来吧,别以为我不知道,就算我在二门待着,琏奶奶院子里,粗使丫头,浆洗婆子,多少人进进出出,便是一件小事,也能吹到大太太的黑油大门里边,更何况我本身就在二门呢,你怎么对琏奶奶说的?不吐出来,从今以后别叫我认你。”隆儿质问道。

“隆儿,昭儿,对不起,我真的受不了这种苦,我那老子娘一到冬天,腿脚就不好,她也在后院里上门呢。离了府上,我吃哪的?喝哪的?主子们待我恩重如山,我岂有不尽心服侍之理。原是咱们小时候好,被分到琏二爷手下,同吃同睡,同行同坐,但我不想步兴儿的后尘……”昭儿说着有点无地自容的感觉。

“黑了心的王八羔子!丁是丁卯是卯,主子给了咱们恩情,咱们尽心服侍,这当然没错!可这事儿扯不到这上面来,你明明知道兴儿老子是无辜的,你就算再忠心,就不会撒谎儿?为什么要说出兴儿来?当初别人合伙起来欺负咱们,谁替你出头的?你堵的输光了屁股,去扒那桶里喂狗的剩饭剩菜,谁周济你的?有了赏钱,谁给你拿大头?你就是念着主子,也不能忘了兄弟!我打死你这黑了心的杂种!”隆儿唾沫横飞,扯起了昭儿的衣领子。

“话说得好听,你不知道琏奶奶有一万个心眼子,什么事逃脱得了她的算计?我要是说了谎,日后重新算账,不说我没了活路,我老子娘怎么办?求求你们,放过我吧!吃人家的冷饭!受人家的磨难!我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在主子身边,给跟主子作对的人通风报信,日日提心吊胆,夜夜杯弓蛇影,若是在小蓉大奶奶那边还好些,她原是个好人,可琏奶奶什么人?你们哪里知道我的苦?这义气也讲过头了!”昭儿垂头丧气,却一步也不退让。

隆儿听了大怒,挥拳就要打,兴儿忙拉住了:“自家兄弟,话说开了就行了,何必动手动脚。”

“谁和他是自家兄弟!”隆儿愤怒道。

“先听我说。”兴儿脸色一板,隆儿才冷哼一声放下了昭儿。

兴儿道:“咱们三个还是半大孩子的时候,非常要好,那时旺儿大些,他领着我们,柱儿的老子娘是二小姐的奶妈,他仗着这个,没少欺负咱们,庆儿又是旺儿的人。所以我们联合起来,倒也过得下去。谁要是没钱了,一个铜版一碗面咱们也要平分,一条裤子也可以换着穿,我不知道兄弟情义该是怎样,我只知道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于是闲了一起拿弹弓打鸟儿,还打旺儿的屁股,大家笑了一阵满巷道乱跑,旺儿还不知道,一次老爷到园子下棋,还骂我们捣蛋。一起看《二十四孝图》,我说那郭巨埋儿也太残忍了,将来老子饿了,我们也是不是要埋了自己。隆儿和我说,我们绝对不会,昭儿你说,那样倒是别无选择的。”

“谁知咱们人大了,心也变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各自有各自的生活。谁也有自己的难处,我虽有些卑微的见识,却也不是个有出息的人,也许是咱们理念不同,有些事情我能忍,但有些事情我无法容忍。昭儿,是我带累了你,我也不怪你,人各有志。便是你不说出实情,琏奶奶迟早也会知道的。隆儿也不必责怪他,这是他的聪明之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怪不得他。只是,昭儿要与我划清界限,咱们日后也不便相见了,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往昔的事情,都当做不复存在罢了。”

“别说了……你们斗不过她的……”昭儿流出了眼泪,三人一时相顾无言。

“好啊你们,背着我溜了,让我一个人坐班,看我说给了奶奶……”庆儿鬼头鬼脑地从树后面探出头来,话还没说完,突然见得昭儿无精打采,隆儿怒目而视,至于兴儿,则是表情淡淡的。

兴儿那种漠然,使得庆儿悻悻闭了嘴巴,倒是对隆儿视而不见了,因兴儿现在一直往上钻,做了东府管事之职,时常领人做事,自然有一副派头,让他有不可逾越之感。更兼也让琏奶奶吃了个小亏,自己又心里有愧,是以庆儿有些怕他,看见就想跑。

“那下面还有个池塘,他们三个人,我一时讨不了好处去,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日后告了他们才是正理……”庆儿刚要逃跑,却发现自己被人提起来了。

兴儿淡淡注视着他:“庆儿,我也知道,你也好不到哪去,你哥哥嫂子是东府做纸糊工匠的,刚好在我的手下办事。我不为难你,大家都有难处,就像入画姐姐在这边,她也有亲人在那边。只是有一件事,我爹临死之前你过来,到底是你自作主张,还是琏奶奶支使你的?”

庆儿一哆嗦:“好兄弟,不都跟你说了么,我只是个中间人,原是平姑娘好心,叫我买几两人参送去,我去问琏奶奶要银子,琏奶奶说不必费事,柜子里有些拿去就行了。那东西我看了不知留了多少年了,都变成粉末了……”

“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一介下人,值得她陷害么……”兴儿加大了手劲捏在庆儿的脖子上。

他那手劲因日日习武,颇为力大,庆儿连忙告饶:“没错,你要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下人,不值得她那么做,可是人人都推你做老大。琏奶奶当了家,权柄日重,对琏二爷步步紧逼,你是琏二爷第一个得用的,你不向着她,她自然要害你,别忘了!我们府里的规矩,爷们成亲之前有几个丫头放在房里,那几个丫头也是奴才,和你一样,你忘了琏奶奶怎么对她们的,她害得了她们,自然也害得了你!”

“那是人参还是毒药?”兴儿手掌放松了,喃喃自语。

庆儿气喘吁吁,不由自主退了几步:“我又不是开药铺的,哪里知道。”

“我明白了,你们都走吧,从此以后,大家各不相干。”兴儿低下头,一步步艰难地走着,心想:既然是琏奶奶原本打算好了治我,既然连累了昭儿,再不可连累了隆儿了。

“你去哪里?你连我也不认了吗?”隆儿义愤填膺地嘶吼。

“哐啷!”兴儿拿起一个他们出来带着喝酒的杯子摔碎了,指着碎片:“如果这一地的碎片渣子说它原谅我,我就原谅琏奶奶,也原谅庆儿,覆水难收,破镜难圆,你们欠我一条人命。该怎么做,那是我的事情,与你们有什么相干!”

“你要是怕连累了我,从此以后咱们不说一句话!”隆儿揩着眼泪。

“不说就不说!大家甩开手!”兴儿深深吸了口气,把心一狠,往回走去:既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就让我做那个狠心人吧。

“兴儿!你这个王八蛋!不得好死的杂种!违背了咱们的诺言,短命的!挺尸的!你要舌头上长了疔烂了,活该下地狱……下作的黄子……啊哈哈……”隆儿倒地大哭,昭儿默默拣起了碎片,庆儿嘴唇嗫嚅,什么话也说不来。

夜风吹动了青青河边草,草在欢呼,当所有的东西对它视而不见的时候,它笑了,它在风中不停地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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