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突然开了,干瞪着眼的两个人同时微措,又随即紧迫雀跃地盯着要走出来的那个人,最先见到的是一身玄黑衣袍,紧接着就是燕王的冷眉冷眼。
萧飒和简照笙都不约而同呼出了一口气。

失望。

萧飒不禁瞥他一眼,微微冷哼。

简照笙掸了掸衣袖,仿佛碰到毒蝎子了,避之不及地往后退了几步。

又见燕王走了过来,觉得无话可说,便微垂眼睑。

反倒是萧飒,朝着楚辜遥遥拱手,一身一品麒麟官服耀耀生光,衬得他这张脸更为英俊周正,但唇角勾起的笑却十分戏谑浪荡,当下高声喊道:“燕王殿下安好。”

楚辜走到他面前稍做停留,淡淡地喊了声:“萧大司马。”这算是寒暄过了,又立马抬脚离开,冷冷地走过去了。

萧飒依旧勾着笑,显然习以为常。

简照笙不免微嗤道:“狗腿子。”

萧飒转过脸来皮笑肉不笑,直接回敬他:“伪君子。”

殿门口又走出了人。

一群云云团团的宫人里夹杂了两个华服少年。

一个是萧玥,另一个则是简锦了。

萧玥一看到萧飒立在殿门口,脸色一僵,不得不喊道:“大哥。”

萧飒看到他,余光扫向一脸焦急的简照笙,冷冷勾笑。

笑得无声,却又十分嘲讽得意。

简照笙此时无心顾他,急在宫人堆里张望,一看到最后头跟着个身材纤瘦的少年,果然是简锦,就急忙上前追问道:“皇上怎么说?要没有责罚你?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连串问题抛了过来,简锦微笑道:“大哥你放心,我没事。”

不远处有宫人吩咐道:“这张长凳就摆在这里,再往旁边挪一点,就是这里。鞭条上又是灰尘,怎么办事的?”

这显然是要杖责什么人。

简照笙一颗心泡在了苦海里,可怜又疼惜地看向简锦,嘴唇哆嗦着:“这还叫没事,你都快没命了,还跟我说没事,你怎么,怎么……”

他又急又气又惊又可怜她。

简锦却先是一脸困惑地看着他,渐渐就明白过来了,笑着道:“大哥,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这时候有道人影踱了过来,冷冷啧了几声:“死在临头还不知罪,真是愚蠢。”

“萧大司马怕是说错人了吧,”简锦转过脸看他,语调慢慢的,“要被罚的不是我,是萧玥。”

萧飒脸色瞬变,呵斥道:“荒唐!”

简锦淡淡笑着:“荒不荒唐,你去问问皇上就知道了,在场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事已至此,萧飒无话可说,转而冷眼扫向萧玥。

萧玥自知理亏,赶紧低头避开。

“萧大司马还要去问吗?”简锦在一旁笑脸浅浅,添油加醋。

萧飒骤然转回视线盯向她,双唇紧抿,眼神阴冷。

周遭宫人团团,都感受到了一股森森的凉意从脚底蹿上了心尖,一时间大气都不敢喘,只垂头盯着脚尖。

小福贵赶紧上前来劝架,萧飒冷冷扫他一眼,他又忙不迭折回去了。

这时简照笙插身而进,直接迎上萧飒的目光。

两人四目相对间火光激烈碰撞,尽是硝烟火药味,他微笑道:“萧大司马还有事?”

“有事,当然有事。”

细听他这话,有丝咬牙切齿的憎恨在里头,但他脸上却倏地收起森冷,转而露出一抹幽幽的笑容。

小福贵提着心,上前苦劝道:“萧大司马,皇上有命,谁都不准来求情。”

萧飒一转眼,冷冷地看着他:“谁说我要去求情了?”

小福贵抖了抖,立马垂头,心想那他这架势,是要去做什么?

简锦和简照笙站在一旁,姿态淡定,又好奇地看着他。

萧飒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口,脸色却是渐渐缓和过来,不但没有之前外漏的阴狠,反而慢悠悠道:“还请福公公禀报一声,江淮贪案这事又有了新进展。”

看着萧飒进殿的背影,简锦抿唇一笑。

简照笙冷冷看着她。

简锦立马敛起笑容,眨眨眼装无辜道:“我知道错了,大哥,等回去了你要怎么罚我,我都不说一个不字。”

“赶紧回府。”简照笙拂袖道。

“是是是。”

简锦立马跟上去。

殿前响着一下下的挥鞭声,疾风刺骨。

宫人手持长鞭正鞭笞着长凳上的男人。

单衣,寡淡的神色,俊冷的眉眼,他抿唇阖眼,却是不发出一个字,看着好像不痛的样子,可是他的背上全是交错鞭痕。

残破的亵衣将肌肤上的可怖血痕暴露在了大太阳底下。

这一身的伤,看着就触目惊心。

简锦加快脚步,赶紧地从他们面前溜过去。

却不知,躺在长凳上的男人倏地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远去的简锦背影。

漆黑无波的一双眼睛直把挥鞭的宫人吓得一个哆嗦,鞭尾一歪,狠狠摔上另外一个宫人的脸上。

顿时惨叫声起。

简锦已经走下汉白玉台阶,听到这声猛地回头。

大太阳底下,男人一眼不眨地看着她。

准确来说应该是盯。他木然无波地盯着她,双眸幽深如潭。

想起刚才金銮殿中那千钧一发的场景,简锦仍有些后怕,赶紧回神急急追上大哥。

……

回去的路上,简照笙一直闭着眼睛,两手搁在膝上紧紧握着,似乎在平息巨大的怒火。

简锦看得清楚,所以格外小心翼翼,连呼吸声都放缓了一倍。

到了甄侯府,两人下了马车,丫鬟奴仆们忙迎上来,简照笙直接吩咐道:“李管家,去拿藤条。”

拿鞭条来做什么?

又要拿到哪里去?

丫鬟仆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眼神里察觉到了丝丝冷意。

一时间,原本热闹的气氛变得死气沉沉。

“孽障!还不快跟过来!”简照笙猛地停下脚步,冷冷喊道。

简锦抿了抿唇,随即跟了上去。

这一跟,就跟到了祠堂。

老简家的祠堂,屋子宽敞,光线亮堂,正中央摆放着一列列牌位,那都是归了西天却被供养了几十年的老祖宗。

简照笙在牌位前站定,负手而立,又突然道:“跪下!”

简锦依言跪了下来。

堂内气氛静寂。

她难熬这份死寂,忍不住抬起头道:“大哥,今日这件事不是外面传的那样,你听我解释成吗?”

简照笙冷冷的看着她,这时堂外传来渐响的脚步声,李管家捧着藤条进来了。

他伸手接过,二话不说立马朝简锦抽了下来。

简锦下意识要躲,可是触及他眼中的怒意,猛地抿住双唇,硬生生地受下了这一棍。

刺啦啦的一声,风声在耳边疾呼,简锦感觉到后背破了一个大口子,有丝丝凉意混杂着疼痛泛进了骨血之中。

渐渐,这抹疼痛越来越强烈。

简锦愈发抿紧双唇,没有说一句求饶的话。

简照笙持鞭到老祖宗的牌位前。

他伸手指着他们的牌位,红着眼圈,铁青着脸,对着简锦一字字道:“这是简家的先人,是咱们的老祖宗,就在这里睁着眼睛看咱们这些后辈,你!你是怎么做的!”

简锦默然垂头,不争一个字。

也许这时候,沉默才是最恰当的态度。

简照笙却以为她无话可说,就装可怜想逃过这劫,气得直接朝着她的后背狠狠抽下一棍。

这一棍分明带着仇人的杀气。

这一棍裹挟了恨铁不成钢的怒意。

这一棍是把兄弟情分抛在了九霄云外。

简锦顿时痛得肺腑震荡,心神晃乱,狠狠抽了一声气,接着上半身一下子栽了下去。

“你起来!”简照笙踢了她一脚。

简锦却是疼得在地上微微抽搐,双唇渐渐抿了起来。

简照笙看得眼角赤红,狠狠抵住发抖的牙齿,怒声喊道:“起来!”

听得这一声,躲在外头偷看的丫鬟奴仆直接浑身抖了一抖。

他们看了眼彼此,都是满脸惊惧。

大爷可是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气。

除了……

除了老爷刚刚去世那会儿。

众人想得胆战心惊,不安地趴在门口往里头张望。

却见二爷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后背的血渐渐渗透衣衫,流得那叫一个血腥啊。

直看得他们皮肉发毛。

莫不是……莫不是二爷被打死了……

众人哄的一下子散开,赶紧去搬救兵过来了。

堂内一片死寂。

简照笙咬牙切齿喊道:“简锦!你给我起来!”

想以前多少回,他犯了错,他就揪着他的耳朵到这里,结果祠堂的门还没有跨进去一步,心却先软了。

这回他决不再心慈手软。

他捏着传承百年的家棍,头端抵着她的脑袋,一字字喊出:“你起来!”

简锦挣扎着,吃力地直起了上半身。

她双膝全跪在地上,朝着简照笙,朝着简家的列祖列宗,朝着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闭了闭眼,仍是坚定心中意念,轻声道:“大哥,这回我没有错。”

简照笙以为她会说,大哥我错了。

大哥我错了。

她以前闯完祸后,没少说这话,他也次次信了,可是呢,次次寒了他的心。

简照笙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时,脑中一片清明冷静:“你是认真的?”

简锦定定道:“是。”

简照笙气极反笑:“好好好!”

他由得她造反!

简照笙缓缓捏住棍身,朝着她的后背扬了起来。

刀起刀落,一下子了结。

刽子手砍头也不过这速度。

而他这一棍子下去,是铁了心要断她脊骨,毁她这晕晕醉醉过着的日子。

简锦紧闭上眼,却是迟迟没有等来那痛彻心扉的感觉。

一片寂静声中,简照笙再问她一次:“你认不认错。”

简锦咬紧牙关:“不认。”

周围静如死寂,仿佛跌进了冰窟里。

她不知道简照笙脸上是什么表情,或许怒急攻心,或许双眼赤红,可是不管哪种情况,她都不会认错,因为她没有错。

既然没有错,她无需向谁认错。

蓦地,耳边响起了一声棍落地的声响。

动静太突然太清晰,简锦猛地睁开眼睛。

整个祠堂静悄悄的,简照笙站在她面前,手松开了,家棍也就掉在了地上,而他站在逆光处垂睑看她,悄然无声,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没有解释为何临了松手,也没有说明白为何要心软,他就这样放手了。

简锦鼻子一酸,却是泪如雨下难掩哽咽:“大哥。”

简照笙无力地摆摆手,整个人看上去苍老了好几岁,声音淡淡的,却透着股决绝:“往后你喜欢做什么事就去做吧,闯了祸就闯了,大哥什么都不管了。”

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大哥往后也只会拿她当做外人看待。

简锦喃喃道:“大哥。”

简照笙听到这一声没有什么表情,弯腰捡起地上的家棍,又缓缓挺直了身,抬脚朝祠堂外走,走得没有半点犹豫。

简锦晃着身子,跌跌撞撞起身去追。

哪知道祠堂门口冲进来一抹人影,正与简照笙撞个正着。

简流珠哎呦了声脑袋发晕,等回过神来看到扶住她的是简照笙,急声道:“大哥!这事纯属是林琮那厮陷害二哥的!二哥什么错也没有,您千万别罚他!要怪就怪燕王!”

这话信息量有些大,简照笙一时半会没明白过来。

林琮跟简锦有什么牵扯?

林琮为什么要陷害二弟?

而且为什么要怪燕王?

一连串的问题纠成一团团迷雾,扑面罩得他思绪烦乱,一时半会儿没个思路,简照笙揪着眉头道:“你把话说清楚了。”

简流珠正要张嘴说个明白,冷不防祠堂里响起了倒地的声音。

循声一看,竟是简锦倒地不醒。

……

简锦重新回到了金銮殿的场景。

当时燕王说要问她几句话,简锦一颗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里。

她跑八百米都没有这么紧张过,就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像豆子一样纷纷倒腾出来。

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为什么要陷害本王?”

简锦一怔。

楚辜接着问道:“本王根本没有害死了你的奴仆,是他惊吓过度才晕死了过去,你为什么要把这份罪责诬赖到本王头上?”

“这诬赖陷害的罪名,恕我不能认。”简锦抿了抿嘴唇,“当时是您的侍卫将我拦了下来,我挨不到他身上,又远远地看见他倒在了地上,就以为他出了什么事。”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透着抹嘲讽,说道:草木都有情,更何况是人,我为了一个愿意舍命保我姓名的奴才大哭,难道不行么?”

楚辜道:“本王没说不行。”眼神扫过站在一旁的林琮,“本王还有一个疑问,当时京兆尹林大人为何会在现场?”

简锦有些无辜道:“这事应该问林大人才对,我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王爷问我也是无济于事。”

“是么?”楚辜淡淡的反问了一句。

简锦蹙起眉,冷冷地看着他。

果然,他说道:“前几日你往林府送去的信上写着,三日后盛福楼对面的茶馆相见,又巧的是,三日后就是你与本王约定的日期,就在盛福楼里。”

他像是故意停顿了下,殿内气氛寂静,他目光渐渐幽冷。

“你要不是故意的,怎么会把地点安排得如此相近?你要不是故意的,林琮又怎么会第一时间看到街上死了人就蹦了出来?只怕你是想让他给你做个证据,好来指控本王。”

简锦说道:“王爷这顶帽子扣下来小心把人压死。”

她道:“京城有这么多酒楼,我哪里知道林琮大人正巧会在盛酒楼的对面,况且我从来没有往林府送信,我要是想让他做个见证,还不如直接把他带到您面前省事。”

“本王看你却是没这个胆子。”楚辜微嗤道。

简锦说道:“王爷不妨可以试试。”

楚辜似乎看她没有松口的迹象,眼神一下子冷了起来,厉声道:“依本王看,今日这事分明是你精心安排!”

他这一口咬定的样子实在可恶,简锦气极反笑:“王爷实在高看了我,我一介粗鄙蠢钝之人,怎么会猜到王爷会亲自送上请帖,猜到王爷竟然逼我从四楼跳下去,猜到王爷会把我的一个奴才吓死了,又怎么会猜到这事竟然会闹得满城风云,又把皇上惊动了。”

楚辜目光如炬,字字如在牙齿上咬过般,说得那叫一个认真较劲:“你又怎么会是猜呢,你根本早已安排好!”

他道:“本王的确是送了请帖过来,但是后来这份请帖被你弄脏了,这时间和地点最后也是由你定的。”

他道:,“本王也没有本事能把人活活吓死,倒是当时你哭得撕心裂肺,以为丧母失父了,让整条街的百姓都听信了你的话,流言才传得满城都是,才闹到如今这境地。”

简锦道:“你血口喷人。”

“分明是你满嘴谎话。”楚辜继续道,“本王又何曾逼你跳楼,是把刀子架在你脖子上了,还是拿什么威胁你了,你倒是说出来,如今皇上就在面前,你正好诉诉苦!”

说到这件事,简锦心有避讳,怒目而视。

楚辜冷冷一笑,进而相比道:“这一步步分明是你在精心操控,把人为有心的事生生编造承偶然无意!”

说着俨然怒极,冷喝一声道,“简锦你好大的胆子,到底居心何为!”

简锦却是临危不惧,愈发坦然冷静道:“我嘴皮子没有王爷这般溜,能把死物说成活物,把白马指成黑马,王爷问我居心何在,我还想问问王爷,空口无凭,倒是有没有证据?”

楚辜微微勾起唇角:“要证据是吗?”

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简锦心里一个激灵,顿觉不好,果真下一瞬,他说道:“要证据简单,但在这之前,本王先要确定一件事情。”

简锦抿紧嘴唇,冷冷地看着他。

楚辜却慢慢朝她走近,犹如恶魔逼来,一步步都踏得血淋淋的,低声道:“你花了这么大的心血,不就是想把这事闹到皇上跟前,想要皇上治本王的罪,想要敲打本王不要打你的主意,也就是不想知道你的秘密。”

简锦脸色渐渐发白,忍不住后退。

“你别过来!”

她伸手指着他,宽袖曳破了殿内的寂静,他却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继而紧扣胳膊,将她整个人都扯到了怀里。

嘶啦的一声。

楚辜直接撕开她胸前的衣服,把白花花的裹胸暴露无疑。

殿上众人纷纷发出高低不一的抽气声。

宫人宦官捂嘴低呼。

萧玥则是惊讶地瞪直了眼睛。

皇上脸色比之前还要铁青。

简锦渐渐睁大了眼睛,不敢了,不敢再看这些人的反应。

楚辜漆黑的眼睛里全是刺骨的冰渣子,按着她直接压了过来,一字字道:“因为你不想让本王发现,你就是彻头彻尾的女儿身。”

简锦再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啊!”

简锦大叫一声,睁开了眼。

额角的细汗淌了下来,落到眼睛里,一片酸涩。

周围一片漆黑,她怔怔地想,原来都是一场梦。

一场噩梦而已。

简锦仍是心有余悸,不敢再闭上眼,怕重新回到梦中,再一次在那金銮殿中被狠狠逼问,落得满身狼狈不堪。

可要真正想起金銮殿上的事,又恍然如梦。

当时燕王的确问了她一句话,但是这句话说在无声寂静的金銮殿中,却是叫众人惊呆哆嗦,而皇上怒气更甚,直接把宫人递上前的新茶又砸他脸上,

茶水泼洒,全洒在他这身阴沉沉的玄黑袍子上,他却静静地看着她,神情无动于衷,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木然冷静。

他动了动唇,再问了一遍:“盛福楼的糖醋排骨好吃吗?”

简锦当时被他这话吓得不轻,愣是呆呆地点了下头:“好吃。”

两个人站在殿内,你瞪着我我瞪着我,像两个二愣子一样说着别人完全听不懂的话。

这才叫惊世骇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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